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程记——叶小辛【完结】
时间:2024-08-17 17:12:25

  对方黑了脸。
  程季泽吃准了对方刚从国营单位手中盘下这厂,负担重,极需资源,几番谈判都不松口,最终达成一致条件,顺利签了约。晚上厂长请他们吃饭,程季泽只开场露了一下脸,喝了几杯酒,便匆忙离开。
  厂长藉着醉意,跟程一清说:“你们这程总——这个程季泽程总,不好对付啊。要不是看在美女你份上,这合作我还不一定答应。”
  程季泽是程总,她则是美女。
  程一清心里咬牙切齿,手上捧着杯子,笑着附和,心里想,你也只是看在钱份上。
  厂长又问:“你们程总老是这么行色匆匆吗?”
  “是啊。”程一清微笑。
  这事办完后,程季泽再次神龙见首不见尾。有人说他在看其他行业的机会,有人说他忙于开分店,也有人说他打算以双程记名字开餐馆。
  开分店也许是真,因为程一清问过他,而他没有正面回答。香港程记不打算追加投资,他也不希望对方注资。
  他希望双程记能在自己掌控之下。
  他的逻辑很简单:要进入这个行业,不能只靠开店,而应该去建立一个可以大量销售的商业模式。
  程一清在公司久久不见程季泽,便打给他,要主动约他见面。但打过去两次,他都直接挂掉电话。
  傍晚时分,程一清正在店里清理货架,程季泽电话来了。他听起来有些疲倦,也有些冷淡,“找我有事?”
  “当然。不然跟你培养感情吗?”她说,自己有些新想法,要跟他沟通。
  “电话里说吧。”
  “当面讲。我有东西要拿给你的。”
  他问她在哪里,得知她在店里后,便说自己在附近,过来找她。十分钟后,他出现在店里。店员们很少见到这位老板,初开业时他会不时出现,但店铺上了正轨后,店面管理交给了程一清。她曾以为这出于某种信任,多少有些受宠若惊,但后来她渐渐明白了:他跟自己不一样,他只是把双程记当做金融产品,当做他未来商业版图上的一小碎片。
  程一清提着一个纸盒,坐在店门外的橙色长凳上。她着图案简单的纯白T恤衫,一双瘦长的腿束在短裤里,前后晃着。见程季泽到了,就跳下地来,上前拉开车门,跨上他车。“去我家。”
  “德叔那里?”
  “我搬出来了,天天早出晚归的,一起住会吵到他们。不过,我家也在附近。”她说,你先开,我给你指路。喂,你看起来有点累,没有疲劳驾驶吧?她音量大,人聒噪,程季泽没理会她。
  车子经过地下隧道,光线暗下来,橘红色的灯一盏接一盏,飞快退到视线两边。程季泽对其他人不感兴趣,也因为疲累,跟程一清没有太多交流。但程一清身上有些香甜的味道,在幽暗的隧道中飘来,像看不见的爪子,勾住他。他慢慢才想到,那是糕点香料的气味。
  出了隧道,他轻打方向盘,车子汇入前方车流。车况依旧有些堵,走走停停,终于慢慢顺畅,进入老城区后,又七拐八拐,便到了程一清现在住的居民楼。
  德政南路在老城区,道路两旁栽种着榕树,绿意森森。大部分建筑都是两层骑楼,骑楼下挂着一支支竹竿,晾晒着一楼居民五颜六色的衣物。骑楼里有许多小店在经营,店内挂满琳琅满目的商品,柜台后坐着上了年纪的店主,对着一台小电视。
  程季泽跟着程一清走,进了破旧楼宇,里面没有电梯,只有弯曲狭窄的楼梯,阴暗潮湿。天花板大片剥落,墙角有污渍,像一个人皮肤上未结痂的伤口。
  他问:“你怎么想到住这里的?”
  “怎么想的?没怎么想。从小在这边长大,看到有房子出租,价格合适,就租下来了。对了,这里厨房很大,方便我在家做糕点。”
  进了屋,迎面便是一扇敞开的窗户,窗台上放了一株绿植。傍晚最后的余光打在植株上,映亮了整个屋子。屋里陈设简单,长沙发旁的角落里,有一张大长桌,占不少地方。桌上放了不少书,程季泽瞥一眼,一半是糕点餐饮主题,另一半是商业主题。
  程一清扔下包包,随手开了客厅一盏半昏半明的灯,“跟你这种聪明人合作太可怕了,我也要什么都学才行。”她说话语气轻松平常,没有半点藏着掖着或者不好意思。
  “你自小在饼店长大,要搞好双程记,绰绰有余。”程季泽信手翻开一本杂志,翻过一面,主题是中国加入世贸的谈判,再翻过另一页,则是西部大开发。
  程一清在洗手间里,开了水龙头。水声哗哗,她提高音量,“开一两间饼店是没问题,但以后呢?我们要做大,要建立一种可以大量销售的商业模式。这不是一个在饼店长大、没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头脑可以随便想到的,不学习不行。”
  程季泽多少有些意外。他从没跟程一清聊过这个话题,但两人居然不约而同想到一起。在他心目中,双程记的路很长,而计划中,这趟旅程的某处,他希望能让程一清下车。但她身上有种耀眼光芒,而暂时来说,他跟她尚算合作愉快。
  洗手间里,水龙头关掉。洗好手,程一清仔细拭干,打开刚才提着的塑料袋子,动作神情十分郑重。
  手指划过盒盖,掀开,露出里面的点心。
  跟店里点心相比,盒中点心都是小小一只,外皮精美,一啖就能吃完。“我试验了好几次新品,这次比较满意,想让你出来尝一下。”程一清说,自己想做符合现代都市人口味的产品。上次她在香港程记门店观察,发现来采购的也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买来做送礼之用,也有放在家里当零食,但重油高盐,大家都不敢吃太多。香港面临的问题,内地也会出现。
  “我知道用植物油口感可能差些,但如果我们要跟高级西饼正面竞争,就要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所谓的西方营养学研究,藏着不少消费主义陷阱。没准过个十几年,又会说植物油不好,猪油好。”
  “但我们没法去想以后的事,不是吗?我们只能追赶当下的健康思潮。”
  程季泽承认她说得有道理。
  程一清告诉他,自己研究了很久,做了一些改良,包括减小产品,用代糖替代,同时在植物油里加入新鲜玫瑰花酱,以花香味替代过去的猪油香。外观上,她复刻唐代岭南陶制月饼模具,用在所有糕饼上,传统又好看。
  盒子在桌面上摊开,等候程季泽逐一尝试。
  他掰开点心,放入嘴里,甘甜馅汁渗入舌间。程一清坐在他对面,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怎么样?”
  甜度适中,甜而不腻。
  但程季泽不表态,只说:“比之前的好。至于能不能推出市场,还要再做调查分析。”
  程一清笑笑:“我有信心可以。像中国传统点心,还有日本的和果子,甜度特别高,是因为过去这些点心是作为茶点出现的。茶会解腻。广东人也有饮茶习惯,配上甜腻糕点,边叹浓茶边享用点心。但这样使用场景太有限,很难打开广阔市场。但如果做成健康零食,肯定大有作为。”
  在程季泽眼里,程一清不过也是利字当头,跟自己没有区别。但奇怪的是,德叔口中那个对制饼毫无兴趣的女儿,现在为了程记,竟如浮夸影视的主人公般清澈热血。
  他眼前倏然闪过程家的其他女人。母亲心思缜密,现任程太长袖善舞,高颖富贵而单纯。
  而程一清跟她们,都不一样。
  广州天气炎热,程季泽只觉脸上、背上都是汗,汗水顺着下巴淌入他衣襟里。他移开目光,扭头注视屋角一隅,那里放着小小的圆形金鱼缸。细小的橘黄色生物,肆意摆动着尾巴,绚烂如亚热带情欲。
  程一清追逐他眼神,走过去,将手指探到鱼缸里,摸着缸边,“开业前一天,何澄送的。她说养金鱼招财,让她留在广州的表弟给我送过来。哦,没跟你说过,何澄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在香港,当初我们的通稿还是她亲自修改,很多媒体也是她亲自联系的。”
  “你说过了。”
  “是吗?”
  程一清见到程季泽鬓角的细密汗珠,才想起来天气热,赶紧去扭电风扇开关。啪嗒一声,绿色扇叶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又抽出两张纸巾,递给他。
  他接过纸巾,两人手指轻触,又松开。不知为何,刚刚谈论产品的热情,像被电风扇吹走,二人都不语。程季泽看窗台上的绿植,程一清看他:“说起来,那一次——哎虽然很久之前了,但我一直没跟你道歉过。”
  “哪次?”他转过头,看金鱼缸旁边的她,靠在墙上的她。鱼缸里的水影,在墙面上晃动,在她身体上晃动。
  “潘盈盈那次——我不该在所有员工面前,冲进你办公室,跟你吵。”
  “你抱歉的是不该当众人面跟我吵,而不是觉得我没做错?”
  程季泽微笑,程一清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身上有股香甜的味道,像极了刚刚他尝过的糕点。
  她说:“做人真的好麻烦,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根本分不清楚。”
  “我做人好简单,首先要对我有利,其次,希望尽量不伤害到别人。”
  “但假如伤害到潘盈盈他们呢?”
  “我不回答假设性问题。这件事上,大家都是赢家,不好吗?”
  程一清心想,那你对我的感情投资呢?假如我真的对你动了心,谁是赢家,谁是输家?
  她想事情时,眉心下沉,一双唇不自觉地微翘,仿佛眉跟唇都在设法接近彼此。程季泽凝视她,感觉这双唇看起来很柔软。她靠在金鱼缸旁,平日里硬邦邦的女仔,在橘色小尾巴左右摆动的背景下,看起来也软了很多。
  他不知道,程一清正在算计他。
  她端详他,见他神态比平日松弛许多,唇角微扬,显然暂时对她放下了防备心。如果有什么要求要提——现在,此时,当下,就是最好时机。
  她看桌上还有几枚糕饼,让程季泽接着试。程季泽靠窗站着,“刚刚吃了两块,我先等味觉恢复。”
  程一清转身去给他倒水。他看着外面日光描摹她的背影,莫名又想起陶律师那番感情投资论。
  假如,利益与欢愉,是一双手的正反面呢?方向相同,目标一致,感受无异。
  她将水杯递他,慢慢启齿:“上次跟你提工厂的事,我认真考虑过了。”
  他握着水杯,慢慢喝水。她内心有小欣喜,因为这次,他不再简单地打断,看起来像在认真倾听。
  她说:“我听说有些厂转型失败,面临倒闭。我们可以低价购入。”
  他有些心不在焉:“但他们的生产设备老旧,我们并不需要。”
  “我打听过了,要从日本欧洲购入自动化生产线,需要两三千万,我们预算当然不足。但假如我们分批购买单机,改装成流水线,不就可以剩下很多钱了吗?”她俯身,从桌上抓过纸跟笔,在纸上写了个数,递给他看。
  他看着日光映着她的侧脸,看她细细的汗,从脖子往下淌。她抬起手臂,擦掉汗珠。“我们抢先拥有自己的厂,拥有自己的生产设备,就能够从传统食品转型升级到现代化制造。”她看着程季泽,眼眸莹亮,“你不是一直不甘心只做广东生意,想走向全国,占有这个广阔市场吗?没有自己的厂,没有自动化生产线,光靠代工厂,只会被卡脖子。”
  仿佛猎人锁定了他的猎物,他也将目光锁定她。但,谁是猎人,谁是猎物?谁分得清?
  她追问:“怎么样?”
  他说,“我会认真考虑下。”
  程一清难得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非常雀跃。人在窗边靠着,脸在日光下亮着。她说:“你再试一下这些糕点。”
  她拿起小刀,将桌上糕饼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牙签戳了,交给他。她想的是,俘虏他的胃,再慢慢拿下他这人。
  程季泽说:“小时候听我爷爷说,糕饼用手捻着吃,馅料被体温融掉一些,这样最好吃。”
  “是吗?”程一清第一次听到这说法。她见程季泽手里捧着杯,便拔了牙签,将糕饼递到他嘴边。
  他启齿,从她手指间吃下这糕饼。嘴唇触到她的肌肤。
  “好吃吗?”程一清期待。
  程季泽看着她。窗外扑进来一股热风,眼前人眼眸乌黑,白色短袖罩衫内,身体软软的,热热的。橘色金鱼在他们身边,鱼欢乐,水也欢乐。
  他说:“好吃。”
  对某人不曾被察觉的欲望,像味觉一样苏醒过来,他觉得喉咙干干的,痒痒的,像鱼渴求水。
第43章 【3-1】不代表我对你没想法
  第三章
  广州的盛夏威力惊人,树上声声蝉鸣一阵紧过一阵。日光洒在大马路上,碎金般晃人眼。德叔近日腰骨不太好,程记休业了一段时间。现在双程记的主要供应商主力是代工厂,他们安全卫生标准高,产能大,德叔刚开始叨叨,说工厂货,怎么比得上我们炭火烤好吃?但多吃一些,他又叹气:其实普通人的味蕾,还真的尝不出来。也是,我老了……
  程一清知道老爸心思,平时回家时,便非要尝老程记糕点不可,还连声赞叹:还是老程记好吃。德叔又不笨,当然知道女儿心思,但求仁得仁,他这辈子孜孜以求的,不就是将老店发扬光大吗?他多喝了两杯酒,心底也欣慰。
  倒是二叔,总一脸忿忿,觉得程一清没收配方授权费用,偷偷跟香港程家合起伙来,真是暗藏心机啊。家族聚会时,他见到侄女,便话里话外都阴阳怪气。
  姑姑程静让她别在意,程一清笑:“我怎么会在意?”
  以前的她,敏感自卑,一遇到什么事,就像竖起全身毛发的流浪猫。德叔将自己对失败的恐惧,传递给了她。但人的思想一旦突破,她就发现,原来自己可以做的事情有这样多,世界并不会因为她的性别、出身和学历而向她关上。而人一旦尝过成功的滋味,就对过去小圈子里的事释怀。二叔喜欢或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
  姑姑觉得程一清有点不一样。但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近日她忙于筹备婚事,也无暇顾及程一清的事。姑姑三十几岁,在时人眼里是“老姑婆”,没想到遇到合适男人,自然开开心心。她跟亲哥德叔关系一般,倒是跟嫂子德婶处得好。德婶为她张罗结婚一事,跟男方一起吃过饭,知道他家里还有个弟弟,兄弟两相依为命。德婶喜欢人有家庭责任感,当下即觉得对方人也不错。程一清听说姑姑有个好归宿,也替她高兴。
  姑姑问她:“什么时候轮到你呢?”
  程一清奇了:“谁说人一定要结婚?已经二零零零年了,姑姐你的思想要跟上了。”
  谁知道是不是新世纪的影响,人的思想真的会变。居然连德叔都开口问起,程季泽如何。当时程一清正在家里喝汤,随口应,“他?他很好啊。”
  德叔用筷子蘸一点沙茶酱,冷漠地抬起眼皮,“既然搭伙做生意,又都是程家人,得闲叫人来我们家吃个饭,喝碗汤咯。他一个人在广州,无人无物,没啖汤水可喝。”
  程一清只觉不可思议。那日开完会后,她想起此事,跟程季泽讲了。程季泽正将笔盖套进黑色签字笔头,认真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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