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拍拍衣袍站起身,就没骨头的小懒虫一般靠到康熙腿边:“阿玛,今日拿保成钓到鱼了吗?”
康熙笑出声来,弹了他的脑壳:“小滑头的,今日叫明珠吃瘪,倒是叫朕刮目相看了。”
胤礽捂着脑袋,仔细瞧了瞧康熙的脸色。
阿玛方才钓到了鱼,却并不欢喜,反而放跑了鱼儿才放松下来。
看来,鱼跟鱼也是有区别的嘛。
*
没几日,明珠寻了个由头,请求皇上恢复禁令,不准风闻言事之举。他那帮党羽早早受了指示,没人敢跳出来唱反调。
康熙也就顺势应下了。
前朝安泰,康熙有了好脸子,后宫的气氛便也跟着松快些。
永和宫内,玉烟服侍着德嫔装点好头面,又选了葫芦形东珠耳坠一一戴上。德嫔满洲包衣出身,按着祖宗规矩,是得一耳三钳的扮着。
她对着铜镜左右瞧了瞧:“画扇呢?”
玉烟会意:“娘娘放心,咱们宫过冬的炭例有些差池,奴婢叫画扇姐姐去内务府问了。”
德嫔这才哭诉:“巴巴儿多等了五个月,总算寻到机会,能去景仁宫要回自个儿的孩子了。可怜胤禛已经要两岁(虚岁)了,也不知还记不记得我这个额娘。”
玉烟闻言,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德嫔一向是个过于敏感的人,冷声问:“可是在外头听说了什么?”
玉烟只好道:“娘娘听过可别生气。奴婢也只是听说,先前地龙翻身那日,咱们四阿哥学会说话了——”
德嫔面上有了些笑:“这是好事啊。八个月说话,也算是个聪慧的孩子,若是日后能得他阿玛看重,也是我这个做额娘的福气。”
“……可咱们阿哥只学会了‘二哥’这一句话。”玉烟越说越小声,瞥见镜中的娘娘面目狰狞,连忙俯身跪下去。
德嫔闭目,将手中的帕子紧紧攥着,皱成一团。
半晌,她喃喃:“这孩子还真是谁养几天,就跟谁亲呢。若是抱回来之后,他不向着本宫,可怎么是好?”
玉烟头皮发麻,只敢叩首颤声道:“娘娘多虑了。母子连心,阿哥定然是向着您的啊。”
……
景仁宫这头,赫舍里正命人拾掇四阿哥的衣物玩具。
夏槐长呼一口气,从后殿过来:“别看这小小一个人儿,要搬走了,可还真有不少家当。咱们太子爷抱着四阿哥红了眼,奴婢瞧着他是真舍不得。”
不知不觉间,赫舍里养着胤禛也有一年了。
她的心绪与原来相比又变了几分,便笑道:“兄弟友爱是好事。永和宫就在隔壁延禧宫后头,什么时候想见了,出门一拐便是,哪就至于掉眼泪呢。”
胤礽才从后殿过来,兜头就听到赫舍里笑话他。
他哼唧着:“额娘一点也不懂。德娘娘的永和宫再近,儿子也不能跑过去搂着四弟弟睡一觉吧。夏天不能搂着他,又要热得冒烟啦!”
赫舍里没想到竟是这般的兄弟友爱,“扑哧”笑出声来。
奶嬷嬷怀里的四阿哥也跟着嚷了一嗓子,似乎对他二哥的态度十分不满。
众人登时笑作一团。
德嫔就是这时候到了景仁门前,她听着里头的欢声笑语,心中不是滋味儿。因而强颜欢笑着进了门没多久,便抱住四阿哥哭起来。
“嫔妾不是有意要哭的,只是见到四阿哥,高兴极了……这母子分离之痛实在难捱,娘娘亦是做额娘的人,应当能明白嫔妾的心吧。”
赫舍里的笑颜淡下来,微微弯了唇:“本宫明白。”
德嫔仍在抽噎哭泣。
“今日时辰也不早了,妹妹带四阿哥回去还有一应事务打点,本宫就不留你了。”赫舍里招呼着季明德,“将四阿哥的东西都送去永和宫,那儿才是他的家。”
德嫔没料到皇后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还想说些什么补救。
赫舍里抢先封口:“四阿哥只有妹妹一个额娘,还望妹妹也莫要辜负了孩子呐。”
送走这群不知好歹的鸟人,仁喜关门都多用了几分力气。
方才德嫔在,胤礽察觉气氛不对,没开口说话,这会儿关起门来才弱弱问道:“额娘,那我往后还能去寻四弟弟玩儿吗?”
赫舍里摸摸他的脸颊,笑道:“为何不能,额娘方才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
“因为,德娘娘似乎又不跟我们好了。”
夏槐听着胤礽的话,忍不住啐一声:“瞧她那副趾高气昂、倒打一耙的样子,忘了当初是怎么求着娘娘要养四阿哥的。真真儿是不知好歹的鸟人!”
赫舍里点了点夏槐的额头:“你啊。”
“她是什么态度都不要紧,本宫是皇后,她为嫔妃,自该敬着让着,这是后宫活命的规矩。再者说,本宫能叫她养着四阿哥,自然也能收回这份恩典。”
赫舍里笑了笑,似是看到跳梁小丑一般,摇头叹息:“她果然还是走上了老路。”
……
因着赫舍里那番底气十足的话,胤礽再去永和宫,都挺直了胸膛,十分有气势。
额娘说得对,他是皇太子,想要照看弟弟名正言顺。
德嫔娘娘没理由阻拦。
这日午后,胤礽叫内务府做的泡泡器终于成了。
恰巧尚书房下学早了些,小太子急着给二姐姐和两个弟弟演示,也没用午膳,匆匆揣着一瓶泡泡液跑去了永和宫。
他想先给四弟弟演示了,再去南边的钟粹宫。
永和宫的大门敞开着,外头只有一个打瞌睡的小太监守着。胤礽没叫醒他,走进去就瞧见画扇独个立在正殿廊下,表情有几分不对劲。
他噤了声,走上前去,听到里头传来德嫔的哭嚷:
“你说话啊,叫额娘啊!怀胎十月将你生下来,竟连一声额娘都不肯叫,只知道喊二哥二哥——”
“真是生了个养不熟的孽障!”
第32章 小五
胤礽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涌出一股极为伤心愤懑的情绪。就仿佛德嫔这些刻薄的话,他也曾经听过,遇过,感同身受。
难道是……那个梦里的阿玛?
廊下,画扇瞧见太子爷悄无声息进过来,连忙屈膝行了蹲安礼。
胤礽这才回神,手心冰凉。他叫了起,就大跨步进殿要去解救四弟弟。
西次间的围床前,德嫔正抚面恸哭,四阿哥端端正正坐着,不哭不闹,面似平静的看着他额娘。唯有胤礽一眼就看破了,四弟弟的小手紧紧攥着,显然是紧张害怕极了。
他还那么小,听得懂斥责的语气,却根本不明白原因。
胤礽轻着嗓子,生怕再将人吓到:“四弟弟,二哥来了。”
围床上的四阿哥身子一僵,瞧见胤礽来,满腔委屈和恐惧终于得以宣泄。他也只是扁扁嘴,伸手冲着胤礽喊:“二哥!”
胤礽连忙上前,透过围床的棂子,捉住四弟弟的小手。还没来得及开口安慰,胤禛眼中就落下豆大一滴泪来。
胤礽这回真的生气了。
他学着康熙以往的样子,沉静又满含愤怒地看向德嫔。
不等他责难,德嫔便立即擦干脸起身,一边见礼一边斥道:“这个时辰,太子爷怎么来了?这帮偷奸耍滑的奴才,也不知通报一声,叫本宫手忙脚乱的也没个准备。”
胤礽冷着脸,侧身避开这个不诚心的礼。
“孤下了学挂念四弟,路过永和宫来瞧瞧。见德嫔娘娘‘教子有方’,便没叫他们通禀打搅。”
德嫔被噎了一嗓子,觉着这不似往日的太子,有些搭不上话。
胤礽又道:“说起来,那日地龙翻身,四弟也是怕极了才会喊一声二哥。娘娘这般日夜吓着他,他更害怕起来,兴许还能憋出一句‘额娘真好’,来讨得您欢心。”
德嫔笑得比哭还难看:“太子爷这话当真戳人心窝子。方才教他说话是性急了些,但做额娘的,自然是一心为着孩子好,哪有害他的道理。父母爱子之心,太子年幼,怕是还不能懂吧?”
“孤确实年幼,不曾为人父母,但做额娘的若是将孩子放在心上,便该如郭络罗贵人那般,时时跑着念着四妹妹才是。”胤礽垂眸看向胤禛,眼中满是对他的疼惜,还有对自己的庆幸,“景仁宫养着四弟一年有余,德嫔娘娘却只来看过两三次,孤实在看不出爱子之心。”
德嫔不吭声了。
她忍不住想,二阿哥这张嘴还真是随了皇后,出言如软刀子,杀人都不带见血的。
胤礽也不打算再多言,拍抚着胤禛的后背,直到他彻底放松下来。
“这件事,孤自会如实禀告阿玛和额娘定夺。”
他今日是独自过来,不好带着四弟弟回景仁宫。便只好安抚一番,打算先离开。胤禛初时紧紧攥着他二哥的食指不撒手,后来还是胤礽一句“待会儿就派人来接你”,才叫他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胤礽对抢回四弟弟很有信心。
然而,等他回到景仁宫将此事告知赫舍里之后,态度却并不如预料的那般。
赫舍里给儿子盛了碗鱼汤递过去,问:“还记得先前你佟娘娘养着大阿哥的时候,你说只有自己的额娘最好吗?”
胤礽抱着热乎乎的汤碗,点了点头。
“你这般想,四阿哥亦是如此。他如今年岁小,跟德嫔聚少离多不亲近,自然觉得你这个二哥好。可再等两三年,对额娘天生的依赖总会显出来。到时候,你怕是要自讨苦吃。”
赫舍里说完,也不强迫胤礽当下就想明白,只催了句“喝汤”,便不再言语。
小太子边思索着额娘的话,边听话地用完一碗鱼汤,从永和宫出来的那股冰寒冷意褪下去,浑身又暖和了。
他用帕子沾了嘴,有些苦恼道:“保成好像明白了。但是放着四弟弟不管,又觉得不好。”
身处权力中心,赫舍里自然愿意看到儿子先学会如何自保,如何保护身边人。近日瞧着胤礽几件事都办的初显城府,却仍能坚守初心,她这个当额娘的心中有万分骄傲。
榻前摆了一盆黄山松盆景。
母子俩相携入座。
“若不能一击即中,这事儿就容易来回扯皮下去,反倒消耗了你跟四阿哥的感情。”赫舍里意识到儿子长大了,忍不住轻抚他的头,“额娘觉着,叫四阿哥暂且忍一忍跟在德嫔身边,待到这份母子情消耗殆尽,再将人接出来,对四阿哥来说,也是免了日后夹在中间、两头为难的煎熬。”
赫舍里原本还存疑,如今却有把握,德嫔一定会与四阿哥离心。
前世他们母子分离,说是因为佟贵妃,可佟佳氏病逝之后,四阿哥送回永和宫去,她不也满心偏着十四阿哥,从不将人放眼里吗?
说到底,乌雅氏偏爱嘴甜有出息的孩子。
只不过为她自个儿谋出路罢了。
胤礽站在小孩子的立场,却想到些旁的:“四弟弟每日被她吓唬着,会不会变了性子?”
“那是他额娘的不是。不因此事困住自个儿,才是他该学会的。”话虽这么说,可赫舍里想到前世四阿哥那副性子,不免皱了皱眉。
半晌,她又叹气道:“四阿哥不会说话,不能替自个儿分辩,便是日后学会说话了,也未必肯多言。有些人生来就是闷葫芦的性子,怪不得他。你抽空多去看看他也好,免得德嫔太过分。”
胤礽连忙点头应下。
……
这事儿没传到康熙耳朵里去,赫舍里统管六宫事务,以“教养不当”的罪名,狠狠罚了乌雅氏一回,叫她暂且长个记性。
胤礽偷偷再去瞧过几次四弟,每回永和宫的门都关着,守门的小太监很是防备,叫他心里头气鼓鼓的。
他还留意到,画扇也被打发到殿外做事了。
永和宫这头密不透风,暂且无事。翊坤宫里却是闹翻了天。
时值隆冬,将要迈入康熙十八年的腊月。
外头大雪漫天飞舞,大墙底下不多时便堆了厚厚一层,瞧着都有一寸高。宜嫔的大宫女莲心领了炭例回来,掸去身上的雪粒子,搓搓手进殿去。
正殿内,地龙烧得很旺,又有两个炭盆子摆在屋中,热得人都要冒汗。宜嫔只穿了身宽大的秋装常服,扶着肚子倚在炕桌边,正在用一盏金丝燕窝。
见莲心回来,她抬眸问:“炭例都取回来了?”
莲心蹲身答:“按娘娘的吩咐,连同大小……连同郭络罗贵人的份儿一道领回来的。奴婢这便给后殿送去?”
宜嫔扬唇嗤笑:“你倒是衷心,还拿她当郭络罗家的大小姐。可也不看看,她如今日日跑去承乾宫,都快住在那头了!”
莲心不敢应声,连忙躬身伏地。
宜嫔厌烦地挥挥手:“罢了,炭都留着吧。本宫生产在即,多用些炭也没人会说什么。”
莲心欲言又止,最终只得应一声退下去。
下雪不冷消雪冷,紫禁城内的阴湿寒气到了化雪那几日,更是叫人腿脚难受。
翊坤宫后殿东配殿,郭络罗贵人迟迟等不到主位将炭例分发下来,便知道是她的好妹妹在背后搞鬼。
不过一点炭例,搁在从前,给也就给了。
在家做闺女的时候,郭络罗贵人便总被额娘阿玛教导着:“做姐姐的,凡事要让着妹妹,爱护妹妹。”
这一让让了二十余年。
如今她已为人母,为了自个儿的女儿,却不想再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