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要看他够不够聪明了。”郗归拿起茶盏,轻啜了一口。
道不同,不相为谋。
司马恒既生了异心,那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去除的。
更何况,对于这样固执己见而又不够聪明的人,郗归实在没有说服的欲望。
既然如此,那就且由她去吧。
至于宋和,此人向来信奉利益至上,比不上其他人那般忠心,但却有一样好处——他足够聪明,能够真正看得清形势。
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只要宋和头脑还算清醒,就不会与司马恒沆瀣一气。
他若真的与司马恒合谋,那郗归也是时候和他算一算旧账了。
对于建康的冬日而言,即便是午后,也往往带着难以祛除的湿冷之意。
郗归捧着一个小巧的暖炉,看向窗外清冷的庭院。
“我总觉得她会改变,会成长,可这么几年过去,她竟还是没有什么长进。”
“宋和是什么人?她那么点心眼,还不够宋和塞牙缝的。可她偏就要一次次地凑上前去与虎谋皮,撞了南墙也不死心。”
“这两年,我与司马恒的来往并不算少,自认为彼此间并非全无情义,她也并非那种不可理喻之人,可到了最后,还是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她不肯收手。”
“大敌当前,一国之君的生死,是多么要紧的东西,可她却为了一己之私去挑唆生变。”
“明明做错了事,可却不愿付出任何代价,反倒因为我新安排人打理商铺而忿忿不平。”
“当初刘坚掌管北固山私兵那么多年,都并未因为分权而忿怒,可司马恒呢?论本事,论气量,她又哪点比得上刘坚?”
南烛轻叹一声,苍白地宽慰道:“女郎,你不要难过。”
“我不是难过,我只是觉得无力——”郗归抬首看向南烛,“南烛,你知道吗?她其实就是不相信。”
郗归苦笑着说道:“她打心眼里信任男人胜过女人,她不会真的因为男人的不假辞色而生气,却会因为女人占据高位而心怀不甘。”
“或许我不该这么自以为是地审判她,可我是真的失望。”
郗归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初见刘坚时的场面。
那时侯,他们彼此心中也充斥着许多的不确定,可终究还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携手共行。
这样一个有本事有抱负的人,往后再也不能相见了。
郗归放在阵亡名单上的右手微微颤抖,那上面写着一个又一个将士的名字,不久之前,他们还意味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可此时此刻,却只能作为已逝英雄的名号而存在。
她明知不该,可还是难免迁怒:“这一战死了那么多的将士,正是这些将士的牺牲,才能让司马恒作为一个公主,在建康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她却丝毫不知感恩!她连问都没有问一句,就只想着自己!”
郗归的冷静之中,带着真正的愠怒。
可与此同时,她又清楚地知道,三十多岁的司马恒,早已形成了一套属于她自己的思维模式,她也只是一个可恨的可怜人。
于是郗归轻叹一声,看向南烛:“告诉顾信,一定要顾好徐州府学。学子们无论出身高低,都必须受到足够好、足够合适的教育。”
她正色说道:“这是一个参差的世界,而那些年轻人,那些孩子,就是我们未来的希望。”
郗如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室沉寂。
郗归笑着问道:“阿如回来啦?怎么这个时候回来?用过饭了吗?”
郗如叹了口气,面色有些愁苦:“父亲打了胜仗的消息传来,母亲很是开心,可我却越看越觉得别扭,索性收拾东西回来陪姑母,以免跟母亲相看两厌。”
郗归摸了摸郗如细软的头发:“你父亲无恙,这原是一件好事,你母亲觉得高兴,也是理所应当。”
“可是姑母,我觉得这很可悲。”郗归仰起头来,认真地看向郗归。
“接连的战争带来了那样多的牺牲,刘坚将军死了,薛蓝姐姐也死了。他们为江左付出了生命,甚至因为防疫的缘故,不能保留一个全尸。可母亲又在做什么呢?”
“我即便没有回京口,也知道那里定然充满了骄傲与悲伤。白幡将飘荡在徐州和三吴无数条街巷,而我们,我们这些被保护的人,难道不该为他们哭泣,为他们哀悼?怎能仅仅沉浸于自己一家一户的喜悦之中,全然不顾那些牺牲的勇士呢?”
“阿如,你能这样想,姑母很欣慰——”
郗归欲言又止,她为郗如的想法感到高兴,可却始终不愿在她面前说谢璨的坏话。
郗如可以不喜欢她的母亲,可她作为长辈,却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进行诋毁。
可郗如却并未善罢甘休,仿佛一定要问出个结果似的。
她说:“姑母,您上次问我是不是瞧不起她?我难道不该瞧不起她吗?她这一生,几乎仅仅为了那所谓的爱情而活。可这爱情对于父亲而言,根本就是不值一提!”
郗如看得很清楚:“父亲心中有更加广阔的天地,对他而言,无论是郗氏的荣耀,还是江左的安危、北府的将士,都比妻儿、比他自己重要得多。”
“母亲总说父亲对她好,可他只是尽到了他觉得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无论谁嫁给他,他都会对那个人好。”
“姑母,让我觉得难受的,不仅仅是母亲对于将士们的漠视,更是她十多年来放弃所有而全力投入其中的这段爱情,根本就是一个不公的存在。”
“她甘愿将一切奉献给父亲,为此,甚至在许多其他方面显得自私。可对于父亲而言,母亲只是她生活中极微小的一部分,她不懂他的家国大义,不懂他的满腔抱负,不懂他的拼搏究竟是为了什么。”
郗如冷笑着说道:“当然,他并不在意她懂不懂,因为他根本就瞧不起她!”
第184章 阴阳
郗归因郗如的敏锐而吃惊了一霎, 这惊讶很快就变为欣慰,令她脸上不由自主地绽放了笑意。
在郗如身上,她真正看到了教育的力量。
纵然江左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可却依旧在灌溉之下, 长出了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青葱玉树。
这几年来, 郗如一直在改变。
她日复一日地, 从之前那个本能地趋利避害、只想讨好大人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有主见、有抱负的人。
纵使仍有偏激固执的时候, 可却能够清警地觉察到, 在这个时代的婚姻制度之下, 女性与男性各自的处境。
她就像从前所说过的那样,在一点点拿开遮蔽自己双眼的那片叶子。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人,这个孩子甚至比郗归本人更加尖锐。
郗归并不会因这尖锐而心生不快。
相反地, 她深知“矫枉必须过正, 不过正不能矫枉”的道理, 知晓对江左这样的时代而言,这“尖锐”是多么地难能可贵。
她微笑着注视郗如, 心中仿佛流过了一汩涓涓的暖流, 令她那因司马恒的肆意妄为而微凉的内心, 重归熨帖与温和。
“阿如,你说得很对。”郗归将郗如拉到跟前,与她四目相对,“这世道就是如此地不公。男子和女子同生于世,可却自落草的那刻起, 就被区分出‘弄璋’与‘弄瓦’的不同命运, 一者‘载寝之床’,一者‘载寝之地’。往后的日子里, 更是要见证和承受这世间的无数差异与参差。”
“你的母亲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不知道也不相信还有其他道路可走。她的可怜、可恨与可悲,只是这世间无数女子惨淡生活的一个小小映射。”
“阿如,这世上的不公太多了。有人清醒地痛苦,有人茫然地沉沦。甚至不仅仅女人的荣辱寄托于一个男人,千百年来,就连那些男人的荣辱,也往往只能寄托于主上,寄托于君王。如若不然,三闾大夫又何必援香草美人为辞呢?”
“许多年来,人们给这一切不公赋予了一个名字,叫作阴阳。天地、日月、寒暑、君臣、夫妇、男女,无不被划分出了阴阳的区别。”
“这是一个变动不居的概念。一个男人,当他是丈夫时,便是夫妇之中的阳。可当他成为臣子,便又成了阴。就譬如凤凰一词中,雄者为凤,雌者为凰。可于龙凤的概念中,凤便只能屈居龙下。”
“然而,在这个庞大的体系之中,女性总是处于‘阴’的位置。那些掌握话语权的人,一代一代地把柔弱贞顺装饰为一种美德,让女子藉此在阴阳的体系中抬高身价。”
“可这毕竟只是一种虚伪的抬高。他们渲染内宅的重要性,仿佛女子安于内宅、执掌中馈,是与男人为官做宰、出将入相同样重要的事情。”
“可是,谁都知道,这并不对等。”
“男人在官场上、在家庭之外所获得的一切,使他们天然地取得了‘命令’的资本,而女人的‘劳苦’却永远都换不来‘功高’,她们的付出往往被认为没有价值。”
“事实上,并非她们的劳动没有价值,而是这价值被转移到了男人身上,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剥削。”
“同样地,在更广阔的世界里,男人的功劳也有可能被抹杀、被掠夺,正如此前很多年里,军旅中那些白白为世家子弟作嫁衣裳的流民一般。”
“阿如,这些就是这是这个旧世界长久以来的规矩,其中充斥着直白的剥削与伪饰的欺骗。”
“我们可以去改变它,我们必须去改变它!我们要让更多的人清醒过来,让那些清醒过来的人再也不会无路可走!”
“阿如,你要记住,你是一个开拓者。”
“你的见识、你的同情、你的努力都无不重要。所有这些,都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郗归语重心长地说道:“觉醒者,奋斗者,这本身就是希望。”
郗如从未如此正式地被郗归赋予一个类似于“开拓者”“奋斗者”的角色,她以为自己还远远不够,也在一直为接受考验而做着准备。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条路上,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种艰难阻绝的、与淘汰有关的考验,而只是以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姿态,向她展现出了更多的样貌。
但她同时又有些疑惑:“姑母,阶级与性别所造成的差异,能够等量齐观吗?它们是相同的吗?”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郗归回视郗如,“这两者当然不同。可是阿如,你要记住,作为奋斗者,在事业开始的阶段,我们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范围包括所有既往被界定为‘阴’的群体。”
“无论是女人、下民,还是被异族苦苦压迫的汉人,都是我们需要争取的对象。我们要想方设法地争取他们,在不影响的原则的同时,团结他们,让他们自觉地发生趋向我们的改变。”
“如果有朝一日,对立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到那个时候,我们便需要做出真正的抉择。不过,防微杜渐的要义,便在于防,我希望我们的伙伴和盟友。永远不会走到那样的地步。”
“姑母,我明白了。”郗如郑重其辞地说道,“我会从当下做起,做好现在该做的一切——团结,奋斗,向着最终的目标进发。”
她看向案上那本阵亡将士的名册:“我会像他们一样奋斗,会团结更多人,共同争取更好的明天。”
她以眼神征求郗归的同意,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本名册,看着看着,不由落下泪来。
郗如深吸一口气,伤感地说道:“姑母,我知道将士们的牺牲,是为了前所未有的光荣事业,我知道薛蓝姐姐会因此而自豪,但我还是想哭。”
“尽情地哭吧。”郗归轻轻将郗如揽入怀中,“哭泣原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些为了国家和百姓付出生命的人,值得我们任何人洒下热泪。”
“只是阿如,哭泣过后,我们仍要保持坚强的意志。牺牲是战争的常态,只要我们立志北伐,牺牲就一定还会继续。我们只有持续地推进这项伟大的事业,才能保证将士们的鲜血没有白流。”
“唯有胜利,是对英灵们最好的告慰。”
郗如重重点头,而后看向郗归:“姑母,北伐,要开始了吗?”
郗如以为按照郗归的脾气,一定会乘胜追击,将北秦人打得落花流水,不料却听郗归说道:“不,还没到时候。”
郗归放开郗如,目光转向舆图:“苻石集结几十万大军进攻江左,为此,甚至连都城长安附近的百姓,都被挨家挨户地征召。”
“可最后出发的军队还未离开三辅之地,先行大军就已在江淮间连连落败。甚至就连作为皇帝的苻石,也身受重伤,仓促而逃。”
“以至于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征伐,最终只成了苻石野心之下的笑料。”
“阿如,你要谨记,无论是对江左还是北秦而言,内部的瓦解,都比外来的攻击更加可怕。”
“北秦原本就是一个由诸多胡族组合起来的国家。过去数年之中,苻石固然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和魄力,建立了几乎覆盖北方全境的版图,可频繁的征战也为北秦埋下了深深的隐患,其内部的诸多降将,根本未对苻石建立起纯粹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