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结婚前,她留在老程记制饼间学制饼。没天赋就是没天赋,饼底不是太厚,就是太薄,不是口感硬,就是容易露馅塌饼。她苦笑,最后连夜赶制,终于亲手做出一盘精美又美味的嫁女饼,并亲手为它盖印。并在姑姑结婚前,亲手交到她手上。
程静婚礼一结束,她回家收拾东西,第二天就到澳门出差,研究当地糕饼生意。时间紧凑,当天来回。
回来后她热血上头,洋洋洒洒写了份报告,报告中结合她在香港程记、澳门各饼家考察的结果,以及她针对传统工艺的思考。上次她用植物油研制的新品,给程季泽尝过,他一直说研究,还没有结果呢。她将这些连同制作工艺、食材成本等都写进去,又将购入单机,自行组装自动化生产线太的初步方案做进去。她的想法是,参考澳门手信模式,通过大规模生产打造珠三角手信品牌,再一步步拓展全国影响力。
她为这想法而战栗,浑身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埋头电脑前数天,得出厚厚一叠报告,郑重交到程季泽手中。
程季泽坐在宽大办公桌后,无声地阅读。他迅速翻完,不动声色转身,启动碎纸机。
他将报告分成两半,把后半部分塞入碎纸缝里。机器张着嘴,卡卡将报告啃下。
程一清瞠目:“为什么?”
程季泽不说话,将余下纸张也塞入机器里。关掉机子后,他在电脑上飞快敲字,指着那行字对程一清道:“我想要的,是这个结论。你把前面的内容照搬,但最后几页做些改变,结论调整为:澳门手信模式不可行。”
程一清明白了。
程季泽不需要她参照事实,做独立思考,只需要她配合自己。前段时间,大程生在香港程记董事会上表态,会投入2000万支持双程记发展。他接受香港媒体访问时,更对媒体透露,他们在内地控股的双程记会努力打造成珠三角手信品牌。程一清也看到这些报道,非常振奋。
然而她不知道,实际执行人是程季康。他以优先确保香港程记门店扩张为由,只批了300万给程季泽。而程季泽这方面,无论是香港程记再注资,还是双程记品牌定位,他都另有想法。
但他不能直接反驳自己父兄,他需要找个台阶下。
这个台阶,就是程一清。
一个人,会对一段台阶解释自己要做什么,为什么这样做吗?不会。即使她是这样美丽的一条台阶,引他灵魂上升,肉体下坠。他看她一脸愤愤不平,自制地,冷静地重复着:“你改一改。”
她愤懑:之前在她家,说的什么会认真考虑建厂的事,只是敷衍吧?他什么时候拿她当过真了?但仍是忍不住问:“购入单机,组装自动化生产线的事呢?”
“难度太大,需要好的工程师才可以。即使我们有钱,也没有这样的人才。”
眼前这男人,大热天时,在室内低声轰鸣的空调声中,一丝不苟地着西装衬衣。下雨时,他会带一柄黑色长柄伞,粘扣勒得细长,伞布理得整整齐齐。跟人讲话时面无表情,但若是你对他有足够价值,他会带上微笑。因长了张俊美的脸,让人误以为他生性恬静温顺如短毛猫,然而只有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是一匹斗牛犬,深藏野心,内心极具攻击性。
就是这么个男人,跟程一清隔了张桌子,相互看着彼此。
程一清开口:“我明白了。”
她没有任何辩解,转身就要往外走。程季泽喊住她,她重重地问:“你还有什么指示?”
指示这个词,用得重了。他看出了她的心思,“我无意否认你的付出……”
“客套话就不用说了,你也不用顾及我的感受。”程一清自嘲地笑,“我也好,广州程记也好,从来就是你的附庸。我不至于天真到,以为真的是你的合伙人。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程季泽沉默半晌,忽然问:“你有时间吗?”
“如果这份报告不急着改的话,有时间。”
“跟我出去一趟。”
程一清以为程季泽要带她去哪里,没料他竟带自己去老字号酒楼吃饭。工作日下午,茶楼里人不多,进门就是一面院墙,绕过去后,枝叶扶疏,便是岭南园林大宅。从楼梯上到二楼,踏过走廊,便是偌大的中式宴会厅,里面坐满工作日来饮茶的食客,大都上了年纪。他们俩是罕有的年轻人。
程季泽在桌前坐下,用开水烫一遍餐具,再把酒楼里的所有点心都点一遍。程一清刚坐下时,本也惊讶,但很快便也学他模样,将跟前感兴趣的点心都尝一口。蛋白杏仁茶甜糯,鲍汁凤爪可口,沙翁外表炸得酥脆,内里松软。
“不问我为什么带你来?”
“好演员要多看戏,好厨师要多吃。一个人无法为他人带来自己感受范围外的体验。做餐饮的,自己也要多出去吃,是这个道理吗?”
程季泽明白,自己没看错人。最初见到那个到处躲债的女孩子,眼睛里的锐气,至今未减。他想,自己也许就是被她身上这股热腾腾的锐气所吸引。
他看她啖一口莎翁,嘴角沾了细腻白砂糖。她用手指头擦了擦嘴角,不舍上面的砂糖,将指头放到嘴里,轻吮一下。
程季泽身体竟起了反应。他立即别过脸,克制地收回对她的想像。
他抽一张纸巾,递给她,公事公办地说:“很多年没吃过沙翁了,现在香港茶楼也不常见了。”
“做法太复杂费神,广州也渐少了。”程一清淡然道,“所以你带我来,是为了告诉我,一切不符合经济原则的产品,都会被市场淘汰吗?”
“你想复杂了。”
“不是我想得复杂,是你们为人不简单。”程一清说,“你让我负责产品,不要插手公司其他业务,我做到了。而我试验的新品,到底行还是不行,你能不能早点给我一个答覆?即使我只是你的附庸,也是个耐心有限的附庸!”
“我并没有把你当做附庸,不过你要知道,我现在并非能够话事的人。”
“程生——”
“叫我阿泽。”
“程季泽,你真的不用跟我交代什么。我如果心水不清,就不会跟你坐在一起饮茶食饭了。我明白对你们家来说,程记两个字,不是情怀传统,不是餐饮文化,只是一盘生意。你能够给我一些空间,让我在产品开发上有一些话语权,我已经很高兴。老爸经常说,做人要感恩,我只知道,如果不是你,我还欠人周身债。”程一清说,“但我不希望双程记成为你跟香港程记斗争的工具。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受制于你父兄呢?没错,我所有创业都失败,我没资格跟你说这些。但你比我有钱,比我学历高,比我见识广,连我都输得起,你怎会输不起,怎会前怕狼后怕虎?”
她一口气说完,只觉口干,抓起桌上茶杯就咕咚喝下去,又扬起手,大喊“买单”。服务生过来,递给她价格单,她肉疼了。
程季泽说:“我来。”
“不用。”程一清从钱包里掏出四张人民币。她很想豪气冲天地转身就走,但心疼钱,只得尴尬地坐在那儿,一杯接一杯喝茶。
程季泽觉得她倔得可笑又可爱,也不说话,喝着茶看她。她将背部转向程季泽,等服务生将找零拿回来,她才转身告辞。
因为吃得太撑,她刚走出茶楼没多久,就立即转身回去,在一楼那儿找了个洗手间,吐了出来。
胃部被放空的瞬间,她又想到,程季泽怎可能忌惮他父兄。像他这样的人,不甘于被控制,必会为自己留后路。他如此擅于利用感情,她还不如担心自己更好。
脑子乱纷纷想着,她用纸巾擦了嘴,抬起眼看镜子中的自己,眼眶红红,十分可笑。身旁有女孩子对镜补妆,瞥她一眼,程一清不甘示弱,瞪回去。对方吓一跳,指着她口袋说:“你、你手机在响。”
程一清不好意思,抓起电话,见是陌生号码。她抽张纸巾擦嘴角,对电话那头说:“喂?”
“阿清,我是郑浩然。我回广州了。”
第47章 【3-5】你会做得比你弟弟更好
郑浩然是程一明朋友,也是一同在德政南路长大的街坊邻里。他家卖卤味烧腊,透明橱窗里吊着一只只油光光的烧鹅,香飘得远,生意做得好。他高中毕业便去了新西兰。每年圣诞假期回国时,都会给程一清带玩具。他跟哥哥,是程一清仅有的不讨厌的同龄男性。
郑浩然最后一次给她玩具,是她高二那年。他拿出芭比玩偶,程一清拍掌,笑笑:“然哥,我已经大个女,早就不玩芭比了。”那年程一清还略显柴瘦,但每天坚持晨跑下来,已初具力量感跟线条美。郑浩然带些欣赏眼神看向程一清,微笑道,是啊,你已经是个少女了。
即使像程一清这样神经大条、感情迟钝的少女,也会有少女心事。她将心事写在日记里,却被男同学翻书包拿出来,跳到椅子上,当众朗读:“然哥比我大哥更体贴关心,我有不懂的问题问他,他会细心解答……”何澄护友心切,拿铅笔盒去抽同学的腿,程一清拉住她,扬声道,让他念,让他念好了,我不怕。
放学后,程一明骑一辆摩托车,等在校门口。看恶作剧同学出来,跳下车,拍拍对方肩膀,说如果想念日记的话,下次他送他一本雷锋日记,“就别碰程一清东西了。”何澄陪程一清放学,看她跨上摩托车后座,羡慕她有这样一个哥哥。程一清说:“咦,难道你喜欢上我哥了?”何澄红了脸。
何澄常去程一清家吃饭,晚饭后,程一明载她回家,绕路至文明路买碗糖水,再从白云路直上疾驰至东川路,途中经过国民党“一大”旧址,经过鲁迅在广州教书时住过的楼,路边大榕树会在头顶投下数片绿荫。
后来程一明出事,葬礼上,程一清咬着牙没掉泪。何澄倒是哭花了脸。
也是那一年,她去香港的申请批下来了,新的生活开始,少女心事抛在脑后。只是日后她每次听到粤语歌里“文明路上有晚风吹到我心碎”,都会有片刻失神。程一明的生忌是元旦,她每年都还寄明信片去他家,照片无非是香港风光,有时是维港,有时是天坛大佛,有时是尖沙咀街头。收件人写程一明,程一清会替她烧给哥哥。
何澄念大学时,谈过两次恋爱,一个是比她大几年的学长,一个是上班族。程一清开她玩笑,说她注定喜欢比自己大的男人。何澄牙尖嘴利,立刻反问:“你那个然哥呢?你喜欢他这一类型?”
郑浩然是哪一类型?待人有礼,积极进取?这岂不是外人眼中的程季泽?
程一清回到家里,趴在床头看金鱼缸,想起往事种种。郑浩然电话打来,是这天的第二次了。
程一清按下免提,边喂鱼边问:“然哥,你是倒时差睡不着吗?”
“不光睡不着,还饿了。所以我一路散步,走到你这里。你现在推开窗看看。”
程一清意外,她跳下床,用手指挑开窗帘往外看,果真见到郑浩然站在一盏路灯下,正抬头向她这里看。他跟她目光相触,笑了一下,像主人召唤宠物一样,向她挥手。
这小动物换下睡衣,披上宽松衬衫短裤,匆匆下楼。
郑浩然穿一件深棕色翻领外套,盖住里面墨绿色圆领T恤,一双明目含着笑,注视她走过来。她走得急,隔着一大段马路,便要匆匆奔过来。
突然有车子开过,差点撞上她。她往后一退,顿住脚,这次看清了两边都没有来车,便又小跑过马路。
郑浩然又看有车急速驶来,大喊“小心有车!”,在马路这边紧紧盯着。
程一清在马路中央,立定不动。
车在眼皮底下,飞驰而过。
一阵风呼啸过去,她松口气,又提起心来,趁着路上没车,快步奔向对面。
她跑得快,一下没收住脚,郑浩然伸出手臂,一把拉过她。
程一清喘着气,惊魂未定,又回头看看马路,“吓死了。”
郑浩然笑,“下次别再那么急急脚。”他又道,“我这次不会再走了。我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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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浩然回国工作,在一家叫乐食(Nauts)的国际餐饮集团就职。这家餐饮集团其中一块重要业务,便是经营西饼生意。程一清听说后,对他的工作非常好奇。郑浩然公司也在天河,两人便约吃午饭。席间,郑浩然跟她讲公司在东京汉城开西饼店时,在主要地铁站上盖商铺开店,因为人流量大,一下子省了不少广告费,生意额也好。
程一清说,上次她去香港也留意到了,乐食旗下西饼店,在铜锣湾、旺角、尖沙咀等地铁站都见到。郑浩然笑,说这便是我们的策略。
程一清用筷子拨拉着碗中的竹笙面,说这可需要很多资金呢。郑浩然不语,慢慢喝茶。程一清又自言自语,说双程记什么时候能达到这个规模呢。
郑浩然笑说,“恐怕你们双程记,是用来给香港程记造血输血用的。”
程一清一惊,但很快道,“不会的。”
“你这样肯定?”
“我了解程季泽。”并非他对双程记有多深感情,而是他根本不愿被香港程记过多控制。
郑浩然吃得快,扬手让服务员收掉碗筷,坐在那儿喝一杯柠檬水,边看程一清,边漫不经心问,“你跟他关系很好?”
“不是。但相信我,他不会为香港程记卖命的。”
“他在香港程记,也说不上话。我听说他们派他来大陆,只是为了开拓市场,双程记铺好的渠道、打下的资源,日后还不是要被香港程记用掉?”
程一清嚼着云吞,若有所思。
郑浩然看着她耳朵,洁白莹润,又饱满如一枚饺子。他忽然就换了个话题,“你知道程季泽正打算为双程记引入风投吗?”程一清愕然,这事她从别人嘴里听说过,现在又从郑浩然口中得知,唯独程季泽没有告诉过她。但她不动声色,只低头“嗯”了一下。
多年没见,郑浩然依然能一眼看出程一清的想法。他直接问:“你不怕他稀释掉你的股份?你有没有为自己考虑?比如说,把股份卖给乐食?”
程一清筷子夹着的半边云吞,突然掉到碗里,抬眼对郑浩然说:“我不会——”
郑浩然打断她的话,举起柠檬水,笑着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程一清夹起云吞,放到嘴里,又听郑浩然低声道,“但如果你做得不开心,记得告诉我。”
—— —— ——
程一清的确做得不开心,但她并未选择对郑浩然说。是的,她现在大个女了,即使满腔心事,也知道能够对什么人讲,不能够对什么人讲。
不是信不过郑浩然。但既然他也在业内,便不能对他讲太多。
但对何澄,她可以言无不尽。她跟何澄说起程季泽这人,如同形容恶魔。说他对饮食运营毫不上心,只顾资本运作。
何澄双手圈着膝盖,认真看程一清这封邮件。程季康从后面伸出手,捞月般将她捞到自己怀中,在脸颊上轻吻,“看什么这样认真?”
何澄不愿让他见到自己跟双程记的人通邮件,还提及他弟弟,边去摸鼠标退出边说,“没有啊,随便看看朋友邮件,她在跟我抱怨身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