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程记——叶小辛【完结】
时间:2024-08-17 17:12:25

  帽子男笑笑,意味深长地点头:“哦,大陆妹~~”他上手搭何澄肩膀,“广东话讲得几好啊,听不出乡音。”
  港府规定“两文三语”
  为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1997年成立后推广的语文政策。两文为中文和英文,三语则为粤语、英语和普通话。
  ,其中粤语以广州话西关音为标准音。几时轮得到你来指点我标不标准?何澄只觉烦躁,一把甩开他的手,也不再多想,扭头看程季康一眼,“记住你刚说的话。”她脱掉外套,吸一口气,跃上充气滑梯,两手抱在胸前,闭眼往下滑。
  砰地,整个人直插水里。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耳边只有水声。咕咚咕咚。她像个大泡泡一样,被水裹着。那些叫好声、笑声,像泡沫一样,浮在水上,离她很远。她觉得很冷很冷,但也畅快。
  船上扔下来一个救生圈,她在水里用力蹬脚,想过去抓住救生圈,却只觉得身体一直往下沉。她慌了,双手双脚乱蹬,更喘不过气。
  扑通一声,有人跳入海里。何澄往下沉的瞬间,被人抱起。她的脸浮上水面,嘴巴吐出一口水,咳起来。
  看清楚了,居然是程季康。
  “你不怕死啊?”
  “怕啊,但我更怕做不到想做的事。”
  “我最讨厌你这种人。”程季康说,“抱紧我。”他被她圈着肩颈,游到船边。
  两人上了船。程季康那边,迅速有人迎上来,将他包裹。何澄同学挤不过去,只得围上何澄这边,带她到里面换衣服。“程生刚才跟你说什么?”同学好奇。何澄答应过程一清,不将程记最近的事情说出去,只截取一段,“我说我不会游泳”。同学冷笑一下,不再说话。
  在舱室淋浴间里洗了热水澡,何澄才慢慢回过神来。出来时,衣服已经被烘干了。她换上衣服,四处张望,却再没见到程季康。帽子男走过来,有意无意地问:“想找人?”
  何澄足够直接:“程季康呢?”
  “你冲凉冲那么久,人家有事,提前走啦。”帽子男呷一口酒,紧紧看着何澄,意有所指,“程家在金融风暴蚀了不少,而且现在听说他爸有意将部分业务交给他弟。想钓金龟婿的话,他未必是合适人选。”
  “他弟叫什么?”何澄抓紧机会套情报。
  “程季泽。喂,你不是要打他弟主意吧?他现在人在大陆。”
  “他在大陆做什么?”
  帽子男原本觉得这就是个伪装记者的捞金者,现在眼看她越问越多,也警觉起来。嘴上仍笑嘻嘻,“问这么多干什么?他跟程季康虽是同一个妈生,但是父母离婚后,程季康跟他爸,程季泽跟妈。而且程家好像从清朝起就是长子继承制,他以后未必能分到什么身家。”
  何澄心里想着,得把这信息告知程一清。帽子男看她沉默,以为戳破了这捞金者的美梦,有种破坏人好事后的小小快意。何澄同学吃完葡萄,抽纸巾擦了擦手,回头见何澄跟帽子男不知道在聊什么,心里很是懊悔将她带上船。
  下了船,同学大哥开车来接她,说顺便送何澄回家。同学却开口:“哥,你还要接阿妈去买烧鹅啊。”何澄识相,赶紧说自己搭小巴回家即可,同学大哥正要开口,同学不耐烦,催促她大哥走。
  车子开走刹那,何澄听到同学笑话她哥笨,说“人家搭上有钱仔了,谁要坐你这二手车啊。”
  何澄面无表情,转身去等小巴。上了小巴,她看着窗外,听到前座二人讨论刚从上面下来的亲戚。“我都叫他换件衣服再出街,就是不听。我在外面都不好意思跟他站在一起,好丢架。”“刚下来的人,都是这样的啦。”“我刚下来的时候,好快就入乡随俗啦。”
  这种话,何澄没少听。是这样的,香港人瞧不起大陆人,早来的大陆人又看不起新来的。新来的人里面,会说粤语的看不上不会说的,没口音者自认胜过有口音的。此时听着车上扰攘,何澄想起刚才游船上一切,只觉得大白天里做了个梦。
第8章 【1-8】围猎
  得了德叔借来的钱,程一清像获得减刑一般,又多了几天喘气日子。
  那天晚上,父女俩促膝相谈。德叔又趁机将程记历史跟她讲了一遍,说是当年广州爆发疫疾,程家有位太奶奶出身岭南中医世家,上白云山采药,研制药食同源的方子,做成美味糕点,给不愿喝药的孩童。程家原本就是制糕点的,这方子一路留下来,但并没对外售卖。后来林则徐奔波病倒,太奶奶娘家为他治病,在林大人病愈后,赠送他程记糕点,叮嘱他可供日常保健服用。林则徐听说这糕点原料自白云山上采集来的,便感慨道,如果这些糕点能大量制作,便于普罗大众日常食用调理,强身健体,那将是一件有利民生的大好事。程家先人受到启发,自此便有了程记饼家。第一家饼店,开在广州城西门口附近。
  程一清听得呵欠连连。中间打了个盹,惊醒时,德叔已经说到孙中山了,“程记当时开遍广州城,大元帅府每天差人来购买,给孙夫人做下午茶。如果不是后来日本仔轰炸广州,我们本该家大业大……”
  熬了一个晚上,程一清算是理清程记配方及其历史。再跟程季泽见面,她心里就有了数,跟对方提起程家历史时,也头头是道。“其实祖先有训,说这些配方只留给长子一脉。如今我们要跟你们合作,多少也是……”
  这话一起个头,程季泽就听懂了。这是要抬价。
  他不打断,抬手给她添茶水,又落座,静静地看着她说下去。
  他发觉自己此前并没近距离打量过她,人是落在他视野里的,没落过在心上,只是匆匆一个影子。他急于结束这桩事,然后回港,但现在他明白,程家的历史就像中华上下五千年落下的影子,那么长,这事急不得。他已经开始在广州托中介找房了。城市发展太快,他在旧楼里还能看到苏联美学渗透,新房已经有些港风了,虽然细节处总差点意思。就像眼前这个女仔,明眸皓齿,说话做事不拖泥带水,令他联想起中环港女,但她的举手投足,又十足十油尖旺市井少女。但若问她本人,她必定很恼火被人拿来比较吧。毕竟,她是程季泽见过的女人中,相当独特的一个……
  “喂,你觉得怎么样?”程一清在程季泽跟前,打了个响指。
  程季泽回过神:“我明白。”
  “给点反应我嘛。”程一清摆出一副“别浪费我时间啊”的表情,又大啖吃一口西多士。她边咀嚼边说话,程季泽忍不住道,“吃完再讲。”
  程一清愣了一下。程季泽以为她要翻脸,但她当真不再言语,专注咀嚼。程季泽再次打量她的脸,觉得这明艳容貌出身在广州街头,亦没接受过高等教育,多少是被埋没了。
  在她进食时,程季泽抽出一份文件,准备给程一清看。程一清从餐碟上方伸出手,要去拿。程季泽看着她碟子上的西多士,“吃完,饮完,再慢慢谈。”
  程一清两三口,匆匆吃完,又拿纸巾擦了嘴角。还没吞干净呢,嘴角鼓囊着说,“给我看吧。”程季泽没理会,撕开桌面上的湿纸巾包装,连同包装一同递给她。程一清擦干净手,低头看,翻过来,翻过去。
  程季泽观察她,明白她看不懂,只是在假装。他非常体己,“不急着回复,你回去找个律师帮你看。”
  程一清刚才翻文件时,脑子里已经在想这事。她不认识什么律师,随便找一个,又怕贵,也不知道能力如何。但她记得那天程记被泼红漆,有个姓陶的律师很是友善,主动帮忙。不知道找他行不行呢?
  她这么想着,回到程记时,居然赶巧碰上陶律师在玻璃柜前,用手指一只蛋挞,让笑姐打包一盒。程一清鼓起勇气想开口,陶律师一转身,见到她,主动笑着跟她打招呼。笑姐打包完回来,在陶律师身后冲她挤眉弄眼,“哎呀,陶律师整天跑来程记,除了因为我们东西好吃,也因为我们的人好吧。”
  程一清本想厚着脸皮问陶律师,被笑姐这么一开玩笑,她就不好开口。居然还是陶律师主动问她:“怎么了?看你这样子,有事想问我?”
  她惊讶:“你怎么知道?”
  陶律师一笑,他衣服胸前的英文字母也随之抖动,“大部分人见到我时,露出这种表情,都是有事要问的。”
  程一清不好意思了,“你会觉得很烦吧?”
  “要看是什么人。”陶律师微笑看她,又慢慢回头看一眼笑姐。她正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这年轻男女。程一清知道笑姐口疏,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家里的事,也不顾笑姐跟陶律师怎么想,直接就邀他去附近吃下午茶。
  陶律师提着手里的蛋挞,“下午茶我已经买了。而且我下午有点事要做。”眼见程一清失望,他补充道,“但我知道长堤那边有好吃的乳鸽,我今晚带你去?”
  长堤的昔日荣光,自清末开始。当时张之洞为解决广州交通问题,提议在珠江边开凿道路。后来,华侨出资兴办了大酒楼、百货公司,此处成为繁华之地,一直到八十年代。十年前,由于广州有其他新商圈崛起,长堤的商业才渐渐褪色。
  但老广们在这里寻味的习惯,并未改变。一到入夜,马路边的酒家门前摆开桌椅,三五好友、大小家庭在此吃饭聚餐。陶律师带着程一清抵达时,胜记门前已没有座位,陶律师对程一清说:“你等等。”走进去。过一会儿,有人领着他出来,为他们俩在安静地方摆开桌椅,铺上干净桌布,拿着纸笔记录,“要吃点什么?”
  陶律师显是常客,“炒个蟹,一只红烧乳鸽,豉汁蒸鱼云,再炒个时蔬。”他看一眼程一清,问她喝不喝酒,程一清想起那次自己喝得上头,还要程季泽送她回家,赶紧摇头。“讲正经事,就不喝酒了。”
  陶律师对服务生道,“上一壶菊普吧。”
  这里人声车声嘈杂,但生机勃勃,是程一清最熟悉的环境。即使第一次跟陶律师吃饭,她也放松下来。爱吃的人,能有什么坏心呢?这是她的人生哲学。陶律师跟她聊家常,提及国内念完法律后,又出国寻梦学心理学,当时没少在华人餐馆洗盘子。程一清发现他很会说话,看似聊了很多,但始终没触及她的隐私,这让她大大放了心。至于胜记的食物,更是没让她失望。
  干完半只乳鸽,陶律师问她有什么事。程一清跟他说了香港程记的事,陶律师边听边点头,“合同呢?我看看。”
  这事进行得太顺利,程一清倒是犹豫了半瞬。她问:“陶律师,我想问,请你审合同,是不是很贵啊?我最近手头紧——”
  陶律师神情严肃,“很贵。”
  程一清在心里迅速估计一个数,抬眼见到陶律师指着眼前这满满一桌食物,“这一桌都要你买单才行。”她松口气,忍不住笑出来。她也不天真,当然狐疑为何他会帮自己。也许,是像笑姐猜测的那样?她心底里觉得自己无耻,利用了身为女性有且仅有的那点优势。
  陶律师看了很久,最后说没什么大问题。程一清不信,反覆问:“真的?”
  “合同条款不苛刻,也没给你挖坑。个别文字我会修改下,但都是无关痛痒的事。”
  程一清一直没有个可以商量的人,这时忍不住问陶律师,觉得这条件怎样。陶律师喝一口菊普,笑笑地看她,“这个我没法给你法律意见。不过从朋友角度来说,这事挺好的。我听笑姐说,你们生意一般般,之前还有亏损。现在,香港那边有诚意,你们五年赚四十万,两地程记品牌都有得着。而且,你们八十年代时想开拓香港市场,当时不是被舆论抹黑吗?现在合作,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一种正名。”
  这顿饭吃了一百多,程一清觉得很值。
  后面几天,程一清都没在程记见过陶律师。笑姐非常八卦,悄声问:“你是不是那天说了什么,把人惹怒啦?”程一清知道笑姐在想什么,做严肃状,“笑姐,我劝你不要对住我们那些熟客,妄加揣测。”
  两天后,陶律师把修改好的合同文本发她邮箱,程一清见他非常仔细,连标点符号都改过,非常感恩。回复邮件时,千恩万谢。
  陶律师给她回邮件:“举手之劳。”
  程一清又回:“今天我们做牛奶挞,要不要给你留一盒?”
  “不用了。我最近在上海。”
  陶律师出差归来,下机后直奔律所,中间接了个电话,便开车出门。车子停在附近商场后巷里。 流浪猫飞快窜过,陶律师探出脑袋,学猫叫。要等的人还没到,他坐在车里听电台。手机铃声响起时,他还在听一位听众点首郑伊健的《甘心替代你》给初恋。
  他在歌声中接起电话,听程一清发问:“是不是,我去文印店打印份合同,然后跟那边签约就得?”
  这种蠢问题,一点不像程一清能够问出来的。可见她有多在意这件事。陶律师关掉电台音乐,非常耐心,“你将电子版发给程季泽,让他看一下。”
  程一清静一下,像有重大发现,“你怎么知道他叫程季泽?”
  陶律师忍不住笑,“因为你告诉过我啊。”
  程一清不记得了。但现在她跟陶律师熟了不少,她单刀直入问,“你知道我没钱,为什么要帮我?”
  陶律师哈哈大笑:“你戒心不小。”
  “我又不是第一天出来社会。”
  陶律师还主动拿相机替程记拍下物证。胶卷昂贵,二十多张相纸,他那天卡嚓卡嚓就拍了近半。若非有目的,谁会仗义至此?
  陶律师也坦坦荡荡:“有的人要利,有的人要名,我是后者。像粤港程记这种百年老店,充满故事性,如果我有份参与其中,对我将来很有好处。”
  程一清像是看到了陶律师的另一面。
  陶律师听着电话,目驰远处,见有人穿运动装,戴顶帽子往这边走来。他微笑,跟程一清说自己有点事,便挂掉电话。临挂电话前,还不忘叫她放宽心,“……其实商人只看利益。只要你们俩的利益是一致的,你们俩在同一条船上,就不用担心太多……”
  另一头,程一清终于挂掉电话。而那人也已上车。
  车厢内,陶律师放下手机,笑一下。“这碰头方式,在拍警匪片吗?”
  “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对方摘下帽子,露出程季泽那张脸,“钱收到了?”
  “收到了。你向来准时,我从不担心。”陶律师说,“我担心的是,她似乎不太信得过你。”
  “如果我是她,也会对我自己保持警惕。不过没所谓,信不信得过也好,她也没有别的选择。”程季泽说,“对了,饼店那里,你慢慢减少去的次数,直到我这边正式签约为止。”
  “你真谨慎。说起来,世上这么多律师,你确定她会找我?”
  “有句话,叫做病急乱求医。她现在欠人钱,有免费律师送上门,还是在让她放松的地方,以熟客身份出现。而你们谈合同时在大排档,是另一个让她放松的地点。”
  “被你算到尽。”陶律师靠在椅背上,哈一声笑:“一开始,你想要接触的就是程一清,从来不是什么二叔姑姑。”
  程季泽不语。
  其他人虽说也是程家人,但拥有话事权的那个人,到底也只是程季德。因此,他想接近的,从来就只是程季德的继承人,程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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