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本就难以成为好阿玛。
赫舍里心头叹了口气,道:“随皇上高兴吧,他要纵着永和宫,那景仁宫便陪他一道纵着。德嫔不是个真正能忍气吞声的性子,总能闹出些动静来。”
赫舍里果真没看错。
八月里,德嫔便诊出又怀孕了。她盛宠在身,风头无两,顿时又成了皇上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康熙甚至许诺,等孩子一生下来,便给永和宫复了妃位。
德嫔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而延禧宫却依然被摁在脚下,完全没有复起的一点征兆。
从前,乌拉那拉氏可是公开反对过“胤祚”这个宗室名的。
德嫔想起那些恩怨,忍不住开始在康熙面前上眼药:“等这个孩子生下来,嫔妾一定将他(她)好好教导成人,宽严并济,绝不能学了乌拉那拉常在溺爱孩子的那一套。唉,慈母多败儿,她惯得大阿哥如今心中只有自个儿,竟一点不顾念兄弟情分,对八阿哥动辄辱骂,克扣饭菜,实在有些……失了长兄的分寸。”
康熙从不过问八阿哥的事儿,便也没有奴才敢上报。
德嫔这一捅出来,气得他火冒三丈,径直派了顾问行去传口谕,将大阿哥狠狠责骂一通。
大阿哥在两位格格面前落了脸面,心中有气。隔日,乌拉那拉氏再来探望儿子,也就只能得他阴阳怪气的一番抱怨。
她这才知道,儿子竟然因八阿哥挨了皇上责骂。
可这样的事儿,能是谁捅出去的呢?
乌拉那拉氏思索一番,率先找上了八阿哥的生母——觉禅氏,两人为着儿子,在延禧宫里头又大闹起来。
德嫔却并未就此收手。
从前,乌拉那拉氏做惠妃的时候,时常命延禧宫的人欺辱永和宫宫人,那时她不好招惹,便只装作不知。今时今日,她都被踩在脚下了,永和宫自然要凑上去,多踩几脚才是。
于是,玉烟带着永和宫奴才们,又开始为难起延禧宫剩余不多的三个小宫女,两个小太监来。
延禧宫曾对他们做过的事,如今都可以一一报复回去。
这本该是一件主子开恩的大好事,可永和宫的奴才们却欢喜不起来。
——从前,他们只当娘娘是性子软和,不敢反击;今日才知道,她心里利弊权衡明镜似的,从未拿他们这些下人当过半分人相看,自然也就不必出头相护了。
娘娘也是做宫女起身的,怎就这般……无情呢?
*
永和宫和延禧宫在内廷闹得欢,前朝也有战事传来喜讯。
雅克萨之战大获全胜了!
今年正月,为了彻底解决沙皇俄国对边境的侵扰,康熙听了明珠的建议,采用都统彭春赶赴爱珲,带兵负责收复雅克萨。四月,三千精兵从水陆两路,携战舰火炮出发,对雅克萨进行围追堵截,最终逼迫他们撤回尼布楚。
彭春留人驻守爱珲,加强了边境一带的防务之后,便快马加鞭赶回来,向康熙汇报这个好消息。
这是大清对沙俄的第一次自卫反击战,打得十分漂亮。
康熙心中大喜,对明珠多有夸赞。连同着沉寂了大半年的明珠党羽也抬头了。
……
赫舍里坐镇景仁宫,同时收到了前朝后宫的动向,不免笑了。
“明珠一向总有能力再爬起来。他既然有心,这可是乌拉那拉氏复位的好机会。”
夏槐诧异:“娘娘好不容易将她扳倒,如今又要扶她起来吗?”
“她没死,起来就是迟早的事。”赫舍里淡然道,“再者,永和宫的近日跳了许久,等孩子出生又成了德妃,难免势大。她既然与乌拉那拉氏结了梁子,本宫就扶惠妃一把,又有何妨。”
鹬蚌相争,渔翁才能得利。
夏槐点头,机灵劲上来,问道:“要不要奴婢寻人,将‘德嫔抖落大阿哥欺辱八阿哥’的事递给延禧宫?”
赫舍里笑道:“去吧。”
又吩咐逢春:“梳洗上妆一番,今日外朝有喜事,皇上想必会过来。”
*
康熙晚上果真来了。
他也确实存着试探赫舍里的心思,想看看乌拉那拉氏的位份能不能动一动。
谁知,赫舍里却比他早一步开口:“臣妾还请皇上以国事为重,嘉赏明珠,复乌拉那拉氏惠妃之位。”
她盛装打扮,一身雍容,看向康熙的眼里全然只有他一人。
康熙动容道:“朕……这般终究是对不住你……”
“只要皇上知晓臣妾的委屈,臣妾便不觉着委屈了。”赫舍里笑着,“而且,落胎那夜,景仁宫第二次遇袭,臣妾也觉着有几分蹊跷。或许,此事并不全是她一人所为。”
赫舍里在康熙心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只待生根发芽。
没过几日,延禧宫乌拉那拉氏复位惠妃,仍为妃位之首,居延禧宫主位。连同当年害皇后落胎之事,圣谕中也言语含糊地表示,其中尚有隐情。
惠妃忽然被天上的馅饼砸中,恍恍惚惚谢了恩,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过,她当下便有两件急事,非要立刻做了不可。
“叫觉禅氏搬去后殿偏殿,滚到本宫瞧不见的地方去!”
她吩咐完头一件事,开始坐在镜前上妆。
须臾,惠妃换了一身内大红的妆缎旗装,戴上点翠钿子头,修长护甲,雄赳赳气昂昂去了永和宫。
德嫔正在给胎里两个多月的孩子讲故事。
惠妃不顾宫人阻拦,一路进了正殿,冲着德嫔就是一个巴掌。
德嫔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才要开口说话。
惠妃又是一个巴掌上去。
这回,左右脸红的很对称。
第56章 硬气
“秋日燥得很,人容易火气上涌是不假,可两位妹妹也不该这般……着实叫本宫难做。”
永和宫明间内。
赫舍里坐在主位一侧,摇头说完这句话,看向另一边沉着脸的康熙。
康熙捻着拇指上出水儿的碧玉扳指,抬眸又瞧了一眼面前的两人——
惠妃跪着,德嫔因为有孕则站着,她们的钿子头都在争斗中歪了,发丝落下几许,旗装胸前的采帨(装饰手巾)也被扯落在地上,踩得不成样子。
好好的宫妃,扯头花成这副模样!
康熙哂笑:“皇后不必替她们寻由头遮掩,都是宫里的老人了,妃位带头视宫规于无物,嫔位又不顾及肚子里的孩子,竟全然不知‘丢脸’二字如何做写。既然她二人学不会体面,德嫔也暂且别往上升位份了,待在原位好好学几年;惠妃一样,不许你再去乾东五所探望,免得带坏了阿哥。”
康熙说完,转头看向赫舍里:“这两个都是叫人费心的,寻常嬷嬷管教不得,皇后便替朕从慈宁宫要两位如意嬷嬷过来,好好教一教。”
赫舍里恭顺应是。
惠妃和德嫔的脸则瞬间变白了。
慈宁宫的如意嬷嬷……那可都是如苏麻喇姑那般的老姑姑,身份不同,做派也正得很,是过去替太皇太后管教过后宫的,可不会给宫妃一点颜面。
看来,皇上这回是真生气了。
康熙确实觉着面上无光,皇家一向看重这个,他也不能例外。便刻意要借着此事敲打她们,免得往后都复了妃位,闹出更大的乱子。
他起身,立在惠妃面前又道:“大阿哥对兄弟不仁,自小便有,只是如今越发变本加厉,你这个做额娘的难逃其咎。若叫朕再听到他苛待八阿哥的闲言碎语……”
他伸出食指,点了一下惠妃,眼神中满含警告意味。
惠妃连忙伏地叩首:“大阿哥只是一时情绪不好,不是有意苛待八阿哥的。都是下头的奴才拜高踩低……”
康熙懒得听她再分辩,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赫舍里也站起身来,离开前冲惠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妹妹可知,有时候话说的越多,错的也越多呢。”
惠妃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
从永和宫回到延禧宫,约莫只需要一刻钟。
惠妃今日特意乘着妃位仪制的步辇,来跟德嫔耀武扬威。这会儿回去却被康熙勒令自个儿走着,好好叫脑子清醒清醒。
她当然不会清醒,只会将愤怒转移,发泄到另一个人身上。
这人只能是觉禅常在。
延禧宫后殿西配殿,觉禅氏坐在桌前,宫女才将今日的午膳摆上,惠妃就踩着花盆底进来了。觉禅氏都不用抬眼,便知道她今日是来撒气的。
谁曾想到,她还能东山再起呢。
觉禅氏也只能起身做福礼:“见过惠妃娘娘。”
惠妃冷笑一声:“今时不同往日,妹妹今儿个对本宫倒是着实客气,不怕本宫再抢你的午膳了?”
觉禅氏没吭声。那日,的确是她挑衅地过了几分,总要任由惠妃将这股气撒尽,她才能得个安宁。
惠妃见她退让,变本加厉:“哟,妹妹这小常在的位份,倒是日日都能用上三荤两素呢,比本宫前阵子过得滋润不少。”
“不过是使了些银子,哪里敢同惠妃娘娘作比较。”
惠妃听这话笑了笑,上前端起那碗酱色浓郁的狮子头,学着先前觉禅氏对她的样子,反过去也将狮子头倾倒在地上。
“本宫的手抄经乏得很,一时没端稳,妹妹可别怪。既然是花了银子的,也不能浪费了,妹妹——便这么用了吧?”
殿内,觉禅氏抬眸,与惠妃对视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皇上一向尚俭,去拾起来。”
惠妃便掩唇笑了。
西配殿外,八阿哥刚从校场学完骑马,走正殿旁的小侧门过来,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就听到了惠妃对他额娘的刁难。
八阿哥的笑容瞬间落下去。
他立在小侧门前,望见额娘的贴身宫女将那几个狮子头一一夹起来放回碗中,在额娘授意下,又给摆回桌上。
八阿哥不愿再看,眼中藏满了不甘和仇恨,扭身便从小侧门出去,飞奔回乾东五所。
大哥欺负他,大哥的额娘还要欺负他的额娘。
凭什么!只因他是皇长子吗?
八阿哥攥紧拳头,终于将觉禅氏往日灌输的一切都刻在心上。
——他得不顾一切地讨好汗阿玛。
*
康熙二十四年的冬日,比起往年要暖和不少。
零零星星飘了几场小雪之后,天终于有些冷下来,景仁宫的地龙烧得热乎,炭盆架起来,再烤上几个栗子、番薯之类的东西分食,便是猫冬度日的最好方式了。
栗子壳烤的已经爆开了大半,赫舍里轻轻一捏,发出脆响声,金黄的板栗仁便落在手里。
她笑着递给坐在炕沿边亭亭玉立的佟家二小姐。
“这些东西虽然瞧着鄙陋,冬日里围炉吃却叫人心添欢喜。宫里那几个阿哥公主常聚在一处吃,你也尝尝。”
二小姐今日是跟着佟国维的夫人一道入宫的,借着母家探望怡贵妃的机会,带了个民间圣手进宫,给贵妃请个平安脉,也好知晓多年来怀不上胎,是否真的再无机会了。
佟国维夫人是索尼的女儿,也就是赫舍里皇后的亲姑姑。因而她前脚才从承乾宫出来,后脚便被逢春请到了景仁宫。
赫舍里笑着安顿好二小姐,握住佟夫人的手,问:“贵妃如何了?”
佟夫人激动地用帕子沾了沾泪,低声道:“娘娘也知道,二十二年的时候大丫头是怀过一个的,只是没满三个月就掉了,坐不住胎。这回的老郎中专治妇人不孕之症,已经开了药,说短则数月,迟则一年,定能见效!”
赫舍里便也为怡贵妃开心起来。
到底是姑姑的女儿,细论起来,不光是皇上的表妹,亦是她最亲的表妹。原本,她该与贵妃多多亲近的,只是……
赫舍里又担忧问佟夫人:“姑母近来可好?与佟大人还是先前那般?”
佟夫人眼中有几分落寞郁色,还是笑着安抚她:“娘娘就莫要替妾身操劳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当年佟府要与咱们赫舍里家再度联姻,强求佟国维娶了我,便知会有今日。能维持表面的相敬如宾,已经很好了。”
赫舍里闻言垂下眸,叹了口气。
佟家与赫舍里家,关系确实紧密。
祖父(索尼)的最后一任继妻出自佟家,叔父(索额图)的正妻虽是正蓝旗汉军佟养量之女,并非佟府本家,却与佟国维的祖父佟养真是亲兄弟。
而佟家那头,佟图赖、佟国维父子也都娶的是赫舍里家女儿做正妻。
这样一代代联姻下来,利益确实都绑在了一处。可是,强求多生怨偶,内宅里因此生出多少龃龉,便都是女人们承受着了。
这一点,赫舍里亲眼见过,佟佳贵妃亦是如此。
因而,她们为着横亘在两家面前的微妙关系,平日里虽然互相敬着,却并不如何亲近。
佟夫人许是觉着气氛凝重了些,也不愿叫赫舍里为难,转了话题,说起一桩喜事。
“娘娘还不知道呢,皇上开恩,叫隆科多明年便到御前去,先做个二等侍卫,还许诺磨炼一两年就给升为一等侍卫。”
一等侍卫是天子近前人,满洲勋贵想要青云直上,多半要经过这条路。去年,钮祜禄阿灵阿便也是这么爬上去的。
皇上这是打算开始启用隆科多了。
赫舍里便笑道:“他是皇上看着长大的表弟,自然要偏疼一些。孩子们都安顿好,姑母这回总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