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澄一路上话很多,问他为什么会选她这个新人跑程记集团的新闻,不等程季康接话,又自己回答上了:“因为我不像其他记者那样,只关心你的花边新闻吧?我也觉得自己挺专业的,而且我觉得外界对你有刻板印象,对你也挺不公平的。你不是他们口中那个一事无成的花花公子。”她自顾自说个不停。程季康驾车,像没听到似的不接话。
车子到她家楼下停下。何澄说声谢谢,解了安全带,去开车门。程季康喊住她,她扭头,却发觉他一张脸贴了上来。她吓一跳,伸手用力推他。程季康抓住她的手,她更急了,“你要做什么——”
他松开手,摊开掌心,上面是她那枚发卡。
“你东西掉了。”
何澄明白自己误会了,有些尴尬,接过来说声谢谢。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我以为,你要吻我……”
程季康笑。
何澄有些恼火,嘴硬起来,“我也长得不差吧,读书时也很多人追。是是是,我知道你身边大把美女,不会看上我这种小家碧玉,但我也有防人之心啊……”她巴拉巴拉说个不停,程季康静静看着她,问:“你说完了吗?”
何澄点头:“说完了。”
程季康突然就从驾驶座上方压过来,低下头,吻了下去。
第26章 【2-10】兔子离开猎人之手
何澄头脑空白,有那么瞬间,她以为又是自己误会了,但唇上温热触感传来,她身体紧绷,而他手臂从后面穿过来,勾住她脖颈。她开始浑身发颤,想蜷起身子往后躲,他却顺势往她身上压。她两只手挡在胸前,一只手紧紧穿着那枚发卡,手心生疼,她手背碰到他的身躯,察觉他亦肌肉绷紧。
好一会,他松开她,人往座椅方向靠去。何澄坐在那儿深深呼吸,直视前方。
程季康说:“对不起。我太心急,没征求你同意。”
何澄一句话不说,直接拉开车门,像逃跑的兔子离开猎人之手般,跳下车奔回大楼里。
进屋时,她的呼吸仍是乱的,用手抓了把头发,头发也是乱的。屋门没锁,一推就开,哗啦啦的人声从里面往外扑。又听到了姑妈的声音,她在大声说:“那个礼券给我了啊?你们有多的话,就给我了啊?放在Kelvin办公室,给他招待客人用。”
何澄走进来,见家里的女人们正围着桌子说话,没人注意到她。她拉住妈妈的手,问:“今天是有人送礼盒来了吗?”
妈妈还没应声,奶奶接话说:“对啊,今天下午,程记派人拿了三个大礼盒过来,还有十张礼券。”
“给我。我退回去。”
“为什么?”三个女人齐声问。姑妈说:“阿嫂答应我,要给我一些的。”
何澄正要开口,大门从外面吱呀开了,何爸提着塑料袋装的饭盒,说买了糖水回来。读中五的妹妹原本正趴在小桌上写作业,这时扔了笔,兴冲冲跑过去,“有雪耳糖水吗?”接过袋子就扒拉开来。
何爸敷衍地应着声,一双眼却盯着何澄。何澄没留意什么糖水,只对峙般看着姑妈,“我要退回去——”
何爸突然开腔:“阿澄,刚才送你回来的那个男人是谁啊?”
屋子里原本闹哄哄的,姑妈正在说“给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但最后“的”字没吐出来,都静了。何妈敏感至极,扔下手里捏着的礼品卡,上前说,“谁啊谁啊?哪个男人?”又扭头看着何爸,“是不是同事啊?同事之间送一下很正常。”
“你们杂志社的同事这么有钱,开靓车?难道是租的?”
妹妹坐在桌前,也没管成年人在说什么,直接拿起勺子舀糖水,且开始调大电视音量。屏幕上是娱乐新闻时间,正回顾上周琳达嫁给富商这件城中盛事,顺便回顾新娘新郎情史。电视上,正正出现程季康。
何爸突然看了看电视,又看了看大女儿。
何澄低头要去找电视遥控器,但已经来不及。何爸说:“这人怎么那么像刚才送你回来的男人?程、季、康、程、记、集、团……”姑妈在旁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手上那个礼盒,上面偌大的程记logo。原本正悄无声吃着杏仁饼的奶奶,这时突然抬头,问:“谁啊?什么人啊?”
妹妹手握遥控器,立即转台。何澄低头看一眼小妹,眼神感激。妹妹睁了两三次眼睛,意思是,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但何爸确是将程季康的样子看进眼睛里了。他肯定地点头:“是这个人。”何妈难以置信,看了看女儿,又回头看看那堆礼盒。姑妈放下礼盒,冲何爸说:“你没看错吧?琳达的前男友,会追阿澄?”
“只是送,不是追——”何澄解释完,发现自己漏了馅。
妈妈突然很轻地笑了下,然后若无其事状插话:“有人追很正常吧。阿女,上次给你送花那个男的,又高又瘦又帅气的,就是他吧?”
哪来的男人给她送花?何澄正要否认,奶奶又高声问,“阿澄是不是快嫁人啦?好咯,家里可以腾出地方来咯。”妹妹大喊:“我还在下铺啊,怎么腾位置?”奶奶说:“杂物不用堆在我床底,放在你上铺就得!”妹妹说,“你们听姐的话,把这些礼盒都推掉,家里就没那么多杂物啦。”
一屋子闹哄哄的,何爸又追着何澄问,她唇上还有程季康的触感,心里比屋子还乱。何妈说,不要问不要问,她大个女了。姑妈说,是啊是啊,大个女了。但前者说这话时,眼神带着期盼,后者却闪烁着猜疑。
奶奶开始打哈欠,何妈便礼貌客气地将姑妈送走。姑妈一走,何妈就把何澄叫到自己房间来,低声问:“你爸说的是不是真的?送你回来的,是不是程季康?”
何澄早想好了,话只说一半。她点头,说她只是采访完他,他顺路把自己送回来。
何妈紧紧盯着她:“怎么他亲自送?他没有司机吗?有钱人还要自己开车?”何澄笑:“有钱人是不是还要人喂饭?”何妈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我家没这个命,这种人家怎么会看上你。”
“那你刚才怎么又在姑妈跟前乱说话?”
何妈理直气壮:“我生了两个女儿,一直被你奶奶瞧不起。你姑妈也整天在你奶奶跟前挑剔我。现在你表姐嫁给个生意佬,不愁衣食,压我一头。如果你真的跟程季康在一起,我就能倒转过来,在她面前威风一下。”
何澄无语。
何妈又叹口气:“不过这种有钱人,怎可能会追你。哎,如果你真的跟他一起就好了。”
何澄想起刚才的吻,心跳有点快,但脸上不动声色,故作不屑,“切。就算跟他吃下饭约下会,人家也不会跟我结婚。”
“当然不可能啦。但只要你跟他是男女朋友关系,就够我在你姑妈跟前威了!”何妈沉浸在幻想中,脸上露出些痴笑。何澄看不下去,假装说累,准备洗澡睡觉。
她洗完澡出来,爬到床上时,听到何爸跟奶奶说话。奶奶像老人痴呆犯病般,一直在问:“阿澄是不是要结婚了?什么时候走?”何爸好气又好笑:“别乱想啦,没这事。”奶奶嘴上唠唠叨叨,说着潮州话,转身回了房。大家都进了房,妹妹突然从下面敲了敲床板。
何澄拉开床帘,见妹妹站在她床头。“刚才送你回来的是谁?”
“我采访完程季康,他为了给记者留下好印象,顺路送我。”
妹妹一脸失望,“还以为有一段都市童话上演。”
何澄笑,轻敲她的头,“哪来这样多都市童话。而且他比我大了近十岁,又有过这么多女友,才不是什么王子。”
妹妹说:“是,像我们这种出身的,还是要好好念书才行。你知道上次老爸工地那里摔死一个工人吗?”
何澄大惊,摇头。
妹妹:“爸妈怕你担心,瞒着你咯。妈咪叫老爸不要做,老爸就说地盘工虽辛苦但钱多,要珍惜。所以呢,我准备读港大金融,如果家里够钱的话,最好可以出国读,回来做个专业人士或者考公务员,赚大钱。”
何澄微笑:“你可以的。”
屋内,一墙之隔,传来何妈声音。“这么晚了,阿湜你还在外面吵什么啊?阿爸跟阿澄明天一早还要开工呢。你要上堂,也早点睡。”姐妹俩对视一眼,笑了笑,无声道晚安。
第27章 【2-11】她觉得自己像笑话
次日何澄回到杂志社,想起老爸这番话,便没再提辞职一事。邬玛也像没事发生般,循例开选题会。
然而这天杂志下厂印刷,何澄发觉双程记那篇稿被撤,她觉得奇怪,去找邬玛。邬玛正忙着接电话,让她坐在一边等。她静静当着壁花,一当就是一个小时。邬玛挂掉电话,摸过来一支乳木果护手霜,在手背上涂抹,“你找我,是为了双程记那篇稿?”
“是。我想知道原因。”
“主编的意思。”
何澄来找邬玛之前,在走廊上见到主编。她婉转提起这件事,主编却安慰她不要在意,说撤稿是寻常事,言语间又让她多跟邬玛学习,似乎在暗示这事跟邬玛有关。她这时听邬玛这样一说,便忍不住反问:“是主编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邬玛将手霜丢到桌面上,抬眼看她:“你是什么意思?”
“我昨晚得罪了你,让你不高兴了,你就撤我的稿,是吗?是,我昨天是没有当个合格花瓶,丢了你面,也一时冲动说要辞职……”
“等等——”邬玛抱着手臂,微蹙眉头,“你觉得我昨晚让你去当花瓶?”
“不是吗?”
邬玛看着她,“昨晚大家在饮酒聊天时,你有留意他们的谈话内容吗?”
何澄努力回想。
“不用想了,你在如坐针毡地埋头吃饭,应该没留意到他们在谈香港应该去工业化,或做工业升级。”她翻开桌上本子,“昨晚一顿饭下来,我有了几个选题方向,也得到了不少线索。你呢?以为我在逼你卖笑?”
何澄不语。
“是,香港是个男权社会。非常可惜,像你这样年轻的女孩,跟他们坐在一起,肯定会被轻视,被视作花瓶。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增加自己筹码,令自己变得不能被轻视。”邬玛凝视她双眼,“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想想双程记撤稿的问题。第一,广州开了双程记,谁最不希望看到它办得好?第二,谁有能力让程记集团撤稿?”
何澄脑中,闪过程季康的名字。这时,邬玛桌上电话又响起,她一手拿起话筒,又看着何澄,“你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出去吧。”
午餐时间,何澄吃个盒饭,用公司电话打程一清座机。这号码是前段时间她给的,说是公司电话。电话很快接通,是个陌生女孩接的,听说找程一清后,脆生生地问:“是谁找小程总啊?”
小程总?何澄愣一下,“告诉她,何澄找她。”
女孩儿又确认了一下何澄名字,然后放下电话。何澄在那头,远远听着那把脆生生的声音像在一个很空阔的地方喊小程总,接着又远远听到程一清说,都说了别这样喊我这总那总的。女孩儿咯咯笑起来,说你在跟杨婷姐谈事吧,我告诉那个人,让她晚点打来?程一清问,是谁啊。女孩儿说:叫何什么,女的。
香港那头,何澄右手扒拉着米饭粒,脖子里夹着话筒直至酸痛。她听着对方说“何什么”,将话筒换到另一边耳朵,就听着有人啪嗒啪嗒跑过来,接着程一清的声音在耳边传来:“喂?”
“一清?我是何澄。”
“阿澄啊,什么事?”
何澄刚才那股因为双程记被撤稿而涌起的愧疚,不知怎地慢慢消融。她跟程一清说了这事,程一清笑笑说:“没事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嗯,我知道了。”
“我同事还在等我开会,我晚点找你?”
“嗯。”
程一清匆匆说了再见,挂掉电话,将何澄独自丢在杂志社的踢踏走路声、辟啪打字声、叮铃铃电话声当中。何澄埋头吃着盒饭,想起为了那篇采访奔波的日子,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 —— ——
程一清对何澄的想法一无所知。她跌倒过太多次。现在,是她这辈子离成功最接近的,她将所有心力都灌注在上面。她只看得到前路,看不到何澄。
办公室里,陈夕裴跟牛仔布女孩都在。后者叫潘盈盈,穿着白色羽绒服,戴一顶灰色线帽。她这次带来了爷爷留下的糕模。几个人在这儿讨论,双程记博物馆要做个糕模展,对潘盈盈来说,是“见证了爷爷一辈子”,对程一清来讲,则是“为被人泼过脏水的广州程记做一次正名”。
门店下周开业,但公司规章制度已建立,该请的人也请了。在这期间,程季泽跟程一清因为产品的事发生过争执。他认为程一清尝试用植物油代替猪油,口感不好,最后只会影响销量。程一清则认为,以前中国人吃不饱,天天面朝黄土,所以传统糕点都会重油高糖,为他们增加能量。但减糖减油,提升食材本质,肯定是未来趋势。“口感不好这个问题,我会努力解决。比如说,我会购入最好的进口植物油。”程季泽说:“只要对外宣称提升食材本质即可,你从哪里进货,用了什么材料,谁又能吃得出来?精力预算有限,我只会花在消费者看得到的地方,比如外包装上。”程一清痛恨他这资本家嘴脸,摔门而出。
陈夕裴听说两人吵架,惊讶至极。她对程季泽印象极好,为人友善有礼,“他人很好哪,上次经过时,见我一个女孩子跟着师傅在搬画框,还跳下车来帮忙。”
程一清笑笑,不语。
所有人对程季泽的印象都很好。他俊秀清妍,富裕知礼,待人接物无可挑剔。但越是这样,程一清越觉得这人躲在筑起的高墙里,墙内池渊深不可测。
三个女生在办公室里吃完盒饭,齐齐下楼,准备看新店跟博物馆,却在楼下看到一个男生跟保安说话。保安粗声粗气,让男生打电话叫人下来接他。男生说:“对方一直没接电话。”他当场打给保安看。
程一清手机突然响动。她接听——
“是程一清小姐吗?”
声音来源极近。来自被保安拦下的男生。程一清抬头,跟他对视一眼。
男孩来自马来西亚,姓胡。潘盈盈觉得他长得像自己想像中的令狐冲,便这样开玩笑喊他。令狐冲来自一个雨量充沛、庙宇遍布、伊斯兰神明跟中国释道神明共存的城市,他粤语说得很好,有些用词还保留着古早味。
令狐冲为了潘盈盈爷爷的事而来。
他从中国朋友那儿听说此事后,去问外婆,外婆给他看自己的老照片。那是她在故土一家叫做程记的饼店,跟其他员工的合影。外婆扎着粗辫子,身旁是个同样年轻,着衬衫,清秀腼腆的男子。正是潘盈盈她爷爷。
潘盈盈在茶餐厅里,听令狐冲说到这里,急急地问:“他们俩是恋人吗?”
令狐冲摇头。“外婆说,他们只是很要好的朋友。”
陈夕裴插话说,如果是恋人,就是一段令人怅然的故事了。程一清用吸管戳着柠檬茶里的柠檬片:“真的又如何呢?都过去了,两人又都有家庭。”潘盈盈爷爷也已不在人世。令狐冲外婆选择将往事埋藏在心底,也很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