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心性单纯。
瞥见今日晚膳多了几样炸物,甚至还有他们最喜欢抢着吃的炸鹌鹑,早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赫舍里温和笑着,终于也有了些食欲。
郭络罗贵人这一胎是个公主,虽为皇六女,可前头才没了几个,因而序齿四公主。
说来也是稀奇事。
四公主才生下时不会哭,憋得小脸通红,可急坏了嬷嬷们。谁知瞧见康熙摘下来的朝冠,便倏地哭出响亮的一声,还伸手攥了攥金顶上的东珠。
康熙也不知想到什么,大笑出声:“好!是朕的好女儿,有志气!公主既与东珠有缘,便起名为塔娜吧。”
郭络罗贵人诚惶诚恐地谢了恩,不明白皇上缘何高兴。
赫舍里却看得分明。
大清公主在本朝,难逃一个抚蒙的结局。而四公主将来亦会封为和硕恪靖公主,嫁入喀尔喀蒙古。
她对这位公主了解不多,只偶然一次飘到乾清宫,听朝臣与玄烨提过——
“恪靖公主如今在喀尔喀有海蚌公主的称号。”
海蚌是满语,译为汉文,便有“参谋、议事”之意。
想来,四公主日后在蒙古定然过得很好。
而皇上愿意给公主起名塔娜,应当也是怀了这样的心思。他希望大清通过这些女儿们,将蒙古牢牢掌握在手中。
一行人各怀心思送来贺礼,逗了会儿孩子,又叮嘱郭络罗贵人好生休养,便各自回宫去。
康熙临出门前,终于舍得给宜嫔个眼神儿。
——你好自为之吧。
……
景仁宫这头。
胤礽和伊哈娜听闻宫中又添了个四妹妹,都嚷着要去看。
赫舍里本就有意叫胤礽与四公主多多亲近,见状笑道:“四公主生得粉团子一般,你们当哥哥姐姐的,去瞧瞧也无妨。只是,她才被抱去佟贵妃的承乾宫,只怕如今还乱着。”
胤礽眨眨眼:“佟娘娘养着四妹妹吗?那郭络罗贵人呢?”
赫舍里的笑意收敛:“以贵人的位份,是没法抚育公主的。不过,你佟娘娘定然不会亏待了她,且放心吧。”
胤礽点点头,心中却忍不住想:
权力地位果然是个好东西,还能叫他们母子不分离。难怪宫中人人都想要呢。
小孩子的顿悟和成长,往往就在这样的一瞬间。
在赫舍里察觉不到的时候,小太子已经悄悄长大了。
眼巴巴等了好几日,待承乾宫内一切安顿妥当,胤礽便带着新做好的各式冰软酪出发了。他留了个心眼,先去翊坤宫内,给郭络罗贵人送了一份酸奶馅儿的。
郭络罗贵人尚在月子里。
听闻太子还要去承乾宫,连忙起身道:“嫔妾……可否与太子同往?”
小太子露出得逞的笑容,欣然应允。
于是,承乾宫这头迎来两位贵客。
佟佳贵妃一向对景仁宫礼敬有加,瞧见胤礽带着冰软酪来,自是欢喜;可她面对四公主的生母,竟也完全不排斥。
见郭络罗贵人有几分拘谨,上前拉着她笑道:“塔娜如今能醒着的时间长一些了,妹妹随本宫去瞧瞧?”
胤礽连忙凑热闹:“我也要看四妹妹!”
佟佳贵妃笑着应一声,带两人一道进了正殿东次间。
屋里搁着两个冰鉴,珠帘都搭上了,因而比外头凉快不少。四公主才满月,怕她冷着热着,身边时时都有佟家送进宫的嬷嬷照看。
胤礽跑到围床前,探着脑袋瞧一眼:“哇,四妹妹真可爱!”
小床上的塔娜眨巴眨巴大眼睛,露出个笑脸。
这可鼓励到了胤礽,举起食盒介绍:“妹妹你瞧,这是桂花酒酿馅儿的,这是草莓的,芋泥的,还有甜橙的,都是放在冰窖里头镇过的,可好吃啦。”
塔娜便咯咯笑起来,两个小的你一言我一语,沟通毫无障碍。
郭络罗贵人在一边看着,想要伸手摸摸孩子,却又忍住了。
佟贵妃拍拍她的肩:“这几日本宫总想着,若能叫塔娜得到双份的母爱,岂不是人生幸事。妹妹可愿意……勤来着承乾宫?”
郭络罗贵人终是红了眼,死死咬着唇,点了点头。
“这孩子能吃呢,怕是几日就长了不少重。”佟佳氏笑容中多了几分慈爱,“妹妹不妨抱抱她吧。”
*
七月末,天气越发炎热。
不知疲倦的蝉鸣声顺着皇城外奏响,好似都能传入宫中。
三伏天里,尚书房课程减半,只需学到午初便会下学。
胤礽便不叫季明德两头跑着送午膳了,下了学自个儿回来吃。用完午膳,小家伙犯了困,跑回后殿,搂着四弟一起睡午觉。
四阿哥是个冰块儿体质,冬天胤礽躲得远远的,到了夏天,便总将弟弟抱着去去热气。
对此,胤禛总是“咿咿呀呀”表达不满。奈何斗不过二哥的钳制,只好小老头似的叹气,埋在二哥怀里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胤礽隐约听到外头人声嘈杂。
嬷嬷和太监们嘴里喊着什么“地龙翻身”之类的话,脚步声吵得他睡不安宁。
须臾,小豆子跌跌撞撞跑进来,使劲儿晃醒胤礽:“阿哥,阿哥快醒醒!地龙翻身了,得快些跑出去!”
小豆子不等胤礽睁眼穿好鞋,拉着他就往外头奔。
这时候,胤礽才发觉天旋地转,屋子里的东西“丁铃当啷”散落一地,灯架都倒了,连自鸣钟的钟摆都晃得怪异。
他来不及多想,甩开小豆子的手,扑回床上,费劲儿抱起胤禛便向外跑。
胤禛原本在床上呆呆坐着,待到重新回到胤礽怀中,才终于委屈地扁扁嘴,紧紧拽着他二哥的衣袍前襟再不放开。
胤礽才出了后殿门,就跟季明德撞个满怀。
季明德满头大汗,抬手要将四阿哥接过去:“哎哟,我的爷,您没事儿就好。娘娘说后院还是不安全,奴才先带您去前院。”
胤礽点点头。
他抱不动弟弟,正欲交给季明德,怀里的人却罕见地发出一声哭腔。
胤禛死死拉住衣衫不放手,抽噎着说出了学会的第一个词。
“二、二哥——”
第30章 拱火
胤礽觉着浑身上下满是牛劲儿。
要知道,四弟弟生下来九个月,从来就不爱张口说话。精奇嬷嬷们每日满语逗着想叫他咿呀学舌,可他怎么都不肯。后来额娘说“这是天生话少”,才没再勉强了。
如今,他主动学了说话,学的第一个词还是“二哥”。
这叫当哥哥心里骄傲极了。
胤礽再不要季明德抱四弟弟,自个儿硬是从小侧门抱去了前院,将胤禛放在琉璃须弥座的树池上,这才长出一口气。
胤禛仰头看着他,嘴角似乎带上一丁点笑意。
“二哥——”
胤礽便也跟着笑,揉揉胤禛的胎毛脑壳:“哎。二哥在呢!”
今日是萨满祭神的日子,赫舍里才从坤宁宫匆匆赶回来,瞧见胤礽好端端站在面前,又仔细检查了身上,心总算是落下来。
她这才有工夫问起宫中损毁。
季明德答:“回娘娘,景仁门的琉璃柱震裂两块,枋子瞧着也歪了;再就是正殿两边山墙所墁红土脱落;配殿通脊、后围墙、前坎墙有了些裂缝。好在人都没事,殿内除过碎了几个花瓶,也未有损坏。”
赫舍里点点头:“人都在就好。叫他们先别进殿,本宫瞧着这地龙翻身的劲头尚未过去。待会儿,皇上那头怕是该有圣谕传来了。”
须臾,梁九功便带人跑来东六宫传话——
“万岁爷请太皇太后、太后、各宫妃嫔、皇子皇女去往乾清宫前御道。今日酉时,便要启程前往景山避震。”
这次地龙翻身来得尤为猛烈。
其声如雷,势如涛,白昼昏昏如暗夜,一直持续到了酉时出发之前,才逐渐有安宁的趋势。
宫中损毁比赫舍里预想的还要多些。
最严重的当属乾清宫,房、墙、仓库均有震坏,幸而皇上如今搬去了养心殿,那头只是砖土脱落,屋顶天花下坠,房瓦也稍有几处破裂。
御驾上。
康熙握住赫舍里的手安抚:“有保成这个福星在,朕一切安好。只是慈宁宫这回着实受了不小惊吓,朕担心玛嬷的身子骨。”
慈宁宫这回怕是得大修。南三间天花板震裂,东西配房山墙都斜了,西水房西大墙、饭房西山墙更是尽数坍塌。
太皇太后当时正在午睡,被苏麻喇姑喊起来,这会子心口还有些不舒坦。
赫舍里眉梢微挑。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受惊心悸是有的,也不知先前叫胤礽留下的如勒伯伯尔拉都是否能见效。
罢了,等到景山再试试。
匆忙出宫,京师大乱,康熙满心都是赈灾之事,因而景山倒没如何布陈,只搭建了最简单的避震棚,起居都在帐中。
这场地震的强度、烈度前所未有。
次日,工部尚书陈敳永带伤启奏:“皇上,此番顺承(宣武)、海岱(崇文)、德胜、彰义(广安)四座城门倒塌,城墙亦有多出坍毁。京师内官廨、民居倒房一万二千七百九十二间,坏房一万八千二十二间。”
陈尚书哽了一下,又沉痛道:“至于伤亡人数,皆为户部所管,只是,臣听闻内阁学士王敷政、翰林院侍读庄冏生、原河道总督王光裕一家四十三口皆死于震中。足见民间死伤只会更惨烈些。”
康熙沉默半晌,抬手唤他起身:“此事,朕会交由户部在前赈灾打点,安置京师难民。工部殿后修缮之事,还要爱卿多留心。”
陈敳永连忙叩谢应下。
景山呆了三日夜,康熙忙着轮流召见各衙门管事人、八旗都统、太医院院判等人,有时都顾不上用膳。
赫舍里听闻此事,叫胤礽带了些简单的素膳送过去。
胤礽认真看着康熙半晌,皱眉道:“阿玛,再不吃饭,保成和额娘都会担心的。”
小太子的话,康熙总还是愿意听的,当即放下手头的事儿,花了一刻钟吃饱喝足,再处理政务也能更有劲儿些。
胤礽坐在一边,笑眯眯看着晃起了腿:“还有个好消息告诉阿玛。乌库玛嬷用了保成给的药,身子已经大好啦。”
这真是三日来的第一桩喜事。
康熙面上褪去半幅愁容,好奇问:“你哪里来的药?”
“先前朱太医给阿玛推荐了好几次西洋医士穆里,您都不搭理他。”胤礽歪着头回忆,“不过,保成帮着阿玛将人留下了,这药很厉害的,不光能治心疾呢。”
康熙心头暖融融一片,望着儿子许久,忽而伸开双臂:“来,叫阿玛看看你长重没有。”
胤礽还有几分害羞:“儿子都长大了……”
话是这么说,可没耽搁他凑上去扑进怀中。
康熙将人牢牢接住,掂量着抱起来,笑道:“兔崽子长了一岁,着实重了不少,再过几年变成了猪崽子,朕都要抱不动了。”
这话惹得胤礽挥动爪子抗议起来,又叫康熙眉宇间的愁容淡去不少。
*
夏木在雨水的滋润下,绿得饱满而崭新。
水淋淋的绿意衬着阴云,还有这京师遍地废墟,让整个世间显得不那么十分狼狈。
八月初,两波强烈余震之后,朝廷的第二批赈灾钱粮物资发下来。
这回,户部尚书爱新觉罗德勒浑可没再哭穷了。该花的银子,这位老满洲是眼都不带眨的,一一火速签署发文,还催促着工部的陈尚书动作快些,别磨磨唧唧误了差事。
陈敳永:“……”
修香山行宫那会儿,也不知谁在磨洋工!
总之,朝廷百官因这一场眼皮子底下的大灾,都暂且歇了无谓党争与满汉之争,齐心渡过难关来。
时值酷暑,虽有老天爷爱怜下过一场大雨,可气温很快再度升高。
京师遍地死尸腐烂,秽气熏蒸,再耽搁下去,只怕要引起疫病。九门提督紧急调用了京师卫戍兵,将死尸拉去城外焚烧掩埋,又以石灰粉撒过九街各处,才算防住了第一步;
紧跟着,太医院以便宜好得的薄荷、甘草、青蒿等物为方,分发城中百姓,用以疏风宣肺、清热解毒。
如此这般,忙活了整整一个月,朝中总算是松了口气。
心神放松下来,便有人开始作妖了。
八月底,朝中有钦天监的官员提起“天罚”之说——
“年初,山东、河北等多地大旱,皇上便忙着四处观禾;到了七月又有如此罕见的地龙翻身,可见是天降神罚,是对朝廷的警示啊。”
康熙不禁冷笑。
“年初瑞雪,说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是你们钦天监;如今眼见情势逆转,便想改口了?混账东西!”
帝王震怒,早朝不欢而散。
然而,这“天罚”之说迅速在朝野之间流传开来。康熙无奈,心里头虽想砍了某些官员脑袋,行动上却不得不相反,向天下人颁布一则“罪己诏”。
诏书先是真挚诚恳地回顾了执政多年的不足之处,紧跟着,将满朝文武、大小官员一起扯进来,拐弯抹角痛批一顿。
康熙这才舒坦多了。
他觉得自个儿能吃下两碗饭,便溜达着去景仁宫蹭晚膳。
前院的葡萄架底下,添了新的石桌石椅。胤礽正与赫舍里坐在一处,等着季明德烧肉串吃。
瞧见康熙进来,赫舍里笑道:“皇上来的可巧,肉串和素菜刚烤熟,正在撒料呢。先来坐下,尝尝这西瓜冰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