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内地杂志基本都是转载改编,为避免被我告诽谤,已经算言辞温和。”但文字间布满春秋笔法,言语之外都在暗示,程一清能力低,人品差。这样一个人,在看到双程记生意好之后,又钻香港程记商标未注册的空子,要自立门户,一点也不奇怪吧。
同样的招数,程季泽觉得似曾相识。当年何湜被撞后,媒体对疑犯的舆论,不也如此?他想到了一个人。但他按下心里的想法,只问,“转载自什么杂志?”
程一清顿了顿:“《得周刊》。”
这篇报道的最大受益者,是程季康跟香港程记。会竭力帮他、在《得周刊》有熟人、在内地媒体也有人脉。同时符合这三个条件的人,程一清只想到一个。
多年好友对自己下狠手,程一清只觉手脚冰凉。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服安眠药,加上应诉压力,那天就发起了高烧。
—— —— ——
程一清下午出院,程季泽开车将他们一家送回去。德婶留程季泽在家吃饭。两个年轻人已正式确定恋人关系,德叔刚开始还好奇:你们家会反对吗?你们不是在跟我们打官司吗?
程季泽回复:“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他对德叔郑而重之,说会陪同程一清度过难关。
德叔转而开始问别的:你哪年出生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在哪里念书?有结婚的打算吗?
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程一清被人参炖鸡汤呛到,程季泽立即放下筷子,用手在她背部轻扫,“小心,小心。好点了吗?”程一清连连摆手,表示无碍。德婶则在心里想,德叔怎么把自己想问的话也问出口啦。
程季泽重新拿起碗筷,看向德叔,笑笑口:“德叔你刚才问——结婚?对,当然有这个打算。就是不知道,程一清愿不愿意嫁给我,你们愿不愿意将女儿交给我。”
他在世俗婚姻市场上,条件优异,却当着两老面子,认真地给出肯定回答。德叔跟德婶都意外,对视了一眼。程一清在心里想,爸妈可真是天真,程季泽说的话哪里能相信呢。她现在知道他们之间有爱情,但是也明白这份爱基于利益基础,互惠互利。一旦利益消失,这爱也会消逝。
只是这种话,都没法跟爸妈说。她只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碗:“还有汤吗?我再盛一碗。”这话题就岔过去了。
饭后,程季泽送程一清回附近的出租屋,说要帮她提东西。上楼时,程一清心里有些隐隐的预感。果然,一开门,进了屋,程季泽将袋子往地上一扔,直接将她推在门板上,一只手绕到她颈后,盈盈握住她的细脖,牙缝里咬着她的名字,偏过脑袋,俯低吻下来。屋内下着窗帘,幽幽暗暗的,他一只手摸索她的形状,另一只手在墙壁上摸索灯的开关。
在这个缺乏身体教育的社会,程一清羞于承认自己也有欲望。在过往的教育中,那是“坏女孩”才有的。程一清偶尔也迟到早退,对老师不够卑躬屈膝,对同学态度一般,时常跟德叔顶嘴,眼里只有钱。但她没有欲望,所以她不是“坏女孩”。
直到程季泽的出现。
灯亮了,她在他跟前显出形来,像起伏的山水印在门板上。两三年来,他只在幻想中自娱,幻想她这模样。跨年夜那次,他有点醉,没来得及好好品尝。这一次,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求。他脱下外套,又脱下里面衬衣,将她推到床上。她的双臂紧紧抱住他宽广的背,手指陷入肌肉里。人像一片被风雨打湿的树叶,在潮水中,起起伏伏地颤动。
再次醒来时,窗帘已拉开,外面已天光降临。程一清坐起身,不见程季泽身影。她心想,果然,又是这样。
他们俩的第一次过后,他半夜冒雨离开。
第二次后,他拿走她跟何澄的谈话录音。
第三次后,她在他家找到香港程记要对付她的证据。
这一次,又会是什么?
体内激情像沙滩上退潮的浪,不住往后消退。她冷静地穿上衣服。
第79章 【4-17】芒果已熟透(下)
这时,屋外传来钥匙转动声响,程季泽开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食物香气四溢。他问:“你醒了?”放下钥匙,“我要下楼买东西,没问过你,直接带了你的钥匙。”
她看他打开塑料袋,取出两罐可乐,又取出两个泡沫饭盒。“我记得你喜欢吃牛肉肠粉?买了一份加蛋的,一份没加蛋的。你要哪份?”
“……加蛋。”
程季泽打开一次性饭盒,露出里面半透明的肠粉皮,皮里裹着醇厚甘美的牛肉片,还有几片青翠欲滴的菜叶。他从厨房里取出酱油,浇上去,递给程一清,“看看够不够味。”
程一清握着筷子,看着眼前这碟肠粉,突然一笑。
“吃个肠粉就这样开心?看来你很容易哄。”
程一清仍是笑,不说话。
管这份感情会维系多久呢,即使知道没有好结果,只要此时此刻,彼此都是真心的,就够了。至于双程记的事、香港程记的事……填饱肚子再说。
因是出租屋,程一清又不是爱收拾的人,能住就行,两人吃饭的桌子都是折叠桌,塑料桌面。程季泽吃了两口,觉得桌子摇摇晃晃,低头看一眼,发觉桌脚不稳。他起身找东西去垫,嘴上问,“你就一直用这张桌子?不觉得不方便吗?”
“有点。不过我很少用这桌子,凑合凑合。”
“懒。”程季泽笑。他从VCD机跟CD机下翻出两三本旧杂志,问过程一清可以垫后,放在下面。那只不牢固的桌腿在程一清那边,程季泽在她跟前,手里握着杂志,单膝跪地。程一清忽然觉得这场景令她联想起求婚,她有些不适应,准备起身。
程季泽然伸出手,拉过她的手腕,将她往椅子上按,“坐好。”
程一清觉得他莫名其妙,但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照做。程季泽一手抬起桌子,另一手将杂志往桌脚下垫,嘴上轻声道,“刚才在德叔德婶那里说的事,你怎么考虑?”
“什么事?”
程季泽垫好杂志,抬眼看了看她,仍维持单膝跪地的姿态,“结婚的事。”
“别开玩笑。”
程季泽起了身,从桌上取过一罐可乐,呲地打开。他掰断易拉罐环长形部分,只剩一个光秃秃的环,递到程一清跟前,“钻戒以后再买。你如果愿意嫁给我的话,我们就谈一谈具体的事。”
他们俩都不是浪漫的人,现实得很。程一清脑子里也清醒,没接过那个易拉罐开盖环,只问:“你想跟我结婚,是有什么打算吗?”她又说,“别说因为你太爱我,没了我不行。”
“你送院那晚,我的确发现,自己非常害怕失去你。这是原因之一。”程季泽拉过一张椅子,跟程一清面对面坐着,拉过她的手,将易拉罐开盖环圈到她左手无名指上,“另一个原因是,我跟你结婚,对你对我对双程记都有利。”
程一清看着他,等待他往下说。
“目前双程记第一大股东是香港程记,然后是我、你,以及引入的第三方资本。我们结婚后,通过签订书面协议约定共同持有股权,就可以超过香港程记,成为第一大股东。”程季泽为消除程一清顾虑,说股权可以登记在双方名下,或者以一方名义持有,但是注明股权为夫妻共同所有。
“只要我跟你是一致行动人,根本不需要结婚——”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我怕失去你。”他说,“所有资产都可以具体约定。”
室内安静,没有风,华南独有的热气闷在屋子里。程一清感觉到自己背脊在流汗。她能够相信程季泽吗?这会是他的又一次感情投资吗?或者,是为了骗走她手头上的股份?
这屋子像一本摊开的书,上面布满了密码。她知道密码里面大概有什么,比如说,他们都中意对方,但也互相提防对方。他们是狼跟狐狸,谁都不能对另一个完全放心。
她怎能相信一个跟她睡过后,窃取她口袋里录音材料的男人呢?
程季泽说:“既然程季康跟何澄说我们俩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我们何不趁机将这关系公开?”他的手抚上她的脸,“你一直担心我会将你踢出双程记。那么,就用婚姻将我们捆绑起来好了。至于广州程记,你想继续做也好,不继续做也行。双程记那边,你会有足够的自由度去做产品开发。你想自建厂也可。当年我们没有足够资金,现在是时候完善供应链了。”
“自动化生产线太贵……”
“那就按照你意思,用单机组装。”
“会很困难。”
“关关难过关关过。我的程一清,从来不是怕困难的人。”
他的手摸过她耳朵,往她头发间摸去。程一清抬起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她直视他双眼。
有那么瞬间,程季泽差点以为,程一清会指责他亵渎婚姻的神圣,认为他这一求婚毫无诚意。但程一清轻轻开口,问道:“程季泽,我可以相信你吗?”
程季泽听到自己内心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她终究是自己的同类。
他说:“我是我父母婚姻的受害者。人性利己。如果没有足够的好处,像我这样的人,不会轻易踏入婚姻。你可以暂时不相信我。答应我,找个律师详细聊聊?”
程一清安静片刻。
他追问:“怎么样?”
“你应该知道,假如我们离婚,会对双程记很不利。”
“那我们就不要离婚。”
“未来的投资者未必这样想。”
“夫妻合伙人关系更稳定,有的投资人更喜欢。只要我们设置好相关协议条款,并且体现在公司章程、股东协议、婚前协议、婚内协议里面就好。”
“婚姻联盟理论上可行,但还是要经过具体的股权交易,考虑很多现实问题……”
“是。但我还是想跟你结婚。法律的事,交给律师考虑。”程季泽问,“你的未来,你考虑得怎么样?”
程一清说:“我再想一想。”
“你慢慢想。”他双手围在她脖颈上,慢慢从后肩滑下去,抱紧了她。从她身后的穿衣镜里看起来,就像两条蛇,左右缠绕上程一清。程季泽想,他可真希望自己成为蛇,将她紧缠不放。
他的内心有很大的空洞,他曾经以为,用很多很多的钱,能够将它填满。后来,他对程一清的身体起了念头。秋天的夜里,他喝一碗德婶煲的热汤,心里那个洞像吃撑的胃,居然鼓涨起来,温暖起来。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前半生缺失的是什么。他想像自己的身影出现在程一清的家庭日常里。他决定不要成为那种独来独往的成功人士。他想要一个家。
第80章 【5-1】谁说你靠男人了?
第五章(结局篇)
最近,程季康频频往返于粤港两地。大部分在深圳,因这里离香港更近,接近广州程记势力范围,但又不完全是。他在这里接受内地媒体采访,侃侃而谈香港程记进军内地的计划,指责广州程记不遵守游戏规则。
深圳虽在广东,但人口来自五湖四海,俨然是个小中国。程季康的普通话说得越来越好,跟内地媒体等单位打交道也逐渐得心应手。何澄在内地长大,提点他如何跟不同机构周旋,教会他北方人跟南方人的文化差异,提醒他饭桌上不要用西方餐饮礼仪而应遵循国人传统一套,更能拉近距离。
但驻广州的媒体更多。这几天,程季康也到广州来。他请记者到白天鹅宾馆饮茶,边喝边谈:“当然了,当时双方市场不重叠。但是他们多年来都没在当地注册程记商标,反而是双程记办起来了,我们准备进入内地市场,他们就立即抢购商标。这种行为十分恶劣。”
记者问:“但你们两家同宗同源,历史渊源错综复杂,你们会考虑庭外和解吗?”
程季康两手手指在膝盖上交叠,微笑说:“只要能够解决问题,当然会考虑。我们这边很有诚意,就看对方了。”
采访结束后,程季康回到酒店房间,进了屋,摘下领带,脱外套,扔到床上。他在床沿上坐下,对着镜子道,“刚才那个记者问的问题,还挺击中要害。历史渊源、侵权指控、法律依据与诉求、战略反思跟未来规划,全都问了个遍。”
镜子里,映出正靠在椅子上看书的何澄。她并未抬头,轻声道,“她那家媒体是全国最好,最有影响力的媒体之一,不是名校毕业都进不去。虽然里面的记者都很有优越感,不过的确能力强,做采访前也做足功课。”
程季康沉默,似乎在想什么。
何澄抬起头,“你在担心什么?”
“我最担心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如果他们不贪图物质,很多事情就不好做。”他不需要什么新闻客观、新闻真实,他希望所有媒体都倾向香港程记。
“没有人不可以被收买。”何澄面无表情,“我大学时也以为自己不会靠男人。”后面半截话,她没有往下说。
程季康站起身,走到她的椅子后,两条手臂从后面圈住她。“谁说你靠男人了?你靠男人,就不会拒绝我送你的车跟物业。”
“谁说?”何澄语气平静,“所有人。”
一开始,说她靠程季康,后来说她攀上了叶令绰。说她自知无望嫁入叶家,眼见香港程记做得有声有色,又重回程季康怀抱。
自从何澄入职程记后,港媒就没停过损她。没错,她在媒体圈的确有一点点人脉,但时间短,也仅限于《得周刊》所在集团那几家。再加上她在《得周刊》当新人期间,成绩太亮眼,抢新闻太不要命,得罪不少同行。在其他人仍要辛苦捱盒饭当狗仔时,凭什么她能够当上凤凰?人性总是看不得人好,更何况,向这口井里掷下石头,还能收获销量。何乐而不为?
何澄一下子成为全港知名捞金女。八卦杂志今天说她被程季康玩腻,嫁不进程家,明天刊出她搀扶程老太进出海鲜酒楼照片,又说她走老人家路线,一口潮州话讨得程老太欢心。就连何妈去街市买菜,都被人拍下来,说何澄全家仍住公屋,虽然用男人钱供得何家小妹去英国读书,但目前仍然等待她卖身替全家人置换豪宅。
对于种种传闻,何澄从不做任何解释。程季康上半身俯倾,双手搭在她肩膀上,替她不忿:“外人以为你依靠我,他们不知道,我依靠你更多。”
何澄抬起一只手,摸着程季康的脸,抬起头来,对上他眼睛,“程生,不要抬举我。”程季康趁机低头,吻住她的唇。过去三年,程季康跟何澄聚少离多,但近日他频繁来往内地,何澄都在他身边,两人见得多,肌肤之亲也多。
程季康将她抱到床上时,她心里想,她怎么有资格反驳世人?她心知肚明,没有程季康,她在《得周刊》不会这么快出头,她不会得到叶令绰给予的电梯面试机会,进而成为叶允山身边人,她也不可能顺利进入香港程记,负责内地事务这样重要的事。如果把她跟程一清互换位置,程一清能做出什么成绩,她又能做到什么?
程季康不知道何澄的心事,将她推到床上。她压在电视遥控器上,床头正对着的电视突然被摁开,屏幕出现电视画面。今年是奥运年,不相干的节目里已经出现一堆衣着清凉的奥运宝贝。程季康嫌吵,抓过遥控器关掉电视,将它扔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