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2-21】没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因为报案人里有香港同胞,警方分外重视。在没有监控的年代,凭借摩托车牌号这一有效信息,48小时内就找到了作案人,但由于指使者一层包一层,要找到最终源头还需要一段时间。程一清有些不忿,觉得如果不把人揪出来,还会没完没了。她知道陈生颇多朋友,通过陈夕裴将他约出来,只请他做一件事——把捉到作案人这一消息发放出去。
陈生用手摸着功夫茶的杯子边沿,抬起眼皮:“这样就够了?”
程一清笑:“不然呢?难道砍他一只手指?”
陈生也笑:“我又不是黑社会,这种事情才不做。不过我会找朋友帮你散播消息。背后金主不管是谁,落地执行的人无非都住在城中村里。不出两日,全广州城中村没人会敢针对你们双程记。”
陈生在他那个世界散播消息时,程一清也在网络世界发帖,记录事件始末。她没上过大学,但浸泡在网络的时间足够长。英语从世界各地聊天室里练出来,真知灼见从中文论坛里学习获得,也曾从其他网友那儿得到不少帮助。那个纯真年代里,网络就是她的大学,网友都是她的朋友。
陈生还是网络,到底哪个起了作用,不得而知。反正没人再到双程记店门内外闹事,毕竟现在这事闹大了,而哪家竞品都不想被牵连进去。
程一清发完帖子就算。还是何澄告诉她,自己见到她的贴,回帖人众多,大家都同情这个可怜的小店主,说要去帮衬他家生意。
程一清趴在桌上,边点鼠标边对电话那头苦笑:“难怪最近来的人多了。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没有货啊。大家想买也没办法。”
“一直找不到合适工厂吗?”何澄关心,“可惜我认识的厂家人脉都在香港。”
“香港不行,太贵了。也有很多手续要办。”
“那是,否则,香港程记不就有现成的工厂嘛。”何澄这么说着,忽然又想到了程季康。奇怪,提到这个名字时,她居然有一点点心虚。
电话那头,程一清正点开她上次发的帖。她意外发现,这帖子已经盖了高楼,她一层层往下看。果真像何澄说的那样,有不少网友义愤填膺。那年代,人心简单,营销手段也少,不少网民真心诚意地相信网线另一端的人说的是真话,而不是刻意卖惨、编故事、制造流量。
程一清想法也简单,没想到帖子会有什么广告效应。她边跟何澄聊着,边将鼠标往下滚,突然注意到一个回帖:“我爸的老饼店准备出售,制作间不小,设备齐全。你可以联系我。”
—— —— ——
跟大部分野心家一样,程季泽永远处在“要做点什么”的状态。初来内地时,程季泽有很多想法。但这一切的基石,是身份。比如,一家知名企业总裁的身份。双程记是这个身份的起点。
此刻,他感觉自己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办公室外,员工们陆陆续续下班,他站在落地窗前,看那块被命名为珠江新城的地块。再远处有灯火,周围的树葱葱郁郁地立着。
有脚步急匆匆过来。他听久了,现在认出来,是程一清。他从落地窗上看到她模糊的影子,随后是清晰的声音,“我找到解决办法了!”
程季泽转过身。
“程记。我们还有程记。”
有那么一瞬,程季泽以为她说的是香港程记,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而程一清的语速比他思路更快,“我知道广州程记的产能非常低。但是找工厂难,找工人不难。我爸不用亲自上手做,只需要指导。搓面粉啊、倒模啊这些都简单,手板眼见功夫,学徒马上上手。”
“场地怎解决?”
“我这几天就在跑这件事。我网上看到一个帖,有一家人准备移民,饼店准备转手。店在芳村区
2005年并入荔湾区
,制作间很大很大,生产设备一应俱全。我跟他谈了很久,可以低价拿下。”
“可靠吗?”
“我带我爸去看过饼店了。他检查过,设备没问题,卫生消防都符合条件,至于人手,用回他们的就行,或者重新请。当然,各项手续都要重新跑一遍。”
这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但靠学徒们赤手空拳,怎跟生产线比?
程一清连这个都考虑进去了,她说自己想了个营销办法,“我们做限量。用新鲜手工制当宣传噱头,每次做完一批就运过来。再找人当托,在店外排排队,形成声势。”
程季泽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比如手工制饼,会否质量不稳定,比如日后恢复自动化生产,会否失掉人心,比如……但他承认,先活下去再说。企业跟人一样,没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
程一清是个急性子,看他沉默,忍不住追问:“怎么样?你觉得怎样?”又抓起计算器,按下一个数字给他看,“制作间这个价钱很低,几乎半买半送了。还相当于送一间分店。你还有什么顾虑?”
顾虑是有的,但程季泽此刻有点被程一清感染。失败又如何?做了再说。
他道:“可以。”
买卖双方都急,一拍即合。签合同、付款、重新申请牌照等流程还在走,招收学徒、开工制作的事已提上议程。陈夕裴听说双程记的事后,主动替他们设计一款海报,宣传手工制。程一清用手肘撞一撞她:“喂,我们现在可没钱给你。”
“得啦得啦,一场老友。”陈夕裴说,“我可是寄希望于你们成为大品牌,我好放在履历上的。”
成为大品牌还遥遥无期,但难关开始松动。
广东人就是爱凑热闹,看到有人排队,心甘情愿地大排特排。德叔在制作间听说上一批出炉的已售光,想加班加点赶出新一炉。程一清说,不用,不用。
德叔皱起眉心:“点解?”(何解)
“让他们等一等,明天再来。”
德叔觉得程一清莫名其妙。当年还没有饥饿营销这个概念,程一清只凭直觉行事,也无从跟老爸解释。但效果的确好。在天河城附近的黄金地段,每天三个时段,在双程记外的长长人龙,是他们最好的广告。
一周后,陈夕裴为他们设计的新海报又张贴在店门外,大意是双程记在过去七天卖出了一千五百个杏仁饼、一千六百个合桃酥等等,感谢各位街坊厚爱。
双程记刚开业时,因店铺设计、饼盒包装、百年老店新起点、粤港青年创业等特别之处,曾吸引过一波注意力,但品牌跟工厂对他们并不看好。改革开放以来,每年创业的人如过江之鲗,哪条小鲗当真成过江龙了?那些工厂自然是希望蛋糕越大越好,但无奈大品牌下场捕鲗,还让他们出网,他们也只得隔岸观火。
这一观,发觉双程记居然没倒,还活得好好的。昨天排起长龙,今天又上个报纸,说计划年内开分店,他们再坐不住了。
黄厂长诉苦:“让我们不得接他们订单,现在眼看他们越做越大,还要开分店。我们少赚点钱不要紧,但万一哪天他们变成香港程记这样的大企业,在行内有影响力,我们得失了大客户啊。”船大难调头,黄厂长再苦,也没法现在降低条件去接单。此前得罪了双程记,现在再去接单,岂不是要得罪幸福酒家?只得眼看着其他中小厂家主动跟双程记接触。
有厂家愿意接订单,这场火就有了水源,终于可熄灭。
因为这场饥饿营销,还有媒体主动上门采访。程季泽特地提到他们会跟五星级酒店合作。这消息一出,他在背后的许多操作,更顺利了——新找的商场,不愿意给低价、不愿意给好铺位的,开始在条件上更松动。就连跟酒店方走合同,对方提出的苛刻条件,他们也有了谈判的余地。
陶律师打电话恭喜他,又话里有话:“听说程一清帮了不少?”
“你少给我打电话,就算帮我了。”
但他承认陶律师说得对,程一清比他想像中更有用。开会时,他们俩坐在长桌的这头,他看着她的侧脸。她前段时间又剪短了一点头发,发尾稍稍往里面扣着,让她看起来像个女学生。
她说:“限量发行这招数挺好的,我们要不要划拨一个时段,每天继续执行呢?”她看向程季泽。其他人也看向程季泽。
程季泽说:“可以。我们可以推出限量糕点,且上市即打八折。这样一样可以赚,而且会形成广告效应。”
程一清眼睛亮,说对,我们作为新店,最重要的是持续打开知名度。室内空调冷,她披一件孔雀蓝外套,像一只敛起羽毛的美丽的雀鸟。程季泽安静,无声地赏鸟。
第38章 【2-22】程一清是怎样的人
九十年代末千禧年初,消费者不似今日般见多识广。优惠券跟限量发售,配合双程记背后的百年故事,好用得很。加上程季泽找的铺位在好地段,食客都被吸引,甚至来广州旅游出差的人也都特地到双程记来排队买糕点。排队的人一多,就有人不守秩序,插队跟被插队的人对骂起来,好事者过来围观,又是一条街坊新闻。
街坊们讨论这些骂战之余,免不了好奇,这家双程记当真这样好吃?在那个网络媒体不发达的年代,这宣传效果,远胜于斥资在电视上重复播放三次口号式洗脑广告。《羊城晚报》盘点当地名牌,除致美斋陈李济王老吉莲香楼外,竟也有双程记。德叔激动不已,将报纸剪下来,贴在剪报本里。他不知道,那是程季泽花了广告费用的结果。
这一场仗,双程记打得漂亮。至于后来广州乃至珠三角等地小店纷纷模仿双程记,花钱找人排队造势,则是后话了。
程一清每天去巡店,如遇排队时段,几乎挤不进去。她初期非常惊喜,但一个月下来,查了查账,发觉市民终究贪小便宜。打折糕点卖得好,其余的销量只带起来一些。她沮丧,跟程季泽抱怨,程季泽说,一步一步来,有名气,后面的事就容易多了。
双程记刚开业时,两人争执多,合作少。但这一趟下来,双方似乎都多了些相互理解。程一清向来重产品不重营销,上次为泄愤而发帖,发觉网友为双程记打抱不平,竟变相替品牌在广东以外做了广告。网络营销还是新鲜事情,她要趁机赶上。
程季泽进她办公室时,她正在看一本讲网络营销的书。
程季泽说:“这些写书的人,还比不上你我有实战经验。”
“也不是。我读得书少,这是事实,的确需要恶补。”她垂下头,有一条乌黑碎发黏在她后颈上,他忽然有种冲动,想替她捻起这条头发。
他移开目光:“如果那天晚上我不在,如果那个人不是骑摩托,你是不是就会一直追上去?”
“我没想这么多。不过按照我的个性,应该会吧。”
“你不怕?”
“当时一腔孤勇嘛。不过事后想起来也怕的,毕竟……我爸妈就剩我一个了。”
程季泽不禁想,如果程一清有什么事,德叔德婶必定伤心欲绝。但如果是他呢?他的父母会伤心吗?程一清见他不语,开起他玩笑,拍拍他肩,“怎么了?你也怕了?哈哈哈哈。放心,如果你有事,我一定会去救你。”
“黐线。”程季泽忍不住低声笑骂。
“咦?你不信?”程一清一脸严肃,“我说真的。你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
程季泽不理会她的疯言疯语。半晌,他问起她,是否还打算去香港看看程记运营。
—— —— ——
2002年之前,内地居民赴港手续繁琐,且通行证件还有一定配额,要按需申领。程一清是想到就做的人,提前办理了商务签,随程季泽抵达深圳罗湖口岸。
每个窗口前都人头涌涌。程一清想起何澄说过,当年她还没拿到香港居民身份,每年寒暑假都由父亲申请她到香港玩。她是眼见着人越来越多,队伍越来越长。
程季泽走本港居民通道,早早出来等候。程一清过关后刚跟他汇合,程季泽便电话不断。程一清说,“你不得闲,我自己去就可。”程季泽说,“再不得闲,也可以陪你去程记看看。”
他在程记公司仅有的人脉,便是爷爷那些老臣子。他联系上财务总监蔡叔,对方得知他来意,自然一口应承。他将程一清送到公司楼下,自己声称有事,转身走。程一清心领神会,知道他不愿露面。
程季泽回港,也的确有些私事。妈咪要开个人画展,他必须抽空回港捧场。
香港是全球最大的艺术品市场之一。程季泽妈妈叶罗安妮并非专业画家,开画廊与办画展,都跟热爱艺术无关。
跟前夫经营饼店一样,一切都是生意。
对她而言,这门生意,能够提高身价,拓宽人脉。
罗安妮出身书香世家,当年跟大程生结婚后,虽锦衣玉食不愁吃穿,但总嫌传统糕饼生意“老土”,有心结交自己的圈子。离婚后,她不允许“失婚妇人”这种字眼落在自己头上,便开始学艺术。后来在一场艺术品慈善拍卖会上,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另一城中豪门。对方出身香港房地产家族,但自立门户,九十年代便到上海做生意,倒是为后续家族发展铺平了道路。
罗安妮离异再嫁,居然嫁得比原来更好,成为叶罗安妮,这在当年不啻为一段城中热话。很多人背后嘲笑现任程太,人更年轻,但婚嫁上完全不如年纪大的前程太。
这个社会对女性的赢家逻辑便是如此:成为一个有钱有权男性的“挚爱”。
叶罗安妮一直活跃于本港名流圈。这次,她办首个个人画展,大儿子程季康连送八个花篮,且早早到了现场,手里拿杯香槟,跟人交谈。他身边站着程太的妹妹,高颖。高颖知道叶罗安妮虽不喜欢姐姐,但两人都在香港混这个圈子,总有要见面的时候。这种时候,若是姐姐亲自到场,会被媒体说;如果姐姐只送花篮,又显得假模假式。因此她便自己提出要来。
程太看出亲妹的心思:毕竟是程季泽亲妈的大事,当然要上心一些,是不?高颖矢口不认,但打扮上非常精心,一袭白色裙裤,说话时盈盈一笑,耳边珍珠随之轻颤,既不抢女主人风头,又显知性大方。
程季泽赶到时,高颖正在夸赞叶罗安妮的画。她说完一句话,目光却透过罗安妮,落到程季泽身上。
程季康也转过头,看向弟弟。
叶罗安妮瞥一眼大儿子,微笑着走过来,拥抱一下程季泽。程季泽说:“恭喜妈咪。”
“多谢。我还担心你今晚来不了。”
“那边有点忙,但不至于抽不开身。”程季泽微笑,“即使再忙,妈咪的事还是大过天。”
叶罗安妮莞尔。她说:“你大哥也到了,跟他们打个招呼吧。”
招呼当然要打,即使彼此都有意避开双程记这个话题。哥哥问弟弟在内地生活是否适应,弟弟则说起这画廊位置不错,从皇后大道或上环而来,转入毕打街,白色外墙,开足两层,视野好。哥哥听罢,笑了笑:“我发现有很多游客坐叮叮车到这里拍照打卡,但我希望画廊不要太多这种人。”弟弟没接话,倒是高颖说,现在很多游客也很富贵,多扩展人脉也不是坏事。
叶罗安妮顺势道:“我画廊开张后,各地的客人都有,我曾给几个大客牵线介绍阿康公司的业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