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夫人略作犹疑,肃了面孔道:“隆科多如今满十六了,老爷有意再与我们母家联姻,皇上瞧着也是同意的。今日来也是想问问娘娘的意思,这亲事……”
佟夫人没有说完,但抗拒的神色已经摆明了她的想法。
赫舍里心想,姑母怕的这件事,在前世却是成了的。
不仅佟国维的三子隆科多会迎娶赫舍里家的姑娘,小儿子庆泰也娶了赫舍里氏希福那一脉的。
她不免想到那些旧事:
隆科多放纵妾室苛待姑母,折辱正妻,将她们赫舍里家的女子一个早早气死,一个闹得形如人彘。
难道还要任由他欺辱一世吗?
今世她活着,便必不可能允许这样的糊涂事发生。
她笑了笑,将姑母的双手交叠捧在掌心之间,郑重应道:“这事儿本宫知晓了,姑母安心,不会再有母家的女儿重蹈覆辙。”
……
逢春亲自送了佟夫人和二小姐出景仁门。
等她撩起棉帘再进来,赫舍里撑头思索了半晌,已经做好决断。
“隆科多虽是怡贵妃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却到底是男子,不受姑母教养,反而学去一身宫中恶习,品性实在差了许多。姑母怕也是知晓这一点,才会提醒本宫。”她笑了笑,望向逢春,“送信给叔父……还有阿玛,告诉他们:凡我赫舍里家的女儿,这辈子决不嫁隆科多。”
“最好,整个佟家都不要再选。”
她底下还有两个妹妹待字闺中,索额图更是有四个女儿未嫁,再往后还有心裕、法保他们……
若是,能给这些妹妹们往后余生带来一点福泽;
她入这深宫,做这皇后,才算是真真儿有了些实惠的好处。
*
赫舍里府邸。
索额图得了传话百思不得其解。
索额图的夫人佟氏却是长出一口气:“娘娘保佑,咱们的女儿可算是有福气了。老爷前儿回来说起佟府的隆科多再有一两年就要娶亲,妾身可真是提心吊胆了好几日。”
索额图不知佟府府内腌臜事,疑惑问:“怎么?”
佟氏想起族中那些个捕风捉影的谣传,摇摇头讳莫如深:“总归,不是个良婿。”
“咱们大姑奶奶嫁去佟府,已经遭够了冷遇,老爷心中应当清楚才是,否则也不会明里暗里看佟大人不顺眼。还是听娘娘的吩咐做事吧。妾身觉着,娘娘和太子爷这般的,才是真心为着母家打算呢。”
索额图自从被胤礽“提点”过一次,性子已然收敛许多。如今夫人又劝,便叹一口气顺着台阶下来。
“也好,赫舍里家还无需学他佟府,靠女儿爬上去。”
有些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在暗处变了。
一晃眼到了年根底下,宫中又喜庆地忙碌起来。
今年,康熙和胤礽倒是都守信。
早早地下朝下学,直奔景仁宫,嚷嚷着要帮赫舍里写春条贴窗花。
赫舍里才用过早膳,哪儿能那么快就剪好窗花,索性命夏槐取了纸和剪刀来,叫这父子俩去剪窗花,自个儿去写春条,耳根子瞬间清净许多。
康熙去年把小甜瓜剪成个猪,今年就杠上了,一连剪了二十几头猪……不是,小甜瓜。胤礽还笑话他阿玛手笨呢,自己几剪刀绞下去,还不如人家。
康熙大笑道:“啧,好好的猫狗嬉戏图,你照着剪的,怎么不见猫也不见狗,只剩两只大老鼠。”
“阿玛那二十几头猪也不怎么样,额娘又不开猪圈。”
“放肆!”
父子俩在一边又闹腾起来,赫舍里没法写了,放下笔好奇过去一瞧,不免扶额。
“行了行了,都去写春条吧。景仁宫今年若将这些贴上,怕是要叫满宫笑掉大牙。”
她又调笑康熙:“臣妾即便敢贴,皇上怕是还不让呢。”
赫舍里摇摇头将那些东西收下去,重新取了红纸,剪起正常的窗花来。
胤礽趁他额娘不注意,将厚厚一摞窗花全都拢进怀中,交给了小豆子。小豆子瞪圆了眼,连忙窝成一团塞进袖……塞不进去,又赶忙塞进前襟,挺直了身板。
直到午后回了毓庆宫,小豆子将那些个猪和老鼠掏出来,才问:“阿哥要这些做什么?”
胤礽挑出康熙剪好的各式猪,笑了笑。
“保密。”
……
万琉哈氏快要到生产的日子了,这事儿也不必赫舍里操心,长春宫主位有僖嫔在,早早就将太医和接生嬷嬷寻好了,日夜备着。
腊月二十四,南小年。
万琉哈氏在今年第一场大雪中,诞下一位小皇子,序齿为十二。十二阿哥出生迎上瑞雪,解了康熙这段日子的愁事,因而短暂地得了他阿玛的喜欢。
康熙琢磨片刻,道:“十二阿哥带着福瑞降生,可见是有神明护佑的,朕便给他选个‘祹’字,定名为胤祹,如何?”
僖嫔和万琉哈氏不懂这些。
赫舍里便笑着接话:“《集韵》有言,祹者,为福为神,名字意头甚好,只是怕有些压不住。皇上不如给万琉哈常在晋一晋位份,也好帮着十二阿哥压一压,长大以后,才能更为我大清添福呢。”
康熙不免笑道:“皇后所言极是。”
“今日正是个好日子,梁九功,传朕旨意,万琉哈氏即刻晋为贵人,仍居长春宫,既是帮着十二阿哥压字,封号就为……定。皇后这回可满意了?”
赫舍里嗔他:“皇上又拿臣妾打趣儿了,叫僖嫔和定贵人笑话呢。”
僖嫔难得开口打趣儿道:“嫔妾倒是少见皇后娘娘有这般小女儿神态,新鲜得很。还请皇上往后多给咱们见识见识。”
长春宫内欢歌笑语一片。
几日之后,便是除夕夜。今年,康熙写了许多春条,但福字一个也没写,索性给各宫都赐下去两张春条,王公大臣们的赐福就免了,只选择性地赐几道菜下去。
胤礽这会儿就显出来了。
除夕家宴是在晚上,晌午开始,康熙便要带着皇子们在保和殿宴群臣。殿内,帝王高坐宝座,独享金龙大宴桌上的佳肴,皇子们则以胤礽为首,居于右侧,左侧是康亲王杰书、裕亲王福全等王公。
在他们后头,才是群臣百官,一眼望不到头。
胤礽趁着汗阿玛与几位皇叔相谈甚欢,起身往后找大臣们去。
瞧见张英、高士奇等南书房大臣,连忙凑上去,给一人发两张“小甜瓜窗花”;
看见索额图,又给塞了两张;
就连明珠他都给出去一张。
朝臣们一听,手里的“猪”竟然是皇上亲自剪的,当即起身诚惶诚恐接下来,还表示回去一定高悬祠堂内,时常供奉。
二十几张窗花,也不能都发给朝臣。
胤礽闹出不小的动静,又折身回来,跟常宁力荐:“五皇叔,您看汗阿玛剪的窗花。所谓添珠添福,送您一张如何?”
康熙攥紧了拳,只能眼睁睁看着常宁、福全几个亲王将窗花一抢而空。
福全还一脸真诚地夸赞:“皇上这猪剪的,实在惟妙惟肖。”
康熙捏着酒杯一饮而尽:“你……喜欢就好。”
他方才余光里早就察觉,太子在跟索额图、明珠他们说些什么,连南书房行走都牵扯上了,明珠竟还起身弓腰三次,以示感谢。
而今,他知道的很清楚了。
真是个小兔崽子。
*
二十四年在笑闹与拧耳朵中完美落幕。
转眼就是康熙二十五年,正月的忙碌欢庆才一过去,关外便传来消息,说沙俄趁着清军撤兵回朝,卷土重来,再度占据了雅克萨城。
康熙冷笑一声,并未将这种劣国行径放在眼中。
“沙俄既然是个不守规矩的牛皮糖,对我大清边疆虎视眈眈,意图将黑龙江流域尽数谋入自个儿囊中,那也不必再给他留生机了。派兵增援前线,力求将敌军头目托尔布津三面围困雅克萨。无需动武,困死城中便是。”
南书房行走高士奇跪拟旨意,圣谕当日便发出京师,直送往关外。
这是一件小事,除过沙俄如同苍蝇一般烦人,康熙并未放在心上。
……
三月初春寒料峭,紫禁城又冷了大半个月,才有些回暖的迹象。
乾清宫西边围房里,住着许多使唤小女子,也即是官女子。今日,忽然有位章佳氏犯恶心干呕,去瞧了太医,才发觉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顾问行得知此事,与行房册一一核对过日子,确认无误,这才禀告给了康熙。
康熙倒是对她有些印象。
两个月前吃醉了酒,一时起意……
帝王问:“姓什么?哪个旗的?”
顾问行答:“回万岁,这官女子出身镶黄旗包衣,是二等侍卫章佳海宽之女,十九年内务府小选才入宫的。章佳海宽先回随圣驾北巡,倒是在与巴林部的对战中赢过一场布库。”
康熙便笑了:“朕记得他,甚为勇猛。”
“也罢,既然她阿玛有些本事,就先给个常在的位份,人也从围房里头搬出来,居……永和宫内。余下的,等她平安生下这一胎再说吧。”
顾问行领了旨意,退出殿内去办差。
*
永和宫的就快生了。
德嫔日日盼着小阿哥或是小公主的到来,届时,她便能守着孩子好好教养,哪里想到,她这里将要生产了,皇上却安排了一个才怀上的章佳常在进来。
新人杏脸桃腮,尚未显怀,穿着宫装只显出清水般的气质,惹人生怜。
德嫔瞧见她,就像看到了从前的自个儿,心头有些泛酸。
——这宫里头人来人往,旧人老去太快。
便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她也得早些爬上妃位才是。
她倒是没有难为同样从宫女爬起来的章佳常在,只是孕中多忧多思,这一胎胎气有些不稳。太医接连用药吊着,终于安宁地撑到了闰四月。
闰四月底,德嫔诞下了七公主,终于养了一个女儿在身边。
她求康熙给小公主也赐个满族名字,康熙看着天生体质偏弱的女儿,不忍拒绝,遂起名为姬兰。
“朕希望,她能像奔腾的河流水花一般有生命力。”
德嫔对这个名字十分喜欢。
因着七公主娘胎里带弱气,满月之前,便没叫人来见。等到两个月之后,小公主眼瞧着越发活泼,每日也能醒来一个时辰了,德嫔这才放下心来,带着姬兰往景仁宫、慈宁宫等地请安去。
今日来慈宁宫,她也有意想叫七公主与五公主见一见。
五公主自打生下就抱给了太皇太后,实则算是苏麻喇姑在养着。德嫔对她虽然没有感情,却私心里想着,若这两姐妹关系好了,太皇太后也能多疼爱七公主几分。
大清的公主不好当。
二公主伊哈娜有皇上宠爱在身,尚且才能得个两小无猜,预定要嫁给心仪的巴林部世子。
那不受宠爱的公主,日后若送去抚蒙,只怕其中凄苦无人可以诉说了。
德嫔打算早早就为七公主谋划起来。
慈宁宫内,太皇太后近来精神不好,还在小憩。
五公主倒是活泼好动的性子,瞧见德嫔过来眼前一亮,哒哒跑上前有模有样地福身行礼道:“温宪给额娘请安,额娘万安。”
五公主是所有公主之中,唯一得了封号的。其中自然是太皇太后的宠爱占了大半原因。
德嫔笑着叫人起来,蹲在温宪面前,给她看怀中的七公主:“温宪快瞧,这是你的亲妹妹,唤作姬兰,往后,你就有妹妹作伴了,喜不喜欢?”
温宪瞧见德嫔怀中的人,满面的开心一下子就不见了。
她听说了,额娘求着汗阿玛给妹妹起了满语名,还是姬兰这样好听的名字。可她如今都四岁了,额娘从未想过,帮她也求个名字来。
温宪失落地摇摇头,退后一步。
德嫔脸色一僵,还是挂着笑脸问:“为什么不喜欢呢?”
“她……身上的奶味太重了。”温宪别开眸子,随便寻了个由头。
德嫔终于没法再笑下去。她站起身,只当是温宪在讽刺自己身上的气味,不愿搭理这孩子。
她对着苏麻喇姑福了福身:“今日老祖宗既然睡着,嫔妾就不打搅了,改日再带着七公主来请安。”
德嫔说完,没看温宪一眼,扭头离去。
身后,四岁的温宪红着眼,抱住苏麻喇姑的手哭了。
第57章 相逼
太皇太后年前才病过一场。
大病初愈不久,总是嗜睡,老人家一睡过去便昏昏沉沉,非得苏麻喇姑推着才能醒来。
今儿个却不同。
温宪在敞轩底下抱着苏麻喇姑的手,哭的很是伤心。暖阁里头便传来一声召唤:“苏茉儿,五公主这是怎么了?抱进来我瞧瞧。”
苏麻喇姑忙应了一声,蹲身将温宪给抱进去。
这事儿瞒不过老祖宗,与其叫她担心,还不如照实说了。苏麻喇姑也是了解主子的,知她见惯了风浪,不至于被这点嫔妃的小心思气得病倒了。
太皇太后盘腿坐在榻上,将温宪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拍拍脊背哄着。
等小丫头不哭了,这才听苏麻将来龙去脉讲过一遍。
她当即哂笑道:“玄烨后宫里的女人,各有各的本事和主意,德嫔在里头又是出挑的,能揣摩几分皇帝的心思,也能放得下身段,这样的人自诩聪明,想要的也就多一些。只是,她不该把手伸到慈宁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