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络罗贵人起身,对身边侍女道:“宜嫔贵人多忘事,少不得我们要登一登三宝殿,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须臾,不等莲心进殿通传一声,郭络罗贵人便抬脚进了暖阁。
瞧见宜嫔坐在上首穿着清凉,自个儿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却依然冻得直哆嗦,郭络罗贵人不客气地笑道:“妹妹好兴致,烧了地龙还外加两个炭盆,我还当正殿里头烤乳猪呢。”
宜嫔闻言气道:“姐姐日日去承乾宫,也是这么跟佟贵妃说话的吗?还是说,只因本宫是你的亲妹妹,才得你这般轻慢!”
说起轻慢,郭络罗贵人可要笑掉大牙了。
“从小到大,谁敢轻慢了妹妹你呢?哪回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便是姐姐的也要一并抢去,都忘了吗?”
她不欲再提这些掰扯不清的陈年旧事,直接道:“把炭例还给我。你也是要做额娘的人了,给孩子积点德吧。”
这话一出,宜嫔想好的所有刁难都顷刻间压了下去。
半晌,她才憋出一句:“你可还记得阿玛为何将你送进宫中?如今可好,与太子爷和承乾宫走的那般近,是想气死阿玛吗?”
郭络罗贵人自小便知道,纳兰珠纵有一身的小性子,却十分爱阿玛额娘。
可她也不动脑子想想,阿玛将两个女儿都送进这龙潭虎穴,又能有几分父女真情在?
许是带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心思,郭络罗贵人难得想要说句真话。
她唤道:“纳兰珠。”
宜嫔一怔,下意识就应了一声,又装凶狠问:“做什么!”
“帝王的宠妃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只因宫中需要笼络重臣,才会有贵妃入宫;又为了压制贵妃,才需要你这个宠妃与之抗衡。你今日得用,便是皇上手里的宝贝珠子,可明日若用不上了,没有皇上护着,要如何自处?”
宜嫔像是头一次认识自己的亲姐姐,微微瞪了眼,诧异地瞧着她许久。见布音珠眼中满是郑重之色,这才难得能温声细语一回。
她说:“可是,皇上需要一个嚣张些的宠妃啊。而本宫正正好合适。”
她又道:“布音珠,本宫愿意做这个宝贝珠子,成为人上人。”
也能叫阿玛额娘在家中过得更好些。
宜嫔挺着肚子,仰头对郭络罗贵人露出一丝笑,那笑转瞬即逝,就好像他们的姐妹情也只持续了这片刻。
郭络罗贵人默了片刻:“好。终究是道不同。”
宜嫔便又恢复为华贵傲气的宠妃模样,懒懒伸手召来莲心:“贵人的炭例便派人送过去吧,瞧她这副气冲冲找上门的穷酸样儿。”
郭络罗贵人听着熟悉的奚落,垂眸自嘲一笑。
——原来是她小瞧了纳兰珠。
*
腊月初四。
翊坤宫内一早忙忙乱乱,终于在接近晌午迎来了宫中的五阿哥。年头纳喇贵人本也诞下一位皇子,本该序齿为五,但因身子太弱,一直重病缠身,入了冬便折了。
宜嫔这一胎是皇子,自然心生欢喜。
有纳喇贵人的前车之鉴,她将小阿哥仔细护着,只许嬷嬷们抱着孩子在正殿暖和的地方走一走。
小阿哥身子倒是十分强壮,吃奶也比旁的阿哥要多出将近一倍去。皇上来瞧过两回,笑话这孩子是天生习武拉弓的料,估摸着不爱读书。
宜嫔可不爱听这话,将阿哥抱过来:“咱们小五身体壮,脑瓜定然也灵活。等入了尚书房,再叫你阿玛大吃一惊。”
她说着说着,期待地看向康熙:“皇上,前头三阿哥四阿哥一出生都赐了名,小五可不能落下。”
纳喇贵人的孩子没得赐名,可不就早早夭折了嘛。
康熙正笑着逗五阿哥玩,闻言捻了捻右手,囫囵道:“再过些时候吧。”
宜嫔急了,从床上一骨碌坐起身,扯得底下生疼,却还是赶忙问:“过些时候是什么时候,小五都要满月了呢!”
康熙无奈将她按回去,靠着大迎枕:“当额娘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毛毛躁躁的。也没几日了,等这个年出去,太皇太后那头就该派人来接小五了。”
宜嫔攥紧袖子:“为何接走小五。”
“这个孩子朕已经答应了养在太后的慈仁宫,名字也一并交给两位老人家来取。”康熙笑笑,“得慈仁宫与慈宁宫照料,这孩子是个天生有福气的。”
宜嫔想说“这福气给你,我们小五不要”,却只无声张了张口,没忘了该有的分寸。
她难得这般柔弱,康熙起了怜惜之心。
便安慰道:“你还年轻,性子又急躁些,养着皇子难免有疏漏。等过几年咱们再有了孩子,朕答应你,定然叫你自个儿养着。”
宜嫔面上扯开个笑脸,点了点头。
踩着宣嫔复宠的时候,她就该想到有今日了。只是一时被君王的好话迷了眼,还当其中有几分真心。
却是她作茧自缚罢了。
*
这个年过得着实不痛快。
因着一整年的天灾不断,康熙下旨,今年后宫中一应口分年例减半,连过年都只叫内务府简单操办,各式宫灯少了,烟花也取消了,只照例贴了翰林院书写的白绢对联。
胤礽惦记着四弟弟,大年夜趁着乾清宫宴,还专程偷跑回去看了看。
胤禛如今长得很快,见到二哥来,竟一骨碌从炕上站起来,走了两步嫌慢,还想跑起来,随后就因换不过腿咕噜噜倒下去。
胤礽忙上前将人接住,笑道:“四弟弟会走路啦?”
胤禛板着脸点点头。
永和宫留着两个精奇嬷嬷,一个奶嬷嬷近身照看着阿哥,外头还有守门的小太监,自然安全得很。
只是嬷嬷们见到太子爷,脸色却很是为难。
若待会儿德嫔娘娘回来,要是知道四阿哥跟太子玩了一会儿,就将怎么也教不会的走路学会了,还额外跑了两步,怕是又该心酸吃味了。
嬷嬷们对视一眼,决计瞒着此事。
胤礽如今可是个小人精,瞧出身边伺候的人为难,便也不久待,玩了一刻钟便离开了。
年节上宴席多得很,他可不定再有时间来看四弟。
等到正月十八,宫中撤下万寿灯,朝廷开印复工,一切便又如常运转起来。
慈宁宫这里,太皇太后总算等到与康熙约好的日子,派苏麻喇姑传了懿旨:
“宜嫔年轻气盛,性情张扬,不宜养育皇嗣,此后须戒骄戒躁,谨言慎行。承乾宫佟佳贵妃柔嘉和顺,暂为抚养五阿哥胤祺,待满一年之后,交予慈仁宫皇太后抚育。”
翊坤宫内,宜嫔怔怔接了苏麻喇姑递来的诏令,人都懵了。
小五要送出去,她是早有心理准备的。
可皇上不是说送去慈仁宫给太后吗?如今怎么抱去承乾宫了!
她有心想问一问苏麻喇姑,可懿旨说的明明白白,佟佳氏也只是代为抚养一年。孩子确实是要送去慈仁宫的。
说到底,还是她因为宣嫔的事,开罪了这两位蒙古出身的高位。
太皇太后是故意要拿佟佳氏压一压她的威风呢。
宜嫔苦笑,冲着苏麻喇姑恭恭敬敬行了礼,放低姿态问:“嬷嬷,那我还能时不时的去看看小五吗?”
苏麻喇姑还个半福礼,笑答:“五阿哥之后会养在承乾宫。宜嫔娘娘这话,该去请示贵妃娘娘才是。”
……
今日是十五,康熙会来景仁宫已是定例。
胤礽如今已经七岁了,知晓人事,不愿在景仁宫内呆着看阿玛额娘情长情短,索性每月这个日子,都约着郭络罗贵人去承乾宫,瞧瞧四妹妹。
晌午,他专程去钟粹宫喊了二姐姐、三弟弟一道,只可惜四弟午睡着,不能跟他们一起玩儿。
三个小的在日精门边的宫道上等了片刻,就望见远远有人过来了。
伊哈娜有些纳闷儿:“二弟,我怎么瞧着不止郭络罗贵人一个呢!”
胤祉似乎是看书看坏了眼,探着脖子问:“二姐姐,人在哪儿呢?”
“笨蛋,别再看你那些个破书了!”
俩姐弟照常掐起来。
胤礽踮着脚眯起眼一看,嚯,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搭配。郭络罗贵人竟然带着宜嫔娘娘过来了?
胤礽的小脑瓜飞速转动,莫名有些兴奋:“听说宜娘娘的小五也抱去佟娘娘宫中了。你们猜,她是不是要打上门抢回小五的?”
伊哈娜眼睛都亮了,鼓掌投一票:“打!按着宜娘娘的性子,必须打起来!”
胤礽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胤祉见二哥二姐都站了一边儿,自然也跟屁虫似的贴了上去。
于是,三小只全票通过“宜嫔是来找事的”。
他们说话间,郭络罗贵人已经扯着宜嫔过来了。
阳春三月,满宫的嫩绿新芽儿抽出来煞是好看。宜嫔却装扮的不似往日艳丽,只穿一身湖蓝旗装,显得整个人都沉静了不少。
她扭捏半晌,郭络罗贵人不耐催道:“来都来了,你快说呀。”
宜嫔便冲着胤礽行了个半福礼,不好意思问:“太子爷前去承乾宫,能否带上我一起?”
胤礽吓得倒退两步,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宜娘娘若是把佟娘娘的殿拆了,保成可赔不起!”
第33章 文武
承乾宫的大门终究还是对宜嫔敞开了。
佟佳贵妃自从养了四公主,性子变得越发柔和,有些事儿只要不是闹到明面上太过分,她都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今儿个一瞧见宜嫔,她便笑道:“哟,真是位稀客呢。若非看着五阿哥的面子,宜嫔怕是一年到头都不来本宫这承乾宫一趟。”
宜嫔为了见儿子,没像往常那般反唇相讥,只强颜欢笑着。
佟佳贵妃便乐道:“太皇太后的懿旨,你倒是真听进去了。行了,咱们别站在这儿了,进去瞧瞧阿哥公主吧。”
这便是不再为难宜嫔了。
本来嘛,太皇太后是为着蒙古,为着科尔沁才出手教训宜嫔的。这事儿原本跟她无关,硬夹在里头,跟宜嫔对着干也没什么意思。
还不如多逗逗塔娜来得有趣儿呢。
四公主如今也能简单蹦出两个字了,时常叫着自个儿的名字“塔娜”,倒是不爱喊旁人。
佟佳氏笑着跟郭络罗贵人道:“人都说三岁看大,本宫瞧着塔娜日后长大了,定是个有主意的。”
郭络罗贵人捏了捏女儿粉嫩的肉脸,怜爱道:“到时候,再来十个额娘,怕也拿不住这小妮子呢。”
二人相视一笑,次间里头气氛松快许多。
另一边,胤礽正跟着宜嫔在稍间探视五阿哥。
胤祺还是个吃奶的团子,吃饱了眼一闭就要睡觉,倒是好管。唯有一点,这孩子起床气大得很,若是被吵醒了,定要惊天地泣鬼神地哭一番。
佟佳贵妃打趣儿,说“五阿哥这是随了他额娘呢”,宜嫔听着还挺得意,小声嘟囔着“我生的孩子,自然是像我”。
碍于小五的起床气,宜嫔都没敢发出一点声响,胤礽就更谨慎了,蹑手蹑脚的小贼一般。五阿哥这会儿才睡下没多久,胳膊腿儿好像肉嘟嘟的藕节,正摊成个“大”字打起了轻鼾,时不时鼻子里头还吹出个鼻涕泡。
宜嫔不禁掩唇笑了。
胤礽细细看了好半晌,觉得五弟弟下盘壮实又稳,按照谙达所说,一定很适合骑马。
至于阿玛说的“不爱读书”,他倒是完全没看出什么来。
陪着孩子待了小半个时辰,郭络罗姐妹便起身回宫去。胤礽又单独跟塔娜玩了一会儿。
他发现四妹妹真的是个很聪慧的小丫头。
比如说猜两只手哪只有糖果,四妹妹竟然会通过他的表情细节来判断,甚至还会诈他一下!
胤礽忍不住夸:“佟娘娘,你们方才说的对,四妹妹往后谁也拿不住,真是太好啦!”
佟佳贵妃也正惊奇呢,闻言笑着逗他:“太子可真是心善,塔娜若是欺负兄弟姐妹呢?”
“不会的。佟娘娘养大的妹妹,不会欺负人呢。”
佟佳氏心里又甜又暖,伸手轻轻点了一下胤礽的额头:“承蒙太子信任,本宫也定不相负。”
*
景仁宫内春华灿灿。
正殿前头的四株古柏上,今年都开满了一簇一簇的紫藤花。这藤是花房的人去年就移栽过来的,藤缠树的方式靠着古柏,一入春便开得繁茂极了。
康熙盘腿坐在南窗下,向外瞧一眼,笑道:“舒舒这般有情致,朕便想赖在景仁宫不走了。”
赫舍里递了杯春日的花茶过去:“皇上要如此,莫说老祖宗和后宫诸位妹妹了,言官们都能将臣妾数落出花儿来。”
先前才闹了一出风闻言事的乱子,康熙正看言官不爽呢。
便竖了眉道:“朕看谁敢!”
事实上,为了加强皇权、驭于党争之上,开年之后,他已经逐步将要务转给南书房处置了。
两党之一便以索额图为首。
赫舍里不便接话,便笑着佯嗔:“皇上还没察觉嘛。如今保成大了,瞧见您跟臣妾总腻在一处,都不好意思待在殿里了。若还久住下去,岂不是要叫保成睡在外头宫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