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士多店开着,他买了两瓶啤酒,坐在士多店门口喝,心里想起去年圣诞回港,跟母亲吃饭,她提醒他道:在内地赚钱虽好,但你做餐饮生意,切记不要跟那些市井之徒混在一起,不要融入他们的圈子。程季泽喝完两罐啤酒,心想如果母亲知道自己对一个市井女子爱而不得,不知道要怎样奚落斥责他。
如果程季泽跟程一清一直维持那种关系,那种情感跟欲望,也许会慢慢丢淡。世人的爱情,都经不起时间消磨。但他在最迷恋她的那刻,被突然抛下。她大步往前走,他被迫留在原地,看她开会、看文件、谈电话、筹备程记,为切断跟他的联系而兴冲冲做着准备。他在会议室里,透过人群看着她,忆起她无暇的身体,略嫌窄的髋部,细长的脖子。他可真想一把捏住这脖子,将自己的牙齿放上去,咬下去。
此时他觉得喉头一哽,胃部翻涌,止不住便吐了出来。士多店老板在柜台大叫,喂你搞错啊整污糟我地方!声量极大,将在楼下买水果回来的德婶也吸引过来。
德婶认出程季泽,看他摸出几张大钞放在桌上,是一惯用钱解决任何麻烦的姿态。她赶紧上前去,一只手扶住他:“阿泽,你没事吧?怎么喝到这样醉?”再看桌面,只是两罐啤酒,断不至于啊。她拿过桌上的劣质纸巾,递到程季泽跟前。
程季泽吐干净,下意识接过纸巾,抬头看到是德婶。不知为何,他觉得非常冷,是即使冬日华南也不会有的寒意。他无意识地笑,说声,嗨德婶,忽然就整个栽倒在她的身上。真温暖啊。日后他想不起来这件事,只知道这是他这一辈子中,罕有的一次失态与不体面。
德婶将程季泽像落水小狗般捡回家这事,程一清并不知道。她睡了一觉起来,次日放心不下西关分店,打电话到店里。店长说,今早有个姓陶的律师跟督导李智一块儿过来 ,又找了物业的上级部门,现场还来了些记者,算是把这事摆平了。
但这事给程一清提了个醒。过去他们只顾埋首研发产品跟消费者,忽略了其他环节上的“关系”,也忘记了做生意的根本,还是跟人打交道。
起初,程一清程季泽二人分工明确,但程季泽在内地不光运营双程记门店,还有其他事务,他尤其注重跟大客户对接,于是门店的事逐渐便由程一清接手管理。这事后,她将兢兢业业的小姑娘换掉,由善跟人打交道的新人来当店长。这人不如小姑娘勤快,但会来事,见到物业来会主动递烟,会好话说尽,会给足面子,物业一开口,他第一个响应,物业来检查,他主动嘘寒问暖,问怎样改进,又时常带着双程记产品上门,物业众人人手一份。物业也是人,很快就倾向双程记了。
年底,公司组织到白云山团建。杨婷常爬山,对路线熟悉,安排了从西门进,慢慢往桃花涧方向走去。此时不是桃花开的季节,满眼看去只是一片黄绿,但十二月的广州仍未入冬,众人走得又热又累,在这里嘻嘻哈哈合影拍照,就嚷嚷着要去吃豆腐花。
杨婷没跟众人爬山,她跟李智垫底,跟在众人后面,坐观光车上来,背着两大包野餐用品。她今年刚去欧洲玩了一圈,回来后从衣着到爱好都变法国人了。她从设计路线开始就相中这里,说要到附近大草坪去野餐。其他人异口同声:“哈?广州又潮湿又多蚊,装什么浪漫啊?”
见杨婷的嘴巴扭成个倒扣下来的单边括号,程一清上前搂过她肩膀,很江湖气地冲大家道,“喂,人家杨婷这么辛苦把东西背上来。你们不要挑三拣四。”于是众人笑着骂着,铺开垫子,在草坪上摆好一众餐具食品,在垫上大咬三明治,喝糖水。
程季泽也跟他们一起,员工们很少见他穿运动服,盘腿坐地上的模样,都觉新奇。新入职的员工则对他整个人非常好奇,私底下问别人:程总是不是有个嫁入豪门的亲妈呀?他哥好像经常出现在香港娱乐新闻上?
冬天的广州也有蚊子,众人辟辟啪啪地打。杨婷看到程一清腿上有蚊子叮,眼疾手快地一掌打下去。其他人哇哇喊,跟她熟的笑说:“你居然敢打小程总!”程一清也笑,拉过杨婷的手,亲昵地说,“杨婷有什么不敢的呢。”李智正在旁盛糖水,低头笑笑说,“杨婷你膨胀了啊。小程总也是你这种人能碰的?”
这句玩笑话稀松平常,但程一清突然就冷了脸,撒了手,冰冰地看着他。“那李智你说,我是什么人才可以碰?”
李智本是无心开个玩笑,大家也都在笑,没想到程一清反应这样大,都吓了一跳。杨婷正要开口替他辩解几句,一眼见到财务在程一清身后冲她打眼色,唬得不敢开口了。
两个老板都年轻,跟大家是同龄人,也都平易近人。但也许因为程季泽永远体面,永远疏离,又出身富豪家庭,众人跟他有距离感,跟程一清说话更随意,关系更亲密。除了跟程季泽争执外,程一清也不发火,尤其没对员工说过狠话。
惟其如此,此刻她这突然冷脸,突如其来的,更让人震骇,都不敢吭声了。
程一清逼问李智:“你说,我是什么人才可以碰?”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我请教一下:你跟那个店长小姑娘说我跟程季泽关系暧昧,他现在没空管门店,所以交由我任人唯亲,又是什么意思?”
李智头发发麻,终于明白自己哪里得罪她了。他哆哆嗦嗦地解释,“那天是那个小姑娘娜娜一直在哭,说她没做错事,辛辛苦苦当上店长,又被撤下来……我才想法子安慰她……”
“所以就要编排我跟程季泽的绯闻?我们是什么关系,需要你来广而告之吗?我怎么用人,还要你来过问吗?我的所有计划,是不是都要先经过你过目?我是不是要特地通知你,我跟程季泽就是普通合伙人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我是不是还要告诉你,我有计划要将娜娜放在更重要的位置上,只是正在观察她的抗压能力?你是不是要把所有女同事的私事都要嚼一遍舌根?这跟造谣有什么区别?”
显然,娜娜的抗压能力不行,而李智的抗压能力也不行,他脸色苍白,平日里伶牙俐齿将门店诸人管得严严实实的,此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周遭的人也都愣住。眼前这个神情严肃的程一清,跟刚刚嬉皮笑脸的程一清居然是同一人。
程一清脸色变得极快。她把要说的话说完,看看周围众人,又恢复了刚才的笑意,“怎么都不吃了?杨婷跟李智辛辛苦苦把东西带上来,你们不能不赏脸啊。”
大家都低头吃东西,也不说话。有蚊子不识相地飞来飞去,新员工啪地打下去,是唯一的动静。但就连新员工都觉得自己声响太大,唬得赶紧低头,又悄悄抬眼去看程季泽。
程季泽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边,不发一言。他看着程一清语气和缓下来,低声对李智说,“我刚才不是针对你,但你跟娜娜说的话非常不妥。这样吧,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程季泽心想,程一清可真有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立威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因为她个性随和,就胆敢轻易越界了。而她也向众人传递出了这样一个消息:我跟程季泽之间没任何关系。
程季泽从来不觉得程一清是什么善男信女。一个敢只身跳入江湖的人,怎会是软柿子?但江湖儿女江湖气,她又是重情义的。就像她给了笑姐一大笔费用,让她心甘情愿走掉一样。她让李智离职,但是问了他意向,替他牵线介绍了工作。李智走的时候,对她没有任何怨言。倒是杨婷,过去觉得跟程一清是好姐妹,那天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位置:老板就是老板,不是朋友。韦小宝跟康熙关系再好,也深感伴君如伴虎的压力。更何况,传闻中,这位老板可是通过出卖朋友,将当时深陷危机中的双程记救回来的呢。
第70章 【4-8】跨年夜之吻
因为团建时出了这事,大家都有点不太尽兴。尽管后面跟李智私交较好的人,看他过得还不错,对程一清的敬畏又退下去一些,但终究回不去过去。二零零四年跨年夜,程一清跟程季泽再约人出去KTV,来的人明显就少了。
程一清中途出去打电话,跟爸妈说今晚不回去。挂掉电话后,听到程季泽也在拐角处打电话,她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话。他说,商标侵权的事,缓缓再说。他说,我会跟她沟通。他说,你们先不要介入。
程一清听了一些,没听一些,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无心听别人打电话,转身往里走。她今天带了相机,提议大家合影。等程季泽打完电话回来后,大家“一二三茄子”时笑嘻嘻,镜头一离开,立即换上波澜不惊的脸。还没到零点,人们陆陆续续找些借口走了。程一清看出剩下的人也只当成陪领导的任务,索性让他们早点走。
从二零零三到二零零四年的这个夜晚,程一清被她的员工们撇在堂皇俗艳的KTV包厢里。这个夜晚,她无处可去。回父母家,会看到哥哥黑白色的笑容,从相框中盯着你,提醒着他的生忌。回自己那儿,居民楼的安宁死寂跟远处的热闹街声,会让她想起无数个跟何澄度过的日子:新年、新春、圣诞……而曾经跟她要好的笑姐、杨婷……也都渐疏远。
人长大了,总有代价。代价就是这些一路上丢失掉的人。兜兜转转,她身边除了程季泽,竟再无他人了。
程季泽似乎喝多了, 竟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程一清心想,刚才真不该让其他人先走。现在,她可怎么把程季泽背回家去?
她上前,用手拍他的脸,“喂,起来,起来,别睡。”
程季泽微微睁了眼,“嗯?”声音在半睡半醒之间。她拉起他的手臂,说快走吧。程季泽说声好,刚站起来,又坐下去了。程一清拍他的脸,使劲摇晃他,最后把他手臂搭在自己身上,慢慢往外走。一路上,她心想,还好这里离程季泽家近。
到了他家,她伸手摸他口袋,从里面掏钥匙。手掌心隔着衣物,摸到他的身体,暖暖的,热热的。她忽然想起两人曾经有过的肌肤之亲,一时有些失神。程季泽的身体靠在她身上,很沉,她边说“喂你别睡过去”边一手拽他,另一只手开了屋门。
进了屋,程一清正用手摸索灯的开关,程季泽突然伸手勾过她颈,偏头吻了下来。她受了力,后脑勺一下撞在门板上,他赶紧用手扣在她脑后,边不断吻她脸颊边问,“没事吧?痛不痛?”
她一掌推开他,“你骗人?装醉?”
“彼此彼此。那天你不也在我车上装睡?”
“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因为当年的事,你仍有心结?”程季泽说,“你知道后面何澄去哪里了吗?她过得非常非常好,在长风地产当叶允山的私人助理,最近又入职香港程记,负责开拓内地事务。如果没有那件事,她只能在得周刊当个小记者。程季康是不可能娶她的,最多养她一辈子。但现在她跟叶允山关系不错,程家可不敢随便对她怎样。”
“我说过,跟外人无关。这是我跟你之间的问题。”
“什么问题?你说出来,我们解决。”程季泽双手从身后圈住她,一颗脑袋垂到她肩上,沉得像两人间的过往。
阳台外传来了烟花声响,但是被附近楼宇遮挡住,只听到砰砰的声音。又是一年过去了。
藉着烟花声响,藉着一点点醉意,他在她耳边说话。她听清楚一些,听不清楚另一些。他说,你知不知道,我每天要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你一起工作。你以为我无情无爱,但我也有感觉,我也会觉得痛苦。
说着,他就这样抱着程一清,一动不动。程一清也不动,承受他肉体往下堕的力,又痛又吃力,但精神上的疲累比肉体更甚。他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痛苦,她又何尝不是。只是她擅于伪装,伪装成没心没肺,伪装成忘性大,一入江湖岁月催,岁月一拉长,就能忘掉哥哥的事,忘掉何澄的事,忘掉程季泽的事。
就像现在,她也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用力推他一把,“我要走了。”她转身,而他一言不发,从后面扣住她手腕,再不装什么文明人,迳直将她推到长沙发上。外面烟花声响仍在,让人恍惚。时间跟空间都被压成一片薄薄的黑色,时间轴往前延伸到千禧年那个元旦,坐标点往南伸展到维港旁。无论是哪一点,都永远改变了他们俩之间的人生。
程一清坐起来,而他跪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她搭一只手到他肩上,将他重重拉过来,牙齿陷进他皮肤里。他吃了痛,不说话,将心事都发泄在唇上,仰起脸来,狠狠吻住她的唇。他一只手捏住她手臂,从地毯上站起来,翻身上去,压住她。
外面有风,半空中是烟火,在楼宇外沿绽了一绽,像探头探脑窥视的巨眼。
等他身体从绷紧到放松时,才察觉烟花早已散尽。他俯在程一清身上,低声问:“烟花什么时候停的?”
“应该是你解开我纽扣的时候。”
“记得这样清楚?是不够投入,需要再来一次?”
“……”她顿一下,“你饿不饿?我给你煮碗面吃。”
这话题转换得过分突兀,但程季泽喜欢这其间的温馨日常意味,仿佛他们不是just for one night,而是关系持久稳定的恋人。他一点不饿,但看程一清洗手作羹汤应是有趣的事。即使他爱她,是因为她在职场上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也不妨碍他欣赏她母性的一面。
程一清换上衣服,到厨房开火。等水开的时候,程季泽绕她身后,双手圈住她,脑袋埋入她脖颈。她一只手绕到他脖子上,轻摸他耳垂,他有种小时候看母亲化妆,调皮逗她玩的错觉。那时候,父亲外面还没玩得那么欢,跟母亲关系尚算融洽,她对哥哥跟自己仍有些耐心。
程一清似乎在想什么。她突然问:“你刚才在KTV外……”
“什么?”他用手摸她耳朵。
她想了想,摇摇头,“没什么。”
他轻轻地笑:“神神秘秘。”
“面条没那么快好。你先去洗个澡。”
“一起?”他轻声试探。
“……不了,我待会再去。”
这话的意思,几乎是默认要在这里过夜。程季泽低头在她耳垂跟脖颈间的皮肤上轻吻,松开,又吻一吻。她轻推开他,说快点吧,不然面要坨了。他想到这夜会很长,也许还有无数个夜,才依依地放手。
程一清听着程季泽进浴室,水声哗哗。她关了火,转身出了客厅,进了程季泽房间。他房间角落是一张单人床,电话搁在床头柜上。靠窗下摆放了一张胡桃木长书桌,书桌上的电脑屏幕下,是咖啡杯、两三张光盘、散落的书本文件跟一两根黑色水笔。
程一清迅速浏览桌面上的文件,都是寻常工作资料。再翻了翻他的文件夹,里面也都是开会的材料。
她有些释然,就像妻子在怀疑中去捉奸,整个过程忐忑不安,最后发觉丈夫比想像中要忠诚。这么看来,他在KTV外的电话,应该跟她无关,跟双程记或程记无关。
程一清转身离开,衣服下摆一晃,带落了床头柜上的一本英语原版书。书本掉落在地,夹在里面的一张纸掉落出来。她弯身捡起,见那上面是一页撕开的纸,潦草地手写着几行繁体字。
“向法院申请禁制,要求撤销在其他餐饮领域的商标注册”“可建议修改商标设计”……
后面几行字太潦草,她看不清,但显然都是程季泽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