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程记——叶小辛【完结】
时间:2024-08-17 17:12:25

  只是一个小动作,但如果程一清再忽略她,就很明显了。她自认从不怕谁,就点了她。
  记者接过话筒,对赵冲微笑说声谢谢,面朝程一清发问:“我想请问程总,广州程记选择此时召开新闻发布会,是否有转移公众对其产品质量问题注意力之嫌?”
  程一清怔忪。这时记者席上,众人已微微骚动。她正要开口追问,记者突然出示一份文件,“我手头有一份资料,证明广州程记使用了过期豆沙。”众人哗然。
  灯光中,会场仿佛在程一清视野中收缩,越来越小,最后收束成一条线。这条线上,近处站着记者,稍远处,程季泽立在那儿。
  记者握着话筒,张口追问。话语像扩张器,程一清视野里的会场又扩大了。再定睛看,程季泽已经消失。
  酒店在珠江边,服务人员不知何时过来,将一扇窗户开了。江风吹进来潮湿的空气。她站在那里,听着记者连声追问,头脑跟嘴巴同样窒息,像久未使用的武器,但前些天接受的特训尚未生锈,程一清微微笑着:“
  首先,我想感谢各位媒体朋友到场,以及对广州程记的关注。关于您刚才提到的问题,我非常诚恳地告诉大家,这也是我首次听到关于使用过期原料的指控,这跟我们一直秉持的高品质标准和对消费者负责的态度严重不符。我们对所有原料的质量控制有着严格的规定和流程,确保食品安全始终是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
  ”
  她当场承诺立即启动内部调查,同时会邀请第三方独立机构参与,以最快速度查明真相。“
  如果确实存在报道中所述的问题,我在此向所有消费者郑重道歉,并保证我们将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纠正错误,包括但不限于召回相关产品、对责任人追责以及改进我们的质量控制系统,防止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
  见惯了文过饰非的官方回应,像程一清这样的正面回应,显得相当稀有。记者席上,卡嚓卡嚓亮起闪光灯。
  赵冲觉得,这个回应到此为止刚好,再往下不知道会挖出什么,正准备收回记者手上麦克风,对方又问:“你们打算怎样恢复消费者的信任?”
  “
  调查完成后,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毫无保留地公开调查结果。如果证实确有使用过期原料的产品流入市场,我们会召回这些产品,并提供退换货服务。同时,我们也欢迎媒体朋友们持续监督我们的行动,帮助我们更好地履行对社会的责任。谢谢大家的理解与耐心,我们会尽快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覆。
  ”
  新闻发布会结束,程一清试图站起身,才察觉双腿发软,几乎站不起来。赵冲上前,关掉麦克风,对她说:“你做得很好,表现不错。我从媒体那里听到的反馈也是正面的。”
  程一清对赵冲笑了笑。她赤手空拳从底层做上来,一丝一毫都不得松懈。像食品安全危机这种事,双程记初创时也经历过,处理不好差点翻不了身。她见那记者仍未离开,正在收拾流苏包包,便直接走向她,客气询问对方资料来源。
  记者正在嚼口香糖,笑一笑,“我还以为你会当场质问我资料来源,没想到,发布会结束后才问这个问题。”
  “你有备而来,不会有假。”
  记者笑:“你说得对。出于职业操守,我不能告诉你信息来源。但你完成内部调查后,就会知道这是真的。”她将文件交到程一清手上,说句“对你有用”,就扬了扬手说拜拜,整个人轻盈得像燕子一样。
  广州程记跟双程记不同,只是一间街坊小店,即使承接了五星级酒店业务,也不会对哪家大品牌造成影响。若说有竞争对手搞鬼,那只能是正跟他们打官司的香港程记。但香港程记公关部跟内地媒体不熟。能搭上线的,也就是那两个人了。
  何澄,或者,程季泽。
  前者的关系主要在媒体界,后者不光跟刚才记者相熟,还了解餐饮。
  程一清心里藏着事,驾摩托直奔程记小店,取了供货单来看,又联系豆沙供应商。消息传得可真快,新闻发布会结束没多久,他们就听说了。都是草台班子,哪里需要走什么调查流程呢,在电话里就认了,显然也事先准备好说解释跟道歉的说辞,说是厂里的临时工干的。
  程一清哭笑不得:“我们跟双程记一样,从你们这里进货。怎么双程记的原料就没问题,给我们的就过期?”
  对方没准备过这问题答案,突然就静了。
  她在电话那头也静了一下,声音突然低下去:“是程季泽?”
  “什么?”对方没听明白,但随即回过神,“哎呀,这个……不是……这个真的不是什么故意的,真的真的就是临时工搞错。我给你们赔偿,给你们道歉。”
  程一清跟赵冲商量,问是否需要广而告之是原料商的错。赵冲说,声明要发,但你们管理责任也在,这个抹不开。
  “消费者没那么傻,不会相信什么临时工这种话。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错误,将错误主体揽在身上。”但他也好奇:你在双程记几年,也没出过这事,怎么到广州程记就这么不小心呢?
  程一清心想,我也想知道。
  她跟这家原料商合作已久,从没出过事。在双程记时,还一度出过对方原料不新鲜,他们主动提出更换的事。怎么在商标纠纷之际,就出了这事?
第75章 【4-13】像我这样一个人,连我自己都不会信
  程季泽晚到家,出电梯后,一眼见到程一清靠在他家门边墙上,显然在等他。他心头有些意外,目光与她对上,脚下并不停步,绕过身边,掏出钥匙开门,“找我有事?进去再讲。”
  “不用了。我讲两句就走。”
  他推开门,满室家具隐藏在夜色中,是等待光明到来的沉默大军。他看向程一清:“你是想问新闻发布会的事吧。若是三言两语讲不清,难道你要在门口跟我争执?还是我们要在这里,将公司内部的事广而告之?”
  程一清也是嘴皮子厉害的,但仍自知说不过这人,气鼓鼓地跟着他走进去。刚踏进去,他突然向她贴近,一只手探向她脸颊边。她下意识扭头去躲。
  啪一下,灯亮了。
  一切心事都无所遁形。
  “我只是去开灯。”他皮笑肉不笑,“我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趁火打劫要占你便宜的人?还是在官司过程中,暗中替香港程记打压你?跟那个记者私相授受,让她当场揭发广州程记原料过期?或是联合原料商,让他们将合格商品替换成过期的?”
  “程生你对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清楚得很呀。看来这样的事情,你没少做。”
  程季泽失笑:“证据呢?就不可以是那家供应商欺负你店小,欺负你是女人,故意偷工减料?不能够是那个记者有特殊消息来源,又急于挖大新闻,写大文章?”
  程一清哈地笑一声:“程生你做这种事多了,如此熟练,怎可能被人抓到证据。”
  “你想要什么证据?”他靠前一步,离她更近,“要不要像上次那样,你再跟我睡一次,然后趁我去洗澡时,到我房里翻东西找证据?”
  程一清恨极,但无论如何不能输了气场,“好啊。不如索性省却第一步,你直接去洗澡,我去找证据?我相信程生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这证据应该多得堆不下,我很快会找到——”
  程季泽二话不说,突然拉起她手腕,将她往房间里带。她一下没站稳,差点在光滑地面上滑倒。他便弯下身,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她领教过这文质彬彬身体下紧绷的肌肉,知道他的身体里藏着商人和野兽,但摔地上的潜意识恐惧撅住她,她用手勾住他脖子以固定自身,“你要干什么——”
  “做你想做的事啊。”他进了房,用脚勾住门,踢上,关门。她一只手摸着墙壁,想要下地,但他一转身,已将她扔到床上。
  程季泽站在那儿,看着她:“你不是要证据吗?我现在找给你。”他电脑没关,屏幕保护程序上的变幻线,一直在黑色屏幕上起伏游荡。他点开硬盘,给她看一个个文件夹。他的文件夹全用英文命名,大致分为Company Documents(公司文档)、Personal Workspace(个人工作区), Backups & Archives(备份与归档)。
  “这是公司文档——”他点开Strategies & Planning,Financial Reports, Human Resources, Project management, Marketing, Legal等,从策略规划、财务报告、项目管理到法律文件。“个人工作区——”这里无非是日程与会议、工作笔记等等。就连按照年份跟项目备份归档的文件,他都点开让程一清看。
  他松开鼠标,望定她:“程总,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
  程一清从不咄咄逼人,但对程季泽除外。此人太过狡猾,苦肉计演得一出一出,博人同情的招数多不胜数。她指着电脑,“这里不是还有个Confidential吗?是什么机密?”
  “你英文不错,发音很准。”
  “拍马也赶不上你。不过我这几年都有去夜校进修,也请了英文私教。”
  屋内没开冷气,两人从进屋前就都气急败坏的,此刻嘴上也都得势不饶人。程一清坐在床沿上,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盯着他看。炎热潮湿在室内沉淀,诡秘暧昧在贴墙爬行,攀爬到她肩上背上,化作晶莹汗珠,又从她脖子上滑落,在圆形衣领跟锁骨交汇处消失。
  空气温热,她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也温热。她的身子热烘烘的,让他冰冷孤清的世界也潮湿暖热起来。他注视她过分殷红的唇,回想起自己吮食樱桃的时候。红的樱桃,甜美的,多汁的。
  程一清见他忽然沉默,突然感觉到气氛微妙。她赶紧开口说话,“怎么了?不敢让我看?”
  程季泽不语,转身,面朝电脑屏幕,点开鼠标。
  程一清从背后注视他,看他身体修长,因天气闷热潮湿,向来整洁光鲜的他,背部也湿了一小片。她透过湿了的布料,能够隐约看到他的肌肤。她的手指曾检阅过这里,那里……
  她忽而左右顾盼:“太热了,空调遥控呢?”
  程季泽点开文件夹,屏幕的光莹莹闪闪,落在他脸上。“你打算在我这里留很久吗?”
  “起码看完这些文件吧?”她在他枕边摸到了遥控器,按下开关。机器启动,闷声低鸣作响。幽暗潮湿中诞生的亚热带情欲,在工业社会发明中褪了色。
  他给她看这电脑屏幕。机密资料里,也无非是未公开的财务数据、核心业务等等。她问:“没有隐藏文件吗?”
  “我一个人住。家用电脑隐藏文件,是因为预估到你要来抽查吗?”
  程一清不说话了,只逐一点开文件夹。最后剩一个文件夹,命名只有一个字母,C。她问:“机密中的机密吗?可以看吗?”
  程季泽忽然不说话了。
  她倒是有点犹豫,“不会是……那种视频吧?”嘴上这么问着,一只手已经点了下去。
  没有视频,只有照片。
  男人的电脑里有多龌龊,她大概也能猜到,迟疑着,停下了手。“如果是那些恶心图片,我就不看了——”
  他接话:“不恶心。”
  “跟双程记有关吗?”
  “……算是。”
  “我能看吗?”她又问。
  他不出声。
  她视作默认,带着好奇点开。
  开头数张,是他们俩刊载在杂志上的照片,接着有一些双程记各家分店开业的照片,还有他们去团建的照片。她一一看过去,没明白为何这些照片值得放在机密中。室内只有冷气机低沉运作的轰鸣声,她将后面几张也打开。
  都是团建的。有些有其他人,有些没有。有些是别人在远景里握着麦克风唱周杰伦,她在角落里大口吃水果。也有白云山上草坪里,她大字型躺在垫子上,杨婷只露个手,在她脸上画乌龟。也有她坐在摩托车上,抱着头盔,在双程记门店外等人时张大嘴巴打哈欠,不知道被谁偷拍。
  这么多的她,困在时光里,留在相片上。时光另一头的她,坐在电脑屏幕前,突然意识到所有这些照片,无论人多人少,那上面都有她。
  她的手停留在鼠标上,久久不动。身后,男人的影子落在她手背上,像一团暧昧的雾气。
  良久,男人问:“你还要查一下隐藏文件吗?”
  女人说:“不用了。”低着头,从椅子上起身要走。盲头苍蝇般,大腿一下撞到桌角。
  他说:“你怎么老是这样毛毛躁躁不小心。”顿一下,低声,“我又不会吃了你。”
  “也不是没吃过……”她声音低了下去。再迟钝,也回过神来,觉察出这话多少带调情意味。立即收敛,又记起来这里的用意,一本正经,“电脑里没什么,也不能证明新闻发布会的事跟你无关。”
  “我的确无法自证。”程季泽淡淡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出现在那里,是因为从其他渠道听到那个记者掌握了原料过期证据,赶去劝阻她,但是被满腔新闻热忱的她拒绝了——你应该不会相信吧?”
  “你这人,让我怎么相信?”
  程季泽低下头,凝视她那张脸。他又联想起尝樱桃的时候,然而樱桃树长出了刺,不让他靠近。他垂下眼睫:“是,像我这样一个人,连我自己都不会信。你又怎可能信得过我。”
  她惯了牙尖嘴利一顿反驳,他突然利落地承认了,她倒无用武之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室内突然黑了一片,楼下室外同时哗出声来。冷气突然停了。刚才室内的轰鸣声消失了,好像电影被拿掉了音乐音效,一切都真实起来。她说:“停电了?”他说:“没试过。应该很快会恢复供电。”她说:“以前也试过。”他说:“是吗?”她说:“双程记开业前,在办公室里。那次只有我跟你。”他静静说:“原来你也记得。”
  明明是来兴师问罪,为何气氛总会落得如此暧昧?程一清觉得自己在静静地流汗,仿佛雪人被流放到岭南,逐渐融化。她是粗人,不看歌剧不念诗没有文艺细胞,无调情天赋,亦无心思。但这样一个人,也怕自己会动心。
  索性落荒而逃好了。
  她匆忙说声“我走了”,倏然转身。他也不拉住她,只说,“这天气,走楼梯,一身汗,不如等恢复电——”
  话音刚落,灯又亮了。楼下的人欢快地喊出来。
  她的语气硬邦邦,跟神情一样僵硬:“有电了,再见。”
  他不语,跟在她身后,看她慌失失
  粤语词汇,指慌慌张张
  外逃般离开。
  待她走后,他坐回电脑前,显示隐藏文件,出现几个视频。点开一个视频,镜头里程一清爬到树上,伸手去摘荔枝。杨婷等人大喊,小心点啊。又有一个视频,在番禺长隆野生动物世界,程一清趴在栏杆上,认认真真看大象。再点开一个视频,程一清喝了点酒,握着麦克风,摇摇晃晃高歌《海阔天空》,严重走音,相当难听。
  程季泽是成年人,清醒理智,足够自律。实力不够时,韬光养晦。得不到的人或事,直接戒除。他认为自己可以慢慢戒掉她,幻想总有一日,鱼能够离开水,影能够离开光。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