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澄看一眼阿May,后者自然知机,立即找个借口走开。落地窗前的休息区里,便只剩下程老太。程老太看着阿May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心知肚明何澄要跟她说点体己话,也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她含着点笑,先发制人,“你支开阿May,应该不会是为了跟我聊午饭吃了什么吧?”
何澄蹲在程老太椅子前,歪着脑袋,抬头笑着看她,仍用潮州话流利道,“阿康他这人,你说他传统也好,保守也好,有些事他敢想,不敢说,但我不怕。”
程老太打断她的话,“如果是关于股份的事,你可以不用试探我。”
“程老太这样聪明,我才不敢在你跟前有什么小心思呢,所以我绝不试探,有什么就说什么。”何澄微笑起来,眉眼弯弯,“大程生跟阿康都是你的血脉,如果我是程老太你,我也不会站队。但程老太你有没有想过,程记再这样内斗下去,哪天集团完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倒不如两边投资。就像买马,这匹马也买,那匹马也买。”
程老太清醒得很。她内心何尝没有这一想法。但她装糊涂道,“我要买谁?”
何澄心想,一边是半退休状态的儿子,另一边是还年轻、前途无限的孙子,谁都知道怎样选。
程季康在这时候走进来,手里捧着鲜花,在程老太脸颊上贴了贴,非常亲昵。“奶奶,你穿得这样少?不怕着凉?”他看起来有点不高兴,扬手要喊人过来。程老太明知他在演戏,但那戏里多少有些真心,否则怎至于一演演了多年。她也明白,如果自己在这关键时刻再不提供些价值,以后也许就连戏都看不上了。
何澄借口跟院方处理费用的事走开,留出空间给他们二人。她坐到程季康车上,信手把车厢内的杂志简单翻完,除业界新闻外,重点也留意一下叶家的新闻。她将有用信息圈起来,把杂志丢在后座,在副驾驶席上,盯着养老院出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季康从里面走出来。他脸上带着些志得意满的神情。显然,跟奶奶的交流达到了目的,而内地官司的胜诉可能性亦不低。
何澄想,跟他父亲、他弟弟相比,他可太容易被人看穿了。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少爷,备受爷爷奶奶宠爱,童年时期父母仍恩爱,自然不懂什么是察言观色。相比起来,叶家子女众多,叶令绰跟叶允山懂得什么是戴面具做人。
程季康上了车,身子倾过来,亲吻何澄一边脸颊。“下一步,我会以低于市场的价格,购入奶奶拥有的程记股票。同时她会替我约爷爷提拔过的老员工出来,先控制公司局面。”
“程老太愿意?”
“她最疼爱我这个长孙。不过世间所有感情,都有条件——我将我名下一套物业转给她,同时承诺给她特别分红,也确保她在公司仍有发言权。她也知道,这个时候还不出手帮我,对她日后没有好处。我爸那边,她只要作被我这个乖孙蒙蔽,一切都好说。”他笑,又在何澄脸上亲一下,“阿澄,好彩有你,我跟奶奶这边才这样顺利。”
“我也只是陪她说说话,开心一下。”如果不是利益诉求一致,怎会说得动千年老狐狸呢。
程季康兴致正高:“你想要什么礼物?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说完这话,他心里动一动,忽然想到何澄也许会趁机提出跟他结婚。但他心里想,跟她结婚又有何不可呢。
他是不愿将她交给其他男人的。如果要绑住她,一定要用婚姻,那他也并不介意。现在父母亲再也影响不了他。他只需保护好财产即可。想到这里,他抓起她的手,轻吻她手背。
何澄缩回手,摆出一副要认真讨论的姿态。有那么一瞬,程季康当真以为她准备提结婚。但她开口说:“我听说了你们对广州程记正式提起诉讼。”
程季康没想到她会问这件事。
何澄说:“你有没有别的办法?能不能放过广州程记?”
“这就是你求我答应的事?”程季康说,“你负责内地事务,你对我们现在的处境很清楚。放过广州程记可以,但他们要立即停止在生产销售的糕点上使用程记文字标识,同时停止生产已授权的经典配方。”
程记始创于清朝道光年间,粤港澳三地分家后,每家都沿用清代翰林为程记写下来的“程记”二字。香港程记最早规范化,在当地完成商标注册登记。而广州程记这一支,到了德叔手上重开时才完成注册,却在到期时没有办理续展。
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程季泽带着香港程家的任务来,在跟程一清签订的合同上,埋下了“允许香港程记商品可在大陆销售”“经典配方独家授权香港程记”等条款,为后面香港程记进入内地开了路,也为今日的纠纷埋下了种子。
无论是程一清,还是程季康,都不是站着挨打的个性。但花开两支,他们选择了不同做法。
程一清这边积极跟山东糖果厂联系,发现糖果厂已在倒闭边缘,便提出收购商标。程季康不想通过双程记代理程记产品,一边寻找心仪代理人,一边放弃申请注册“程记”商标,转而申请其他商标。当他发现广州程记居然使用程记商标后,立意起诉对方侵权。
何澄说:“你们两个商标存在重叠,只是由于同源同根。这种问题,完全可以坐下来解决。一旦诉诸法律……你们财大气粗,但广州程记会被拖死。”
程季康轻抚何澄头发,“阿澄,我聪明的阿澄,你心里知道不是这样的,对不对?本质上,这不是商标问题,是利益问题。”
大程生跟程季康虽背地里也相互较劲,但面上仍一团和气,为了香港程记的未来,将程季泽召回家中。在大程生书房里,程季康质问弟弟跟程一清关系,在了解到他们曾经通过邮件方式讨论过经典配方制作事宜后,他提出删除邮件。
程季泽说:“双程记过往的工作全都记录在内,不宜删除。”
程季康不置可否。过去两三年,双程记深耕内地市场,业绩过人,香港程记靠它获不少分红,便在集团逐渐有了份量。就连程季泽这个不被重视的人,父亲也开口,叫他多回家吃饭。他不得不慎重。
虽然听说程季泽跟程一清不和,二人经常当着众人的面争执。但程季康也不是没看过报刊暗指两人是情侣关系,他担心之下,派人去查。万一程季泽跟程一清当真联手……
还是尽早分化吧。
现在,就是最好时机。
程季康当着父亲的面,以香港程记执行总裁兼兄长的双重身份,要求程季泽照做。为防止他阳奉阴违,还暗中自行派黑客攻击。程季泽察觉想备份时,已经太迟。
对程一清的种种赶尽杀绝,当然不能对何澄说。此时此刻,他坐在车厢中,漫不经心地说,“能够坐下来解决当然是好事,但程一清不答应。她曾经是你好友,她的个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曾经”两个字,刺痛了何澄。
程季康又说:“我们才是百年老店。将程记在华人圈做出名声的,也是我们。叨光的是他们,要妥协也应该是他们妥协,而不是我们。而且我们发出律师函警告后,他们还继续经营。”
何澄不语。
程季康的手从她头发上垂下来,摊开掌心,握住她的手,“我跟你才搭同一条船,不要再想程一清了。你忘记她当日怎样令你名誉扫地了?”
“程一清不会做这种事。你弟弟才会。”
“有分别吗?她如果真在意你,为什么不出来为你澄清?为什么不跟媒体说一声?她跟程季泽是一路人,而不是你。”
何澄被戳中了。这就是她过不了自己那关,无法原谅好友的原因。
程季康知道何澄在意这件事,便缓和了语气,哄小孩般柔声说,“我知道你跟程一清曾经是好友。但人会变。尤其她在程季泽身边。”他拉开储物箱,从里面取出一叠照片,递给何澄。何澄发觉那是程季泽跟程一清一起的照片。照片从下往上拍,能够拍到两个人站在窗前说话的影子。
何澄说:“这些照片也说明不了什么……”
“照片说明不了什么。但我找的人亲眼看到,程一清跟同事分开后,跟程季泽回家。她在他家待了三小时才离开。离开时,程季泽从阳台上目送她,他穿着睡衣,头发湿润。什么样的关系,会在跨年夜的晚上谈事情,还要洗澡换衣服?”
何澄不言。
程季康低声道:“我的人调查发现,他们俩三年前就有这种关系了。她有跟你说吗?没有吧?当然了,她怎么会说呢。我怀疑广州程记的幕后金主,就是程季泽。他想通过第三方,实现双程记的资产转移。”
“不可能!广州程记是德叔心血。程一清怎可能将它当作程季泽的工具——”
“好了好了。我们待会去哪里吃饭?”程季康无心继续,转移话题。何澄说,随便你。程季康见她这模样,便握着她的手,耐心安慰。
“阿澄,人会变。你们昔日的确是好友,但我跟你的事,你没有告诉过她,她也没有把程季泽的事如实告诉你,对吗?她跟你说,自己讨厌程季泽,但实际呢?早在几年前,他们在香港就入住过同一间酒店房间,而那时你跟程一清的关系还没破裂。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所谓好友对你,也并没有知无不言?她考虑她的事业,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自己呢?你从长风地产这种大集团来香港程记,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干一番事业。”
何澄耳边听着程季康的话,眼睛看着车窗外。维港景色与天空同样开阔,而她心里越来越窄,里面藏着事。这事慢慢淡了,只剩下人。她的心里窄窄的,只容得下两个人,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程一清。
仿佛两个小人在搏斗,程一清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直到前者越来越远,再也追不上。她的小人望着程一清小人的背影,只觉伤感。
第74章 【4-12】新闻发布会被当场质问
经过这几年历练,程一清也明白了舆论的重要性。她知道不能用双程记的人,但广州程记太小,没有公关团队,最后还是罗拉给她介绍了相熟的公关人士。也是巧,见面后才发觉,那人竟是令狐冲。
令狐冲姓赵,名字也叫冲。当初赵冲在内地定居工作,多少借了程季泽的力,程一清不知是否该信任他好,心里犹豫。赵冲看出了她想法,笑说自己是专业的,又给程一清看他跟潘盈盈的婚纱照。原来二人已经订婚,刚在马来西亚拍了婚纱照。“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感谢你,我才认识了我太太。”
当公关的人,擅长玩弄文字游戏,面向大众粉饰真相。程一清不太信得过他的话。然而讨论工作时,赵冲接了未婚妻电话,温声软语,两人是真的感情深厚。合作下来,赵冲态度诚恳,且给出了很好的方案——他建议广州程记召开新闻发布会。
程一清惊讶:“我们只是小店,劳师动众开新闻发布会,会有记者过来吗?”
“我手头有记者资源,让他们发发通稿,不是难事。”他说,广州程记虽小,但这事新闻价值却很大。财经记者对粤港两地程记商标之争感兴趣,本地新闻记者则多少抱着八卦心态:程一清跟程季泽,不正是一对情侣吗?两家打官司,是否会对二人感情有影响呢?都是他们的兴趣所在。
但赵冲提醒说,这些记者都不是好打发的,需要提前好好准备。程一清说,我明白。
那是纸媒兴旺发达的年代,广州又正好是媒体业最发达的地区。每个时代最好的行业,总会吸引那个时代的精英。当年投身传媒的,为新闻理想也好,擅长玩弄文字游戏也罢,都是时代弄潮儿。程一清跟赵冲多次碰面,明确发布会内容要传达开放沟通的态度,同时再简述公司背景,强调几点核心信息。
尽管稿件背熟,提前演练多番,但真正面对台下众人时,程一清仍是有些紧张,开头有些许口吃,后面深呼吸,人也放松下来。
原本准备好的讲稿,也自然流畅得多——
“广州程记自成立以来,一直致力于为消费者提供高品质的传统岭南糕饼……近期我们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即与香港程记之间的商标争议,这不仅影响了我们品牌的正常运营,也给广大消费者带来了不必要的困扰,在此,我代表公司向所有受到影响的消费者表示最诚挚的歉意……”
“我们严格遵守中国相关法律法规,商标注册完全符合法定程序,具有充分的法律依据。我们尊重知识产权,同样也希望得到应有的法律保护……”
“尽管名称相同,但广州程记与香港程记在业务范围、产品特色、市场定位等方面存在显著差异。我们坚信,市场的多元化能够促进竞争与创新,而非通过混淆视听的方式损害竞争对手……”
这话直接剑指香港程记,毫不留情。在赵冲看来,程一清初次召开新闻发布会,颇有大将之风,值得赞赏。但对台下记者来说,他们什么没见过?这样的通稿,在他们眼中只是一堆陈词滥调的拼凑。台上灯光打在程一清身上脸上,她觉得发烫,像在发烧,兴奋又紧张。一抬眼,见到一条人影闪进来,站在会场最后面。
看定了,藏青色细领带插在浅色衬衣里,深色外套,如此显眼出众的搭配,是程季泽。场内有人认出他,是跟他相熟的媒体记者,与他打招呼,他亦微笑点头。程一清认出那记者,宽松外套搭在红色底印花长裙上,抬起手来拨拢头发,腕上几枚镯子晃晃作响,是曾采访过他们,问他们是否情侣那个。
她明显地走了神。
赵冲站一边阴影处,轻咳几声,她立即回过神,利落地继续——
“面对当前的纠纷,我们已经采取了积极的法律行动,聘请了专业律师团队,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争议,我们相信法律会给出公正的裁决。同时,我们也希望通过协商,与香港程记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共同维护市场秩序……”
这部分总算顺利过去,真正的考验,还在于记者发问。开放问答环节一到,好几个记者举手发问,其中那个波西米亚记者的手举得最高,镯子熠熠生光。
程一清跟这个记者打过交道,人看起来自由不羁,但做起新闻来十分专业,绝不好打发。她点了另外的人。
但在场这些记者,没一个是吃素的。一会儿有人问,广州程记与香港程记之间的商标设计过于相似,是否存在故意模仿的嫌疑,另一会儿又有问题,说如果最终判决不利于广州程记,公司是否已有应对措施,比如更换品牌名或调整市场策略。
幸好程一清他们准备充分,提前几天演练过,再加上赵冲安排了些相熟记者混入其间,引导性发问对广州程记友好的问题,程一清总算平静应对。
唯独有一人问起程一清跟程季泽关系,又追问她是否有心利用程季泽,对香港程记构成不正当竞争时,程一清明显黑了脸,但还是按照排练,强调二人并非恋人。
记者:“我们同行在采访现场多次见到程季泽对你颇为照顾,可见对你有好感。你真的没利用他吗?”
程一清斩钉截铁:“没有!我们只是普通合伙人。”
赵冲当即开口:“时间差不多了,最后一个问题。”
波西米亚记者这时突然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子。她很快坐下,又再高高举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