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程记——叶小辛【完结】
时间:2024-08-17 17:12:25

  “你太抬举我了。”程一清自嘲地笑:“你含着金钥匙出生,我则住临街小店楼上。你到国外念大学,我连国内的大学都考不上。你可以随随便便拿钱开公司,甚至办厂,而我家连维系一家小店都很困难。我跟你,怎么算是一种人?”
  “做人跟打牌一样,我出生时拿的牌比你好一些,但现在我们俩都在同一张牌桌上。就凭这一点,我很欣赏你。”
  “程生,多谢你安慰我。我脾气差,个性直,做人做事都意气用事,所以搞什么都搞不成。这样的我,哪里值得你欣赏了?”
  “安慰人需要耗费精力,我不会对没有价值的人浪费精力。但你不一样。”
  此时两人站在办公楼高处,室内没风,闷闷的。程季泽站在程一清身后,抬手去推那扇窗。他的头发跟衣物擦过她的。程一清的心跳了一下。
  风吹了进来,但室内还是很热。对面大楼某扇窗户里,亮着一盏红色的灯,一直映在他们身上。她抬头,从窗玻璃上看到自己是红的,他也是红的。只有周遭一片黑。
  黑夜与风里,他靠她近了。
  她突然转过身:“很晚了。”
  他抓住她手腕,“你很赶时间?”
  “也……不算。”
  红色的暖光里,他的人也是暖的,将他骨子里的冷漠消融掉一些。他问:“你喜欢现在的自己吗?”
  她顿一下:“不知道。”又补充,“但我对双程记是认真的。从放弃高考开始,我在每件事情上都碰壁,希望有这件事可以成功。”
  “我们会的。”
  自高考失利后,她一直在失败泥沼里跋涉,此刻突然得到鼓舞——即使来自一个虚与委蛇的人,她也觉热血上涌。他们靠得很近,她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也听到自己的。他像凝视情人般凝视她眼眸,离她只有一个婴儿拳头之距。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像婴儿的小手掌,紧紧攒着拳头,不敢张开。
  四处俱黑。脚下仿佛有一个黑色的洞,敞开着口,等待他们往下掉。
  他更近了,脸颊贴着她的脸颊。
  脚下的洞口张得更大,她感官失重。
  突然间,灯亮了。
  周围的黑消失,那个洞口也消失,他们身上的红也消失。
  程一清脑袋白茫茫一片。在她视野里,清晰地看到他往后退,退到跟白墙背景似的白色里。
  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保安进来了,操着湖南口音说,“哟,还有人哪。刚才大厦停电了不好意思,现在已经没事了。”程季泽对保安点头,微笑,“辛苦你了。”
  保安走后,程一清抓起手机,塞到上衣口袋里。“我回家了。”
  “路上小心。”
  “你还不走?”
  “还有些事要忙。”
  两人说话公事公办,像关系一般的同事,道着再见。程一清下了楼,跨上摩托车时,忍不住抬头往楼上看。十二层窗户推开,她仿佛看到有人站在窗边,应该是他正在往楼下看。她觉得,他未必是在看自己,也许是在看她身后那片孕育着金钱的土地。
  她忽又想起那晚他夸赞老妈煲汤好喝。这人多么聪明。刚才那一出,未尝不是他的另一种攻心。而她哪里敢相信他。
  —— —— ——
  后面几天,程一清继续投入学制饼,很少出现在公司。她跟程季泽想法不同:后者认为饮食业的本质也是服务业,他们要做的,无非是发动广告攻势,迅速占领市场。“七十年代,香港西饼东渐,传统唐饼市场日渐萎缩。现在内地除上海外,其他地方依然是唐饼为主,我们要趁这个机会站稳阵脚。”
  德叔当然不同意,他总说饮食业的本质,当然是饮食本身,“东西要好吃,当然,也要迎合现在人的口味。”
  现代人不喜欢高糖高盐,程一清待在制饼间里,跟着德叔,一遍又一遍做试验,尝试用植物油替代猪油。只是味道不尽如人意。程一清沮丧。
  但也有欢喜的事。她跟陈夕裴想到了开业策划好点子。新店外有一片空地,她们决意以薄木板搭建一个临时的“双程记博物馆”,左边小门进去,是广州老程记。右边小门推开,是香港程记。两边老照片、旧历史,在中间“双程记”那儿相遇。
  大日光下,程一清穿着工装衣裤,挽着袖子,正跟陈夕裴一起往木板上刷漆。身后突然传来怯怯的声音:“请问这里是程记吗?”
  程一清回头,见一个穿牛仔布裙的女孩子站在跟前,小心翼翼发问。
  这是程一清第一次见到旧程记制饼师傅的后人。 牛仔布女孩带来了她爷爷的故事。“爷爷去年年底去世。我们收拾他遗物时,找到了很多这些东西。”她说的是糕模。糕模是古代制饼时用的模具,女孩爷爷留下的糕模里,大多是单眼糕模跟双眼糕模,形状有方形、长方形、圆形跟椭圆形,有些有手柄,有的没手柄。
  “大伯叔叔打听过了,说这些东西不值钱,所以都归了我。”女孩笑笑。她非常细心,将这些糕模都逐一拍照,做成小册子。她只听说过,爷爷在民国时是制饼师傅,但并不知道是哪家饼店的师傅。后来她有天拿这些糕模出来把玩时,才留意到背面的小小图案,原来是程记二字。
  “爷爷跟我说过,他以前到香港去帮过工,几年后才回广州。他对那几年似乎有很深的感情,但是发生了什么,他从来不说。后来我整理他的相册,又发现了这张照片。”她拿给程一清看。照片上,爷爷跟其他年轻男女站在香港程记店面前合影。他穿着衬衫,身姿挺拔,身旁站一个扎粗厚辫子的女孩儿,两人贴得近,女孩笑得很甜。
  那两柄刻画着合欢如意跟百年好合的糕模,乌光发亮,可见被爷爷摩挲了很久。牛仔布女孩说:“总觉得他跟照片上的女孩,有过一段什么故事。他一定是在思念她的时候,经常摸这糕模。”
  陈夕裴听得感动,收下册子,说要好好做这个故事。等牛仔布女孩走了,程一清道,“她怎么会沉浸于自己爷爷跟其他女人的爱情故事里呢?”
  “他们那个年代,爷爷奶奶应该是包办婚姻吧。”
  “就凭一张照片,怎会想像出一整个爱情故事呢?”
  陈夕裴一哂:“你这人,真不浪漫呀。”
  不浪漫归不浪漫,程一清还是联系香港程记那边的万仁,给他发邮件说明来意。万仁很快发来回复,说员工名录里,的确有过这两人。而且听公司老人说,这两人的确是恋人。只是后来女孩被家人卖去东南亚了,这段感情也无疾而终。
  万仁回复完邮件,门上有人敲门,他抬头一看,《得周刊》记者何澄到了。
第25章 【2-9】不要揣摩我的想法
  万仁站起身,上前微笑迎接。他说:“何小姐怎么突然来了?你提前说一句,我去接你过来。”何澄跟万仁打了几次交道,每次仍是受宠若惊。她笑嘻嘻说:“我只是经过这边,顺便过来拿点素材。”
  她问起,广州那边双程记开业在即,想知道香港程记这边会送上什么祝福。万仁微笑,将客套话场面话说了一番。何澄低头,提笔记录。她写字速度很快,写完后合上本子就要走。万仁说:“我们新推出些产品,你留下试吃?”
  何澄摸着小腹笑,说:“我今晚还约了上司吃饭,就不吃了。”万仁说,“那你留下地址,我们给你寄回家去。”何澄推辞不要,万仁微笑:“当记者整天在外面跑,随身带些小零食,也是好的。而且何小姐写程记新闻,了解我们产品线也是应该。”何澄觉得有理,便留下地址。
  她弯腰写地址时,万仁谨慎地,“说起来,程生不是很喜欢提及广州那边的新闻。”何澄站起来,跟万仁对视。万仁笑说,“当然,广州程记那边最近跟我们也有很多合作,我们也都尽量满足他们的需要。”何澄说:“本来就是同宗同源啊。”万仁心想,利益不一致,兄弟都没情讲。但他只是点头,说,对的对的。
  何澄离开后,万仁看了看她地址,发现她住在公屋。他苦笑,心想怎么老板现在换口味了。
  她前脚刚走没多久,万仁就要去跟程季康汇报工作。他摸准程季康心思,汇报重点基本都侧重他感兴趣的内容,果然,程季康问了很多广州那边双程记的情况。程季康晚上还有饭局,他边披外套边跟万仁道,“很好。你继续跟进。”万仁颇有些自得,待得程季康走向门边时,他跟在身后,又说了句,“刚才何小姐来过,我着人寄些产品礼盒到她家。”
  程季康边整理衣领边问:“何小姐?哪个何小姐?”
  万仁顿一下:“何澄小姐。《得周刊》那个。”
  “例行公事,你自己把握就好,不用向我报告——”程季康正低头调整衣袖,突然意识到万仁的小心思,赫然回过头,脸色难看,“你特地跟我提起她,是什么意思?”
  万仁唬了一跳,立即组织语言:“因为她……现在负责我们集团……”
  “不要自作聪明,不要揣摩我的想法。”
  程季康开了车,直奔今晚饭局的地方。但他心情并不好。连一手被他越级提拔的下属,都以为他用一个记者妹,是出于情欲。他觉得可笑。难道因为自己尚未在生意场上证明实力,就要一路忍受败家仔、纨绔公子这一title?
  抵达潮州菜馆时,他脸上那种“时刻准备发起进攻”的紧张表情,仍未彻底从脸上抹去。他在玻璃门上照见自己这张绷紧的脸,深呼吸一口,强迫自己微笑,才慢慢走进去。
  —— —— ——
  邬玛约了何澄吃潮州菜。何澄到了那儿,发现包间里除了她俩,还有其他人,都是些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何澄有些紧张,邬玛跟其他人笑笑,说“我这个下属,还是小妹妹,没见过什么世面。”其他人都笑,有个光头男人说,妹妹仔好呀。何澄本是个牙尖嘴利的性子,但在饭桌上,听邬玛跟这些商界男人聊天,插不进嘴,只拚命低头夹菜吃。
  坐她身旁的男人,脸颊瘦削,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模样,问她是否很喜欢吃潮州菜。何澄说:“没有……一般般。”眼镜男笑:“看你一直在吃,还以为你很喜欢。”何澄不搭腔,就笑笑。眼镜男举起酒杯,碰一碰她杯子,“不用紧张,邬玛并不期待你有多好的表现。”
  “表现?”何澄举着杯子问。
  “你先喝完,我再告诉你。”
  何澄喝一口。
  眼镜男微笑:“你喝完再说。”
  何澄觉得呛,仍勉强喝完了。她将杯口对牢眼镜男,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眼镜男突然放声笑,转身对邬玛说,“你讲得对,她真的是个妹妹仔。我讲什么,她信什么。”
  何澄求救似的看向邬玛。邬玛却仿佛没看到似的,对眼镜男笑说,“你不要逗她玩,她很单纯的。”何澄头脑嗡嗡作响,不知为何,莫名想到《第一炉香》里引导女主堕落的姑姑。原来,邬玛不是什么女英雄,是将她当做一道菜供上桌的厨子,是她人生脚本里的那位“姑姑”。何澄十分屈辱,说声不好意思,起身走到洗手间。
  她躲在洗手格里,想给程一清打电话,又想起打回内地,电话费贵。穷人哪有资格随心所至,连哭诉都要盘算价格。这时电话却响起,妈妈打来的:“有人送了一堆程记礼盒上门,还有很多礼券,说是给你的。”何澄忍住哭腔,“对。”妈妈没听出她的哭腔,声音很兴奋,背景音里,传来奶奶声音,哇,这么多礼盒啊——
  何澄挂掉电话,心里有些茫然,她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去。邬玛打电话过来:“你在哪里?”
  “洗手间。”
  “快结束了,你回来吧。”
  “不用了。我明天就交辞职报告。”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回去以后,那些男人以为小姑娘不胜酒力,跑到洗手间去吐,都作势笑。眼镜男给她夹了块肉,冷静道,“刚才是我造次了,真不好意思。”何澄这时才终于记起来这人,她曾在电视杂志上见过,是某成衣品牌的创始人,接受采访时,说话彬彬有礼头头是道,宣称品牌服务于女性,尊重女性。她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正如她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邬玛。
  她再天真,也知道不能当着这些人跟前发作。她举起茶杯,也装疯卖傻:“怎么会是王生你不好意思呢?明明是我不能喝酒。来来来,我以茶代酒,敬王生一杯。”
  旁边光头男听到,笑起来,“那就要多出来,练习一下酒量了。”
  好不容易熬到这场饭局结束,何澄觉得自己身子都要散架。邬玛跟何澄站在门口,逐一将客人送走。夜风吹来,何澄头脑晕晕乎乎,邬玛看她一眼:“明天还要辞职吗?”
  “我会——”
  “你现在头脑不清醒。任何大事,需等头脑清醒时再做决定。”邬玛扬手叫了车,拉开车门,让何澄上车。何澄想着,打车回去要穿过海隧道,车费贵。饭局可以报销吗?她要是现在开了这个口,以后更没法硬气起来。她就跟邬玛说:“你先上车,我要行去前面街口买东西。”邬玛见前面有家零售超市,也不跟她客套,叫她自己小心点,上了车。
  何澄站在餐馆门前,正打算走去小巴站,忽然听到有人问:“去哪里?”她回头看,见到一辆日产总统开到跟前,驾车的是程季康。不待她给出答案,他直接道,“上车。”
  电影里总有这种桥段:女孩倔强,死活不接受霸道总裁好意。但何澄脑子里只有一盘数,她算着:有人送一程,又可以省一笔钱。明天一大早赶去长洲采访村屋纠纷呢,早一刻回家,早一点休息。
  车厢温度适宜,有清新的气味。程季康问她住哪里,何澄说了个地铁站名称,让他在那里放下自己。他很轻地哼了一下:“不用这么大戒心。我知道你地址也没用。”
  何澄说:“什么戒心?我一个住公屋的,还怕你打劫我吗?今日万经理也要过我地址。”
  程季康不语,仿佛在专注地看路。何澄一口气将自己详细地址说出来,又说,“程生你似乎压力很大。”
  “怎么?你要写一篇《香港程记内外受困 程季康崩溃发癫》出来?”
  何澄笑了一下,很辛苦地忍住,但一想起他信口说的这个标题,又忍不住放声笑起来,边笑边道歉,“对不起……程生,我不是有心的……但真的很好笑……”
  “好笑吗?”程季康打量她一下。这个女生像被人点了笑穴一样,笑得收不住声,身体颤个不止,头发上那枚廉价星星发卡也随之颤动。她疯狂点头:“好笑啊……你、你、你一本正经编出来的这个标题……真的很有我们《得周刊》风格……我、我明天拿去报题,说不定……”她笑到要弯腰,一只手按在小腹上,揉搓因剧烈大笑而疼痛的肚子。
  这个女孩子,第一次见她时便活泼自在。刚才在潮州菜馆外见到她时,她仿佛失了活力。但现在,她又活过来了。她说:“程生,你原来也很有趣。”
  “原来?”
  “是啊。平时你一直绷紧,我也是现在才发觉你也很有意思。”
  过去那些女友,或美貌过人或拥有高学历或同样出身富有家庭,但没有人这样评价他。她们都是怎么说的来着?夸他厉害,夸他体贴,夸他聪明。但没有人说他有意思。他瞥她一眼,察觉她因为笑得厉害,头上那枚廉价发卡抖落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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