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融入这份悠闲惬意,心头轻松,便也笑呵呵坐过去。
桌上放着两只对半切的西瓜,个头不大,里头都掏空了,盛着粉瓤冰沙。康熙顿觉喉咙干涩,接过银勺尝了一口,不住点头。
“倒是个消暑的好东西。”
胤礽已经拿到一份羊肉串,上头裹了满满的孜然辣椒,狼吞虎咽之后,他才以过来人的口吻叮咛:“阿玛,冰沙不能贪多,会肚子不舒服的。”
康熙笑道:“朕看是你贪吃吧。”
胤礽扬起下巴:“保成只疼过一次,就不再多吃了。如今都只尝一小口,不信你问额娘!”
赫舍里正给父子俩摇着团扇,不由也点头笑了。
葡萄架下凉风乍起。
一家三口热热闹闹用过晚膳,眼瞅着外头似乎要变天了,便相携进主殿去。
东暖阁里头已经上了灯,逢春沏好两杯六安瓜片,便退去门外守着。康熙照惯例坐在炕桌边上首位,捞起胤礽陪在身侧,揉搓着儿子的小脑瓜叹了口气。
赫舍里在炕桌那头坐下,笑道:“皇上今日有烦心事?”
康熙抬眸看她:“朕来之前,才下了一份‘罪己诏’。虽然当时满腔都是被朝政党争裹挟的怒气,但如今平心静气坐下回想一番,又觉得朕这个皇帝……做的确实还有许多不足。”
年轻的帝王检讨自身,这在赫舍里看来并不罕见。
玄烨从前本就是个不错的皇帝。
只可惜——
她温和摇头:“皇上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擒鳌拜,平三藩,哪个说出去不是丰功伟绩令人叹服,便是关乎百姓生计的稼田之事,亦是事必躬亲,绝不假手他人。皇上做明君贤君是好,可也莫要将自个儿逼得太狠了,臣妾瞧着心疼呢。”
多少年过去了,康熙依然很吃赫舍里这一套。
他感慨道:“这话也只有舒舒会对朕说了。”
赫舍里在灯火映衬下,垂眸嫣然一笑。
康熙便也跟着乐了两声,侧倚在炕桌边,转头说起平三藩的事务来。
“去年秋,吴三桂病死之后,叛军便有好一阵子群龙无首。此后,虽然有他孙子吴世璠继位,却是个不能收服人心的毛头小子,不过是拖延时日罢了。”
这事儿赫舍里早有听闻。
只是皇上不提,她便也不问。
这会儿跟着笑道:“是呢,春夏之交便听说广西复了浔州府,继而柳州也投诚了。臣妾不敢声张,只等着皇上带来前线的大好消息,再庆贺一番呢。”
“舒舒与朕想到一处去了。”康熙展颜,甩了甩手上的龙佩,“京师虽生了些小波折,前线却十分利好。今晨才传来捷报,柳城、融县相继收回,清军在湖南武冈一带更是重创吴军,一炮轰死个吴国贵,士气大增。”
想来,广西湖南只差扫尾,便可完全收复了。
赫舍里满面意外惊喜:“这是吴三桂的心腹大将,看来,吴军已是强弩之末了。”
康熙点头,余光瞥见认真听讲的胤礽,不免笑着刮了刮他的鼻梁:“兔崽子,可能听得懂政事了?”
胤礽萌乎乎地摇头:“听不明白。”
“不过,阿玛好厉害!”
康熙当即大笑起来,心情完全畅意了。
*
这份欢快没能维持太久。
三日后,礼部给事中姚缔虞上奏:“天降异象,并非皇上之错,百官之错,而是朝廷有奸佞者当道,长生天才会降下惩罚。”
随即,又有三十余名官员联名上书。请求重启“风闻言事”制度。
此举,显然是奔着党争来的。
康熙冷眼看着朝臣们分成两派激烈打嘴仗,也不吭声阻拦。直到吵的差不多了,他才淡然挥手:
“朕再想想,先退朝吧。”
帝王面上不显,内心却是十万分恼火。
于是,等到胤礽午后来养心殿练字的时候,就只看见阿玛立在御案前,写了上百张一模一样的大字。
小太子好奇得很,踮起脚尖凑过去,辨认道:“风闻言事,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呜——
他明明认识每一个字,但凑在一起完全不懂了!
看着儿子抱头懵懵然的样子,康熙哼笑一声:“想知道这话何意吗?”
胤礽使劲儿点点头。
“风闻言事,是前朝流传下来的一种进言制度。其实就是要官员们拿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儿互相弹劾,意在监督百官。因此,直言弹劾的人即便错了,也不必负责任,而听到的人也可以警醒自身。”
胤礽眨巴着眼,震惊极了:“上回,我还看到宜娘娘为芝麻大的事儿状告郭络罗贵人呢,吵得可凶了,额娘都头疼。那以后,阿玛的朝堂岂不是也要变成后宫一样热闹啦?”
康熙嗤笑一声。
可不是嘛,这若是搞起党争来,每日乾清门前都得吵成菜市场。届时他就不是御门听政了,得叫御门看戏。
康熙最是厌恶这一套。
前明末年,科道言官参与党争,便是借此闹得满朝乌烟瘴气。太皇太后亦是如此想,才会有他当年一登基,便要四大辅臣明诏,延续世祖爷禁令,不得有风闻言事之举。
可如今闹出这么大动静,康熙又想知道,明珠或是索额图,到底想搞些什么鬼。
他打算将计就计。
帝王爱怜地看向嫡子,深知此番党争背后,实则剑指“立嫡立长”之争。
他若答应重启风闻言事,保成多半会被牵连进去。
许是康熙的表情太过凝重,胤礽担心的不行,便顺着御座爬上去,伸出两只小肉手,给他阿玛抚平了眉心的“川”字纹。
“阿玛别怕,保成会像陪着额娘一样,也陪着你的。”
康熙哭笑不得,却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问:“若阿玛要借你做鱼饵,寻出朝中的坏大臣,保成会不会怨怪阿玛?”
胤礽还从来没当过这样新奇的差事,歪头想了片刻,便道:“阿玛会保护我的,对吗?”
“那是自然。”
“那保成一点都不怕。”
似乎怕康熙不信,他又信誓旦旦补了句:“没有比宜娘娘发火更可怕的人啦!”
康熙忍不住弯唇,揉了揉胤礽的小脑壳。
*
十月,朝中重启风闻言事。
康熙没将话说死,只囫囵答应着试行看看效果。
胤礽一开始还谨慎行事了几日,后来发现分毫不受影响,便又放松下来,每日去尚书房专心读书。
这日值讲的是内阁学士王掞。
他是康熙九年的进士,善工诗书,长于鉴赏,因而被康熙拎过来给皇子们做声律启蒙,诗书品鉴。若能叫几个小的像模像样做出一首诗来,那便更好不过。
今儿个大阿哥破天荒的得了王掞的夸赞。
他于诗书一向不通,难得越过一次胤礽去,不免带上了几分得意之色。
胤礽倒是一点不嫉妒,还十分真诚地建议:“听说大哥的外祖索尔和近日有喜事,正好可以将此诗献上去。”
然后,胤禔就不管不顾冲上来,打了胤礽一拳。
自从那只橘白小猫死了,胤礽早就对大哥敬而远之。今日不过是碍着同窗客套一句,怎么冲上来就要打他!
小太子气愤极了,便也毫不留情,专挑明面上对胤禔下起重手来。
两个阿哥扭打成一团,很快又被闻声进来的纳兰容若拉开。
王掞品行高洁,不愿一言定对错,便要大阿哥说出打人的缘由来。
胤禔梗着头,瞪一眼胤礽:“不过是索尔和的爱妾一举得男,二弟竟要我献诗上去,岂不是故意羞辱我!”
胤礽顶着额角的一片青,纳闷极了:“怎么就是羞辱了。大哥不也是妾生的吗?”
胤禔登时又要上来打他。
胤礽躲在纳兰容若身后,探出个脑袋:“再说了,索尔和一把年纪,还能给大哥生个小叔叔,确实是喜事呀。听说府上要大摆流水宴十日呢!”
纳兰侍卫终于忍不住回头,低声道:“太子爷可真是个会拱火的。”
胤礽一脸无辜眨眨眼,全当纳兰容若是在夸赞他了。
王掞授课途中出了这样的事儿,深感皇家兄弟关系不睦,又觉着大阿哥的性子着实左了些,便请纳兰侍卫作陪,一道去养心殿请罪。
两个小的乖乖跟在后头,不时互瞪一眼。
尚书房距离养心殿很近,约莫一刻钟也便到了。但他们来的不是时候,皇上在里头正有要事相商。
梁九功才要劝着几人回去,康熙的声音从明间内传来:“叫他们进来。”
听这语气,可不太高兴。
胤礽缩了缩脖子,一副乖宝宝的样子跟进去,才发现殿内的人竟是纳兰明珠。他抬眸悄悄看一眼身侧的容若,暂且安心下来。
康熙没忙着处理儿子们的官司,抬起下巴示意明珠:“你接着说。”
明珠便也坦然道:“是。奴才此番前来,要弹劾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京师正逢多事之秋,索额图放任其弟心裕短短三月纳妾两人,骄奢淫逸,实难为百官之表率!”
胤礽认认真真听完,忍不住八卦:“明珠大人,心裕的妾室生孩子了吗?”
明珠被问得一头雾水,摇了摇头。
胤礽便露出失望的表情:“大哥的外祖索尔和那么大年纪,都跟妾室生了儿子,正大摆流水宴十天呢,里头好多菜名我都没听说过。”
他咽了口水,一脸郑重:“汗阿玛,索额图不行呀。”
第31章 额娘(加更)
康熙正在品茶。
杭州今年上贡的明前龙井绿,秋日里喝虽然不那么相宜,但他这两日憋着气,拿来压压火正好。
此时听胤礽说完话,康熙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
少顷,帝王收敛好情绪,抬眸看向明珠:“今年的茶爱卿觉得如何?”
明珠先前已经陪着喝过一轮,便躬身答道:“比之往年更为鲜嫩,茶中极品。”
“嗯。”康熙眼角眉梢染上笑意。
能叫这老狐狸栽一次,着实不容易。
他搁下茶碗,将方才明珠所提起的“弹劾”之事直接翻过篇去。抬了抬下巴问胤礽:“额头青一块紫一块的,怎么回事啊?”
胤礽吸吸鼻子,这时候反而不争了:“没什么,男子汉的标志,阿玛就别管了。”
康熙听着这话新鲜又好笑,眼神扫过大阿哥,而后落定在内阁学士王掞身上:“他不说,你来说吧。”
王掞拱手做礼正要回话,一旁大阿哥抢答:“汗阿玛,二弟出言不逊,侮辱儿臣在先,又与儿臣动了手,可谓不敬长兄。”
明珠在旁不着痕迹蹙了蹙眉。
太子爷不言语,大阿哥却抢着告状,这一对比高下立现啊。
果然,康熙并没有听信胤禔的一面之词,示意王掞这个师傅来说。王掞为人一向公正严明,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知康熙,又表示纳兰侍卫也可作证。
纳兰容若陪着进殿,正是为了这个。当即点头道:“王大人所言不虚,奴才进去时,二阿哥额角已经带伤了。”
康熙冷笑一声,看向胤禔:“不敬兄长?”
胤禔张了张口,还想要狡辩。
康熙斥道:“兄友弟恭,兄友才能弟恭,兄长若是友爱,做弟弟的自然对你恭敬有加。而今你回宫已满三年,可有过一分一毫做长兄的样子!”
胤禔委屈极了,反驳道:“可是二弟先出言侮辱儿臣在先,汗阿玛也不闻不问,一心袒护于他吗?”
康熙还没跟他算这笔账。
闻言站起身来,负手走到两个儿子面前:“保成,你今日原话是如何说的?”
胤礽看戏看的一愣一愣的:“……啊?忘记了。”
王掞只得接话:“大阿哥做了首不错的诗,二阿哥说索尔和喜得贵子,便请大阿哥献诗给索尔和。”
康熙是个脑筋转得很快的人。
前头听到事情经过,便已经猜到胤禔这是瞧不起妾室生的孩子。看他对外祖家都是这幅态度,康熙心里颇为不爽。
毕竟,他额娘当年也不是皇后。
想到这个,康熙看向大阿哥的目光充满了审视意味:“按这么说,朕非嫡非长,在你心里岂不是更没资格做这个皇帝?”
殿中骤然寂静,随即便跪倒了一大片。
胤礽还像个小木头人一般神游呢,见大家都跪了,他也赶忙跪下。
康熙立在大阿哥面前,丝毫不留情面:“心比天高,却无才德匹配。念你年幼离宫,无人教养,朕多次不予惩戒。胤禔,是朕对你太纵容了。”
这话不止在敲打大阿哥,亦是在点明珠。
明珠闹这一出“风闻言事”,显然是奔着索额图,或者说太子母家来的。好在,索额图这一二年对赫舍里家约束有道,没闹出大动静来,拖了保成的后腿。
明珠还得留着。
就像对待大阿哥,康熙便是打了骂了,也依然看重这个长子一般。
皇帝心中生了厌,挥挥手吩咐:“明珠,王掞退下吧。梁九功,你亲自将大阿哥送回去,要惠嫔看着他抄默十遍《名贤集》,抄完之前不必去尚书房了。”
《名贤集》全文一千八百八十二字。
罚的其实不算狠。
大阿哥脸色惨白,这回知道轻重了。他没敢多言,对康熙磕了个头,跟着梁九功退出去。
人都走干净了,康熙才看向胤礽:“行了,装模作样的,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