康熙冷笑一声,看着她:“嬷嬷?可认得是哪个宫的。”
惠嫔将腰弓得更低一些:“瞧着像是……二阿哥的奶嬷嬷。”
*
景仁宫内,兆嬷嬷刚一进门,便被仁喜和另一个小太监拿住,押进了正殿内。
赫舍里侧坐在榻边,摘了护甲,漫不经心地用枝剪处理着花房刚送来的百合。那花儿开得粉嫩,口径又大,还自带香气,只是几剪子下去,却被赫舍里绞成了花泥。
兆嬷嬷跪在地上,听着这“咔嚓咔嚓”的声响,只觉得心发慌。
须臾,榻上的主子终于开了口:“本宫自问待你也不薄,你又占着阿哥身边一等妈妈里(保母)的位子,日后少不了好处。怎么如此想不开,为了凌普在内务府那点油水,竟敢害起阿哥了?”
兆嬷嬷本也不是什么沉得住气的人,眼见事情败露,还当赫舍里已经查得一清二楚。连忙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娘娘饶命,奴婢没想害二阿哥啊!奴婢知道,太医院已经研制出种痘的技艺,这才敢……”
她将一切都交代了。
这件事是因翊坤宫而起的。宜嫔才刚复宠,听闻承乾宫扶持的新人有了身孕,自个儿却没点动静,便寻了郭络罗家在宫中可用的人,试图除掉这一胎。
恰逢辛者库有人染上天花,才送出宫去避痘,她便要那宫女趁着家宴,将痘浆沾在了乌雅常在高脚桌的幔子上。
兆嬷嬷属于黄雀在后。起了贼心,便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对掉了,好嫁祸给宜嫔。到时候郭络罗家彻底倒台,她夫婿岂不就能在内务府混出个人样。
至于胤礽,这无知妇人只觉得人痘是万能的,阿哥绝不会因此送了命。
像她家的孩子就是粗养着长大,皮糙肉厚得很。
赫舍里越听越恼火,听到最后,举着那柄枝剪冲到她面前,咔嚓一声绞了她的头发。
“你不配为人母。”
她不愿再与兆氏多言。见季明德慌慌张张进来,便问:“怎么了?这个时辰,阿哥怎么还没回来?”
季明德将隔壁延禧宫两个阿哥的争执讲了,至于万岁爷疑心惠嫔的事儿,倒是没传到外头。
赫舍里听到儿子又受了委屈,满心心疼,却还是忍住没过去。
今日是死了只小猫没能护住,来日就可能是身边的人被害。她不能时时刻刻做好守护神,必须要胤礽自个儿立起来,才能免除来日同样的痛苦。
她要让这孩子吃个教训。
人虽不过去,赫舍里却抬眼示意季明德,将兆嬷嬷压过去,交由康熙亲自审问。
兆嬷嬷一路哭喊着求饶,被仁喜狠狠唾了一口:“我呸!娘娘和阿哥爷待你那般好,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走得远了,隐约还能听到兆氏吃痛的惊呼。
屋里头的人彼此心照不宣,都觉得仁喜骂得好,打得更是好极了!
“兆氏满心满眼惦记着自家夫婿前程,竟想借着阿哥出痘,来扳倒郭络罗家,趁势扶凌普上去。也不知凌普是否承她这份‘情’。”赫舍里冷笑一声,“为免凌普装傻自保,逢春亲自去一趟,将凌普为主谋的事儿先告诉皇上。内务府本宫不好出手,得叫皇上革了凌普的职,最好给个痛快,才算除去隐患。”
逢春应一声,便要往延禧宫去。
赫舍里又叮咛:“记着,连同宜嫔谋害乌雅常在腹中孩子的事儿,都要原原本本一并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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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宫中生了大变故。
皇上雷霆之怒,先是以戕害皇太子未遂的罪名,火速处置了奶嬷嬷兆氏、内务府笔贴式凌普一家;随即又以不敬贵妃的罪名,浅罚了宜嫔和郭络罗贵人禁足;连延禧宫的惠嫔也因教子无方罚去抄经了。
大阿哥倒是全须全尾的,照常去尚书房。
眼瞅着乌雅常在险些遇害的事儿,就要这般轻描淡写揭过去。
赫舍里到底看不过去,帮着说了句话:“皇上也真是,既然有罪的都轻轻落下了,受罪的何不抬举一些,免得佟妹妹心里头也不舒坦。”
拉出佟佳氏,康熙果真有些意动。
赫舍里便笑道:“臣妾瞧着乌雅常在是个有福气的,不若就因祸得福,给她个贵人的位份吧?若能再得皇上亲赐封号,才更安两位妹妹的心呢。”
康熙思量半晌,觉得贵人也不是什么高位,给便给了,连同封号的事也一齐应下来。
次日一早,梁九功便带着各式钗环服缎的赏赐,共计十八样,亲自走了一趟承乾宫宣旨。
乌雅氏安安宁宁呆在配殿,日日绣花养胎,就摇身一变成了“德贵人”。直到梁九功说着吉祥话贺喜,她才回过神来。
梁九功有意点她:“万岁爷原是打算等小主诞下皇嗣之后,再晋一晋您的位份,也好来个喜上加喜。是咱们皇后娘娘心慈,提了一嘴,这才能提早给小主道喜了。”
德贵人心中一个激灵。
竟然是皇后娘娘出面说和的。她还以为,宜嫔要害她腹中孩子的事儿,就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她谢过梁九功,悄悄递上个白玉镯子,又遣贴身宫女玉烟给随行太监们散了茶水钱,瞧着做事倒是有些章法。
梁九功心中掂量着,觉得皇后娘娘看中的人当不会差。便也卖个面子,笑道:“小主客气了,日后还有的往来,奴才就先预祝您前程似锦了。”
……
好生送走御前的人,德贵人换了身正式些的常服,便想去给赫舍里磕头谢恩。
谁知还没走出承乾宫,内务府的管事太监便带人来了。
“奴才给德贵人请安。今儿个是小主的好日子,皇后娘娘知道您身边缺几个伺候的人,便吩咐奴才带些好的送过来,叫您自个儿挑选。”
乌雅氏从前就是做宫女的,只瞧一眼,便知送来的人确实都是精挑过的。
她笑道:“我哪有什么好眼光,还请教公公,皇后娘娘可有什么看得入眼的人选?”
管事太监眼皮子一抬,笑得亲切起来:“娘娘倒是没嘱咐什么,只是里头有个叫画扇的,体贴懂事,想来小主用着能顺手一些。”
德贵人坦然点头:“那便她了。”
宫里多了几个伺候的人,德贵人便不得不重新回屋去。等她将人都安置妥帖,景仁宫也递了消息过来,要她好好养胎,不必去谢恩了。
略作思索,她还是打算带着玉烟和画扇,去正殿给佟佳贵妃请安。
佟佳氏一大早就听说了她的喜事,从贵妃榻上起身,叫人垫了软垫请她坐下:“这回是本宫大意,叫宜嫔钻了空子。好在皇后娘娘怜惜你,才免得哑巴吃黄连了。”
德贵人笑着应一声。
佟佳贵妃又惯例问了几句,无非就是吃穿冷热,养胎安胎的事宜。
德贵人虽然面上温和笑着一一回话,心里头却觉着自个儿仿佛成了佟家借腹生子的工具。只消皇子一出生,她就该被当成抹布甩开了。
这种想法挥之不去,直到从正殿出来,她的情绪都不是很好。
画扇瞧着不爱言语,却很细心。
察觉到主子心烦意乱,便跟玉烟知会一声,出门去了趟花房。等她再回来,怀里抱着许多认不得的花枝木叶,有些添水插在花瓶内,有些捣碎焚在香炉里,没一会儿,德贵人便觉得情致舒畅许多。
她惊喜地看着画扇,又似乎透过画扇,在感激皇后娘娘的恩德。
是啊。
有娘娘在,她总还有一线生机。
*
盛夏的艳阳天里,热气蒸腾上涌,叫人生出压不住的火气。
七月末,康熙因为一件三伏天供冰的小事,忽然发落了内务府不少人。其中就包括宜嫔阿玛三官保、惠嫔阿玛索尔和、以及端嫔阿玛董德启。
七嫔之中,安嫔、敬嫔、僖嫔因为出身满洲(汉军)八旗,躲过了这次针对包衣世家的“大清扫”。
唯有荣嫔不同,她阿玛盖山反倒被抬举着升官了。
马佳氏上下听了赫舍里的嘱咐,小心谨慎地夹着尾巴一年有余,终于扬眉吐气,都高兴极了。
荣嫔更是牵着伊哈娜跑来景仁宫道谢。
“嫔妾就知道,娘娘说话做事定有深意,心中亦是念着我们母女的。今个儿一早得了好消息,连忙就巴巴儿跑来,少不得要跟娘娘讨杯好酒吃。”
赫舍里被逗乐了,刮了刮伊哈娜的鼻子,调侃道:“哪有人来道谢,不光空着手,还拖家带口要主家赔酒又赔菜的。本宫瞧你倒是越发会打秋风了。”
荣嫔用团扇掩唇笑着,还未开口,伊哈娜便替她额娘解释:“皇额娘,是你宫里的饭实在太香了!我能连吃三碗。额娘想叫我强壮一些,才总来蹭吃蹭喝的。”
这话叫两个当额娘的都弯唇笑起来。
赫舍里好容易止住笑:“好好的公主,怎么跟着保成学的也成了小馋嘴。不过伊哈娜是个活泼性子,成日在校场跑马,吃多些也无妨,还能叫身子骨更结实些。”
荣嫔对这事儿亦是同样的看法。
走到今日,她早已不求权利富贵,只希望两个孩子能好好长大,长寿安康地度过一生。
赫舍里也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愿意与荣嫔多亲近的。
两个人带着伊哈娜坐在东暖阁,将南窗的竹帘放下来,摆着冰鉴吃着瓜果,说说笑笑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三伏天里头,尚书房也会将功课减半。
因而才过午初,胤礽就满头大汗跑回来了。
赫舍里瞧着他面红耳赤的样子,连忙递了杯温的蜜水过去:“又是跑回来的吧?这么热的天,仔细中暑晕倒了。”
胤礽“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抹了嘴巴笑道:“没事的,额娘。我跟二姐姐还打算约咸福宫的博尔济吉特贵人骑马,乌尔衮也会去!”
去了一个月的尚书房,小家伙倒是被张英掰过来,改了“额凉”的发音。
赫舍里心中竟有些失落。
她藏起那份情绪,无奈笑道:“大热的天,你们不嫌热贵人还嫌呢。先不许去,吃完午膳再说。”
这孩子近来也不知怎么的,和去年入宫的蒙古格格玩到一块儿去了。好在伊哈娜总在边上看着,赫舍里也算放心些。
不能骑马了,伊哈娜比胤礽还不开心;
但一听午膳准备了烤牛羊肉、冰镇的捞汁儿海鲜、酸梅鸭和荔枝冰碗,两个孩子很快又手舞足蹈起来。
今日只他们四人关起门来用膳,倒也不必拘礼,围着膳桌边吃边聊起来。
荣嫔笑道:“听闻万岁爷看中了奉先殿边上的地,要给阿哥盖一座宽敞的太子寝宫。只是工部前脚才修好香山行宫,掏不出银子,便只能先盖个小一些的将就住。等日后阿哥娶亲,再加盖跨院补上。”
听荣嫔说完,赫舍里便明白了。
这是来替万岁爷说话的。
赫舍里对册封太子的事多少有些抵触,荣嫔都能察觉一二,继续称胤礽为“二阿哥”;康熙那头自然也发现了爱妻的不满。
这事儿他没先知会一声,确实理亏。
今日便派了荣嫔来做说客,好好美言几句。
赫舍里摇摇头,道:“毓庆宫大小如何,是否气派本宫都不在意,只要保成喜欢,便是最好的。不过话说回来,当额娘的,哪个希望孩子这么小就离开自个儿。所以无论如何,本宫心底都会挑剔。”
荣嫔一怔,倒是没想到能听到这么直白的……闹别扭。
她“扑哧”笑出来:“娘娘这份性情,嫔妾实在喜欢得紧,怕是皇上也因此又爱又苦恼呢!”
赫舍里佯嗔她一眼:“快些吃吧。这两个小猢狲抢光了,你可要饿肚子回去。”
这话便是吓唬她了。
小厨房备菜只多不少,每日富余的总会分给奴才们吃一些,哪里会短了主子的份儿。
荣嫔心中门儿清,便笑道:“娘娘这是恼羞成怒,不好意思了呢。”
正埋头苦吃的胤礽听到这话,忽然抬起头来:“荣娘娘,阿玛最爱额娘这幅样子了。只是保成学过一回,挨了阿玛好一顿打,你可千万别学呀。”
这话一出,膳桌前登时笑倒一片。
荣嫔笑得东倒西歪,嘴里还嚷着“东施效颦”。
赫舍里被儿子揭了老底,面颊微红,只好咬牙切齿使出杀手锏:“入秋之后,皇上便要带人去香山行宫小住。本宫和荣嫔、二公主都会随驾,保成这般调皮,还是待在宫里好好读书吧。”
胤礽一听可以出宫玩儿,连忙摆出一副可怜乖宝宝的样子,扯着他额娘的胳膊撒娇。
赫舍里这会子可不吃他这套。
小团子使出浑身解数,正想就地打滚试试,夏槐从外头进来。禀道:“娘娘,德贵人在宫门外求见。”
殿内骤然安静下来。
赫舍里似乎并不意外,温柔笑道:“请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