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掌声落下后,程一清向众人介绍一位身长脸瘦的男子。男人头发梳得整洁。程一清介绍说,这是粤港经贸合作办的刘主任,合作办为香港赴粤商人提供不少帮助。刘主任也特别关心工厂升级改造的事,听说我们今天要开这个会,特地赶过来看看。我们有请刘主任说两句。
刘主任带些不好意思,但仍是爽快地接过话筒,掷地有声——
“
各位工友好!大家的担忧,我都听说了,也跟厂领导有过充分的沟通。大家应该都看新闻了吧?知道中国入世的大事,对不对?那你们知不知道,中国入世后,像我们这样的工厂,也要直面全球激烈竞争?这不仅仅是我们厂的挑战,也是整个珠三角乃至中国制造业必须面对的课题。再说简单一点,那就是——要么升级,要么走人。
这次引入自动化生产设备,我们的目标不是淘汰,而是升级;不是分离,而是共同成长。昨天跟程总、茅厂开会时我也提过,未来,工厂要加大对员工的培训投入,帮助大家掌握新技能,适应新的岗位需求,实现个人职业发展的飞跃。
”
人群中又窃窃私语,有不少脸孔是雀跃的。当然也有麻木的脸,他们本来奔着闹事而来,发觉没热闹可看,心底又不相信入世这么遥远的事,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后面他们看到小楚在厂报刊室里看报纸学习,笔记上记满了他们看不懂的话,什么“向高附加值产业链延伸”“积极开拓市场”,他们背后笑话小楚,说她还真的相信那个程总说的话呀。
但不管员工信或不信,大家都亲眼见着,程一清越来越多出现在工厂里。甚至还有离谱的传言:说她跟茅厂或者鲁工有一腿,所以在厂里睡觉。小楚气不过,掏出自己的剪报,给他们看报刊上的程季泽。“这是程总!是她老公!怎么可能放着这样的老公不管,跟什么茅厂、鲁工这种嘛。”
众人围上来,看程季泽模样,也都觉得这传言滑稽。但又有人说了,程一清怎么放着这么帅的老公在家,整天跑到厂里嘛。小楚说,程总肯定是事业第一的。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现在这个年代,女人不像个女人,生了娃谁带呀。就有人笑了,有钱人生了娃还怕没人带,就是那些没钱的草根,还想学别人,以为自己也能够成事。小楚知道这些人在暗讽她,心下不忿,但她出身低,心头高,不管这些人,继续复习夜校课本。
—— —— ——
食品厂旁边是一间废弃工厂,程一清在刘主任协调下拿下这地方,花钱请人打扫干净了,项目组就在那里办公。将多台单机有效整合为一个协调工作的整体,只靠一两个工程师可不够,需要聘请有经验的自动化工程师团队,利用先进的自动化控制软件,设计合理的控制系统和工作流程,确保生产线的高效运行。
刘主任经常来看项目组,程一清趁机跟他说自己的困难,他笑笑,不当面表态,然而下次再出现,又突然带上一个陌生人,恰是相关领域的专家。程一清内心感恩。
近期因为程季泽常留香港,公司日常运营都由她负责,渐渐背地里就有些关于夫妻俩的传闻,什么程家长辈因为这个儿媳跟长子打官司的事,非常生气啦,什么程季泽婚后厌倦妻子,两人长期分居两地啦。最离谱的是说他香港一个老婆,内地一个老婆。
程一清忙得要命,完全听不到这些风言风语。跟香港程记的官司,还在很慢地推进中,并未因她的婚姻状况改变而出现转机。
这天她开会开得晚,回到办公室过了一遍营销方案,才想起中午没吃饭,在办公室泡了一碗方便面。
电话在这时响起来。
她用一本书盖住泡面碗,抓起话筒,电话那头传来茅厂声音。说什么,听不清,因为背景音里都是鲁工的大嗓门。
程一清换一只手拿话筒,高声问:“是茅厂吗?你说什么?”
电话那头哇啦哇啦响了一阵,过一会儿,鲁工跑过来,抓起电话,抢着说:“成功了!全自动生产线成功了!”
程一清“哦”一下,低头去看泡面好了没。
这不是生产线第一次落地。半个多月前,程一清接到过同样的电话。同样的话,同样兴奋。当时程一清在巡店,也乐得不行,跨上摩托车就直奔工厂。那天路况差,程一清赶到工厂时,天色已晚。厂区外的大排档里,有不少下了班的工人在打牌。她进了园区,直奔厂办,茅厂不在。她给茅厂打电话,对方好一会儿才接听,声音却由兴奋变沮丧。
后来才知道,由于设备磨合期跟系统调试不足,生产线运行了一会儿就频频停机。离真正落地,还有一段路要走。
再后来,生产线运行后,不再突然停机,却时不时故障。
每走一步,都是一关。每一关,都难过。但程一清早习惯了关关难过关关过。工作上的事不算什么,倒是生活中,德叔德婶问起,说程季泽怎么这么久没来。程一清只笑笑,说他很忙。德叔不高兴,说再忙也要一家人吃饭。程一清低头扒饭,不知道她跟程季泽的家人关系,什么时候会结束。
他们之间的问题并未解决。她依然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她难以忍受夫妻双方戒备至此。而她的日常工作,她会通过邮件方式发送给他。他公事公办,回复一句收到。她通过屏幕上,冷冰冰的两个字,追忆他曾经炽热的言语。
现在唯一的炽热,是工厂里这些人。语气热烈,声音激昂,反覆地:“得了!得了!我们成功了!”
程一清不相信:又是诈胡吧?
鲁工不高兴了:“真不是。这次我们反覆调试,测试了好一段时间,运行顺畅。”又说,“你下次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来不及等下次,程一清下了班,又骑着摩托直奔工厂。正是月饼季。之前程一清来考察时,见厂区里每人每天最多可生产月饼一百个。现在生产线落地,效能直接提高十倍。她在成品区,随机抓起两三个,发现品质比人手制作更稳定。
她的手微颤,没想到几年前的一个想法,居然当真落地了。德叔常说,人手制作才好,但她掰开一枚试吃,并不认为跟人手制作有太大区别。
产能上去了,生产标准化,走向全国甚至销往海外,就有了希望。程一清边吃边回忆起双程记成立初,自己跟程季泽说过的那些胡话,未实现的那些野心。他出于现实考虑,曾屡次拒绝她的想法,却从未笑话过她的梦想。
茅厂见她不说话,只闷声试吃,以为是产品有问题。他狐疑着,也掰开一块放嘴里,边嚼边说,“程总不用担心,自动化数字化生产就有这点好,工艺标准规范。就算出现问题,都可以追溯管理——程总,程总?”他见程一清红了眼眶,大吃一惊,正要拉上鲁工一起安慰她,却见鲁工也红了眼眶。
第91章 【5-12】德婶出事了
忙累了这样久,程一清有种即使在家也随时披甲的心情。现在,这身盔甲终于能够卸下来。她躺在盔甲的碎屑之上,到家洗了澡就睡。也许因为脑袋兴奋,上半夜她脑子里都是梦,梦是黑白的,轰隆隆的生产线上,像流水一样生产出圆圆的糕饼。糕饼也是黑白的,落到千家万户窗户里,窗户里亮着一盏盏灯,是唯一的彩色。
程一清从屋檐上的视角往下瞧,觉得非常快乐,那种快乐带着尖锐的声响,一直震颤着她的心脏。
她在这响声中醒来,发觉声音还在持续。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她下意识地摸向手机。
手机又震又响。
是德叔。
程一清当即抓起手机,但德叔手机在这时停止呼叫。她赶紧拨打过去,德叔那头却一直在通话中。
应该是在打给她。
德叔前阵子才开始用手机,因为不会锁机,经常拨错电话出去。程一清只得给他换了翻盖手机。换手机后,他很少再打错电话,但还是有过一两次,将本该拨给德婶的电话拨了给她。
程一清放着手机不管,先去刷牙洗脸,将睡衣换作日常衣服,再尝试拿起手机打过去。
还是没人接听。
她今天约了曹律师,因为晚了起床,本该出门了。但不知为何,她心头突然有些不太安定,又尝试着,给德婶打去电话。
电话很快有人接听,程一清刚喊了一声“妈”,电话那头就传来德叔声音。他嗓门大,速度急,语气冲,“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啊?!你妈出事了!”
程一清只觉脑袋轰鸣。她问怎么回事,然而电话那头声音纷杂,从背景音听起来,似乎是在医院。德叔不知道跟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就挂掉了电话。
她又急又乱,一只手哆嗦着,又去回拨电话。但这次再没人接。她抓起钥匙就出门,进了电梯,却想起不知道该去哪儿。站在公寓楼下,她想起来,刚才那是德婶电话。她又拨给德叔。
好一会儿,德叔电话才有人接听,听电话的竟是程季泽。
程一清没心思问他怎么在那儿,只问:“我妈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现在在哪里?”
“我们刚到急诊,具体也不清楚。”程季泽的声音竟是颤抖的。第一次,程一清第一次听到他声音颤抖。她追问他们在哪里,他说了个医院名字,接着似乎是医生出来了,他匆匆挂掉电话。
程一清心神恍惚,跨上摩托车直奔医院。城中处处修路,交通状况差,她的心情更差,几乎撞上迎面而来的大货车。她一把扭过车头,避开货车,人这才清醒过来。但人一清醒,头脑就更乱,心脏被爪子抠一样痛。
到了医院,也来不及找什么摩托车保管站,直接将摩托车头盔往地上一丢,车子往门边一扔。急诊室门外的保安指着她大骂,她什么都听不到,跌跌撞撞往里跑。进了候诊大厅,她在乱糟糟的人群当中,一眼见到德叔。
她直奔向德叔:“怎么了?”
“你妈最近被老同学忽悠,说什么人老先老腿,天天去珠江边慢跑。刚跑着跑着,人不行了——”
“怎么不行?现在医生怎么说?她现在怎么了?人怎么了?”
程一清慌乱,语无伦次。德叔也慌乱,语无伦次,说也说不清楚,最后一指玻璃窗外,“当时是季泽经过,你问他吧。”
她茫然抬头,才发觉医院外小花园里,程季泽在花坛边坐着。他折叠身体,头埋在膝盖上,只对外人露出宽阔的肩背。
外面日头很烈。程一清每走一步,都觉得身体很沉。她刚出门太急,摩托车头盔摘掉后,头发被汗水打湿,是亚热带地区常见的普通人形象。她像被烈日晒蔫,被水打残,站在程季泽跟前,双腿也发软,“我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程季泽抬起头,缓缓地。第一次,她见到他这副模样。双目通红,完全失了往日掌控一切的姿态。她在他眼眸里看到一个迷乱的自己,诚如她眼中的他,也并不优雅。
程一清问:“我妈到底怎么了?”
程季泽告诉程一清,他今天开车经过珠江边,见德婶坐在石头凳上。他放慢车速,发觉她似乎有些不对劲,整个人慢慢倒下。“应该是刚跑完步,我立即送她到附近医院,并且通知德叔。”
“是心脏问题?但她平时都没有这方面状况。”程一清正要追问德婶当时情况,程季泽抬眼见医生从抢救室出来,匆忙起身,绕过程一清,急急脚往里面赶。她紧随其后。程季泽向来稳重,进医院上台阶时,居然不慎摔了一下,程一清在身后,一把拉住他手臂。
他也没道谢,一切都很匆忙,怕赶不及,怕最重要的人和事要在眼前消逝。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往里面奔去。医生正跟德叔说话,说德婶还没清醒,德叔问:“是心梗吗?”医生很年轻,“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我们在给她做心电图,待会要转去ICU。”程一清脸色煞白。医生让她先去交费。她捏着收费单据走开,程季泽跟上来,说我去,你陪一下德叔。
程一清没推辞。
她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刻脑筋空白一片。
医生又再问一遍德婶病史,德叔说,“她身体向来挺好的,就是有时候睡不着觉——”他把她平时的小病小痛说了一遍,但无非是上了年纪的常见病。医生又问她有没有什么过敏,德叔摇头说没有,这时想起来什么,“她有荨麻疹,但很久没发作了。”
程季泽这时交完费回来,突然插话:“德婶说过,她有次跑完步觉得不舒服,喘不上气,后来吃了粒糖才缓过来。”
医生详细追问,程季泽将他从德婶那儿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对方。医生说:“我知道了。”
三人又到ICU病房前等待,ICU旁边有病人家属休息室。程一清跟德叔说,你进去休息一下。德叔摇头兼摆手,“我现在怎么休息得了。”他想起什么,又问程季泽,“阿兰跟你说过荨麻疹的事?说她跑步时不舒服?”
“是。”
德叔问:“她什么时候说的?”
“我跟阿清结婚后不久,我在厨房陪她洗碗时,听她说的。但德婶自己似乎也并没在意。”
德叔跟程一清对视一眼。德叔心烦意乱,在ICU外踱步,走来走去。程一清愧疚地想,自己每天忙忙碌碌,只为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却忽略了跟父母交流。医院里冷气开得足,程一清想扣好外套纽扣,却双手颤抖,怎样都对不牢。
程季泽上前:“我帮你。”
但他的手也抖,试了几次才扣上。程一清低头看他手指划动,莫名联想到被命运牵动的人偶。她忽然开口:“我妈她——”
程季泽打断:“我刚才联系了院领导,他们派了最好的医生。德婶不会有事。”
像强迫自己将命运扭向利好一面,他重重地将她扣子扣好,郑重地:“她绝对不会有事。”
程一清察觉自己脸颊冰凉。程季泽抬起手,用掌心替她擦掉液体。她的肌肤跟他手心相触,感受到他仍无法止住的颤抖。
她认识程季泽这样久,两人间利益交错感情纠葛,她看过他真心的模样,但不知道这真占了几分,假又有多少。还是第一次,她见他全然失态,头发蓬乱,衣领有些歪,说话跟动作都不利索。他眼眶通红,却替她擦干眼泪。程一清仰头,吸了吸鼻子,“是,阿妈不会有事的。”
德叔像一夜之间衰老,腿脚更不灵便。现在天塌下来,程一清要自己撑着。她心里估计,可能要在医院守夜。她让程季泽看着德叔,自己跑到医院小卖部去,买了三瓶水,一包饼干,想起空调太冷,也在那里挑了件男装睡衣,打算给德叔披一下御寒。想起德叔一直穿着鞋子可能不舒服,又给他买了双拖鞋。
买单时,她见收银台柜面上有双程记核桃酥跟凤凰卷,一时恍惚。收银员正在看几年前的TVB老剧《香港人在广州》,听黎耀祥讲顺德话,咯咯地笑。一抬眼,见到程一清目光,以为她要买,一只手点着核桃酥,“要买吗?”见没反应,又指了指凤凰卷,“这个好吃。很多人喜欢。”
“……不用。”
双程记已经铺货铺到医院小卖部了。为了事业,她牺牲了多少陪家人的时间,时至今日,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对是错。掏钱买了水、饼干跟睡衣拖鞋,她提着塑料袋子往回走,一出电梯,就见ICU病房外站了两个医生,德叔程季泽围着他们,正跟他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