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随即又响。程季康仍在气头上,他拎起电话,劈头道,“你还有什么别的借口吗?”
对面传来的,却是那个记者妹的声音。
第19章 【2-3】用人哲学
她有点意外,又有点怯,“程生你好,我是《得周刊》那个何澄。你压力这么大吗……你不要怪你秘书,她本来不想把电话接进来。但我说我是得周刊的,她很快就答应帮我转接电话。”
程季康调整语气,“你找我什么事?”
何澄说:“我打电话来,是想解释上次那个专访没有出街的原因。”她说是自己问题,没想过原来公司想用这篇稿来收公关费用。她已经努力争取过,但人微言轻。
“就为这件事打给我?”
“我觉得有必要向你解释清楚。我知道你不会看重一篇小小采访,但毕竟花费了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我必须要对你付出的时间有所交代。”
“我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何澄说声打扰,道了再见,便挂掉电话。
也许因何澄这个电话的缓冲,程季康发觉自己那硬邦邦的怒气,软了下来。他端起杯子,大口喝咖啡,想了一下,又拨出电话给人力资源部的赵副经理。每个部门的正职都是爹地的人,他只能安插人到副职位置上。
赵经理接电话,得知程季康要辞退王小姐后,极力劝阻:“王小姐当初在大程生手下加班搞商场活动时,不慎流过产,后来还生了场大病。大程生曾当众说,要养她一辈子。”
“这个养一辈子,那个养一辈子!程记是养老院吗!”
赵经理左右为难:“程生,但大程生的话——”
程季康也冷静下来,“广告公关部前阵子新来了个人吧?为他们安排双总经理,将这个人提拔上去。”
“你是说万仁?但他很年轻,资历也不够——”
“很好。我就是要这样的人。”程季康让赵经理通知万仁去他办公室。
十分钟后,万仁到程季康办公室,脸上仍带着被戏弄般的惶恐。程季康喜欢他这种表情。一个在公司有根基的人,脸上是不会露出这种表情的。
程季康让秘书给他准备咖啡,跟他闲聊一阵,问东问西,就是不谈工作。待万仁慢慢冷静放松下来后,程季康才笑笑说,“你出去做事吧。以后我会直接安排你做事,你听我跟大程生的话就得,其他人你可以不用管。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直接跟我说。”
万仁离开办公室时,身体是微微弓着的,满脸都是感恩戴德。那一刻,程季康忽然明白了父亲跟爷爷的用人哲学:下属不需要多聪明,听教听话就好。
—— —— ——
何澄年前去采访内地山区扶贫,交上来的稿一直没通过。她去问主任,主任故弄玄虚地说一大堆典故。何澄听得云里雾。倒是写美容院老板娘那篇出来了,老板娘给她电话,约她吃饭致谢。何澄本要推脱,老板娘说:“在这一行做,不要光顾着采访跟写稿,人脉也很重要。”
何澄想到,自己在香港朋友也不多,觉得也是好事。她跟老板娘在上环吃午饭,老板娘听她抱怨工作的事,笑了笑:“也许不是你的稿子写得不好呢。”
“但其他人同一个题材的稿,很快就出来了。”
“也未必是他们的稿写得好。”
何澄纳闷:“你意思是?”
“有些老板,不希望手下太过和谐,非要把大家放进斗兽场里。你想想,是不是前段时间你势头比较好?”
何澄想了想,的确是。刚入职时,大家都夸她又勤快,写稿又好,采访问题全都问到点子上,找新闻角度也独特。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突然就变成垫底了。
老板娘说:“我当朋友才跟你讲。我在美容院也一样,如果哪个员工,某段时间业绩特别好,我会想办法打压一下她。”
“为什么?”
“不能让她飘飘然,不能让她觉得老板缺了她不行,不能让她以此为筹码跟我谈钱。”
一顿饭吃下来,何澄仿佛上了一堂大课。她对老板娘说谢谢,老板娘笑着说,别把我当什么好人,我也是觉得你有价值,才跟你交朋友。见何澄讶然,老板娘又说,“你还年轻,以后你就知道,像我这样有话说话的人,才值得交。我也曾经跟好朋友合伙做生意,替好朋友出头,最后还不是因为各自利益不同而闹掰了?在这世上,只有利益才是永恒。”何澄回杂志社时,还想着老板娘这番话。
她并不认同。像她跟程一清,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怎可能会闹掰?
刚踏入杂志社,她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同事们都在嗡嗡嗡说着什么,一见她进来,都安静了。她估计大家又在比较她跟另一个新人,也没放在心上。她握着杯子进茶水间,却在门外听到有人说,“程记给传媒集团投了笔广告费,对方还指明,以后程记的访谈都要由何澄来做。”
她在门外站住,意外至极。
—— —— ——
双程记这店还没开,德叔就闹了一场。
起因是香港传媒《得周刊》那边出了篇程季康专访,他在里面提到双程记,“这是我们集团进军内地布的第一步棋。”这话把德叔惹恼了。他在家里,拍着桌子大喊:“什么意思?双程记又不是他们的!”他嚷嚷着,要让程一清取消合作关系。
程一清说:“合同都签了,怎么可能。”德叔说,“只要没有让你赔偿,管他呢!反正你已经还清债了!”她说:“那也是有条件的——”德婶听见德叔闹着解约,出来调停,结果演变成夫妻俩又大吵一场。程一清捂着耳朵,让他们别吵。
德叔大怒:“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忤逆女,非要帮外人。”
“那你告诉我,谁不是外人?二叔吗?现在不跟香港程家合作,你是要让秘方烂在保险柜里,还是等它被二叔骗走,随便卖给真正的外人?”这番理论,当初是程季泽用来说服程一清的,现在她用来对亲爸晓之以理。
德叔却没被说服,在他看来,自己一时心软将秘方交给她,她却联合外人,要被香港程记收编去了。他越想越气,扬起手,作势要扇女儿耳光。
程一清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住,人没站稳,往后倒了两步,撞到桌角上。腰很痛,她痛得弯下腰来。
德叔看她痛,也愣住了,下意识要扶她起来,但嘴里的话,仍是不过脑子地喷出来,“我是让你将我们程记发扬光大,不是让你把祖业交到别人手上,给做没的!”德婶听到声音,冲了进来。她见德叔背对自己,手落在半空,程一清整个儿跌在桌角下,痛得挤出眼泪。
德婶明白德叔压力大,一辈子不得志,向来对他忍耐有加。这次见他将女儿撞跌地上,再忍不了,奔到女儿跟前,用身子挡住,仰起头来大喊:“你要干什么!你要打她,先打死我!”
德叔怔住。
他压根没打算真的打程一清。
德婶见他面红耳赤不说话,以为正酝酿什么风暴,又冲他哭吼:“打啊打啊,把我们都打死啊!反正你已经逼得儿子酒驾出事了,也不差再将自己女儿逼死!”
程一明的事,在这个家里,就像个禁忌。
德叔德婶都不提他出事的原因,仿佛从来没有过。当年,广州程记重担压在程一明身上,他一力要挽回基业,日夜操劳,但转型升级涉及大量资金,程记根本没有资本。那段时间,程一明常外出吃饭喝酒应酬,一次夜深驾着摩托回家时,出了事。那次以后,德婶总要阻止程一清开摩托,但总劝不住。
正如程一清想劝说父母看开点,也劝不了。她自己都无法看开,怎么让父母看开?
五年前,他们领了程一明遗像回家,供在神台那儿,晚上一家人沉默地对着电视吃了顿饭。程一明的照片在侧,仿佛也沉默地陪着他们吃了一顿饭。那以后的日子,除了德叔突然发酒疯吵吵闹闹,便这样沉默地过下去。
程一清以为,妈妈永远不会再提。
德叔像被雷击中一样,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程一清房间的光是惨白的,打在德叔脸上,像给他刷了一层灰。他肩膀上也像落了一层灰。他被这生活的灰罩着,落荒而逃,退出了屋子。
德婶仿佛一夜之间觉醒,开始收拾东西,要离开这个家。程一清过往眼看着一家人为程记付出了太多,她从来支持母亲独立更生,甚至支持她跟父亲离婚。但现在她自己也为程记投入精力,也看过父亲在人前为钱折腰的模样,倒体谅了他。她一时间不知道帮谁说话才好:“妈……你要不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啦。你爸是很爱你,这点没错。但他太大男人主义啦,我不离开一段时间,让他冷静一下,他都不会清醒。”
这天晚上,程一清陪妈妈离开这里。
第20章 【2-4】空手套白狼
程一清到城中村租了两天的日租房,这里推开窗就是混着炒菜声的辣椒味。屋子旁是烧烤档,凌晨两三点还有喝酒划拳的声音,三四点收档,几小时后又传来洗菜、切肉、叫骂的声响。不知道哪里的电视声跟小孩吵闹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从墙壁一路直逼耳膜。
因德婶有些洁癖,热开水烧了一壶又一壶,反覆烫洗手池。她也不敢喝水壶烧的开水,只喝瓶装水。她在床上睡着,总觉得被子有股霉味,翻来覆去睡不着。
程一清说:“我们明天就找酒店住吧。”
“太贵了。”德婶吸了吸鼻子。
“那我找个好点的日租房。”
再多花一点点钱,可以搬到远一点点的皮具城周边。白天外面虽然有脚踏货运车隆隆碾过地面跟皮鞋劈啪作响的声音,但入了夜,门前广场跟后面停车场一片安静,连搬运工都坐在门口歇息,皮具城旁小卖部里电视机音量也收小,住附近的人总归跟这城中其他人一样,能睡个好觉了。
德婶背对着她,低低应了一声“嗯”。
就这一声,程一清听出了哭腔。她什么都没问,只起身为德婶拉高被子,盖住肩膀。
母亲有她的做人哲学与智慧,唯独个性不够强硬,当年上班时,就因为不会表达诉求,同事把最脏最累的活儿都丢给她。后来因为程记留不住学徒,老爸让她辞职回家帮忙。这一帮忙,就是十几年,她的世界越来越小,小得只剩丈夫儿女跟一家小饼店。程一清心知,母亲这次出走不会太久,她迟早也会回到老爸身边,但有这样一次经历,未尝不是好事。
父母之间闹矛盾,程一清也不好再回程记,便天天待店里。程季泽已在天河城那边找到合适商铺,正赶工装修。天河城四年前开业,是中国大陆最早的大型购物中心,人流量巨大。程季泽对开店地点的选择很简单:地段,地段,地段。
两人分工明确,程一清负责产品,程季泽负责公司管理。程一清虽觉得程季泽为人腹黑,但做事却很靠谱。合同签订后,他拟了项目推进表,程一清眼看着选址、开店、人员招聘培训、财务备用金这些,在推进表上,被迅速填满。程季泽没有休息概念,夜晚跟周末都在工作。她给他发消息,他很快回复,逻辑清晰,没废话。
抛开私德品行不说,程季泽这人是专业的。店还没开,日常营运规章流程就建起来了。
回头再看广州程记这边,开了数十年,连个成形的营运规章都没有,八十年代时曾红火过,当时是“师傅带徒弟”那套老办法,但没有一个人忍受得了德叔的坏脾气,把功夫学到手就走了。几年前,哥哥说想乘文旅东风,把程记糕点打造成当地手信,因为前期要投入大量资本,德叔没看到收益,一直在程一明耳边叨叨。最后店没做起来,人走了。
程一清这天在新店里看图纸,越看越不对劲。这不是她订的方案啊?等程季泽过来,她当场问:“之前不是答应过,店铺产品设计方案交给我吗?”
“是吗?”程季泽轻轻反问带过,“我朋友在香港做设计,我觉得更合适。”
“我已经答应人了!”
“答应谁?你那个债主?”
“你知道了?”她意外,但很快冷静下来,“是,你当然什么都知道。你连我过去做过什么事都知,现在要当合伙人了,你肯定找人将我查得一清二楚,毫无隐私!”
“我不过为了公司着想。”
程季泽本以为,程一清是用“女人的方法”令债主不再追债。后来他才得知,程一清以粤港程记合作为筹码,跟债主谈了个合作——
——双程记创办后,第一支广告交给债主亲妹的公司做,以此抵消债务。
债主陈生虽是粗人,但只有妹妹一个亲人,异常疼爱,资助她到国外读设计后,又劝她回国发展。妹妹说:广告设计业,要去上海才好。陈生不舍得妹妹离开身边,烦恼至极。程一清得知此事后,便跟他达成了共识。
陶律师从程季泽那儿听说此事后,笑着教他一个粤语里没有的表达:空手套白狼。
什么意思?看程一清就懂了。
程季泽怒极反笑。好一个程一清!他向来有点轻视她。一个连千年虫是什么都搞不清的人,没读过大学,能做出什么呢?在他想像中,她会是被自己拿捏的那个。却没料到,居然被她反过来利用。
对程季泽来说,程一清原本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他需要她,只是因为他需要广州程记。但市井之人也有他们的街头智慧,程一清令程季泽刮目相看。
此时此刻,程一清振振有词,据理力争,从包包里掏出她那版设计方案:“陈夕裴的设计相当不错,而且预算也低。他们初创,需要一个大品牌为他们加持。而我们也需要好的创意。”
“是我们需要好创意,还是你需要把债务清除?”
程一清将方案图册在他跟前抖开:“目的跟过程不重要,结局皆大欢喜就行。”
她跟流浪猫一样,未被驯服,一点不懂商业规则,做人做事全凭直觉。她的直觉告诉她,香港那种老外审美的设计公司不适合程记,只有从这片土地成长的人,才可以做得出合适的方案。
“我不要那种中产阶级审美,真的。这不适合程记。”
程季泽坚持,他朋友设计的东方风格,正正合适。
“现在所谓的东方风格,都是日式。”程一清说,“我们需要中国风格,岭南元素。”
新店正装修,两人在店里你一言我一语,装修工人频频侧目。程季泽注重形象,最恨当众骂街如泼妇,也不愿在小事上耗费时间。程一清说的话,亦并非没有道理。他在国外念书时看到的所有东方风格,多是日式侘寂,灰色调,枯山水,缓慢地坐在窗边捧一杯茶。而这绝非大红大紫七情上脸的中国人。
他勉强答应程一清,但跟她约法三章:第一,方案不能抄袭,这点要写在合同里。第二,这件事过后,除产品外,程一清不得插手公司其他事。第三,以后做事不得先斩后奏。
程一清最恨他这自视甚高的姿态,但她心知自己那屡战屡败的创业经历,的确毫无说服力。何澄也劝她,说她跟着程季泽做事,应该会学到不少东西。她忍气吞声下来,心里憋着一股劲:失败多次后,这次,她一定要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