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郗归终于获得了不亚于其祖父郗照的荣耀。
有史以来,代表三公的金印紫绶,第一次与一个女子的姓名联系在了一起。
北府军诸将士因这辉煌重现而激动不已,他们清脆地看到,可以预见的光明前途摆在自己面前。
他们再不必一辈子屈居人下,受那些世家子弟的为难了。
对于女军而言,这荣耀还代表着另外一重意味。
从今以后,江左人人都会知道,朝堂之中,出现了一位女司空。
史册会记住这一点,会让千秋万代之后的读者,仍然铭记,是在这个时代,出现了历史上的第一位女司空。
而对于女军将士而言,更为切实的影响是,作为司空的郗归,将会开衙建府,树立牙旗,真正建立一套属于自己的、被所有人承认的班子。
一群优秀的女性,将随着这件事的推进,真正走到人前,而不仅仅是作为只在徐州受到认可的女兵、女将与女官。
南烛、伴姊、潘可、迟眉、喜鹊等等,都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官服。
她们领受郗归的恩德,接受北府的教育,并不认可江左这套腐朽的体制。
可那又如何?
时至今日,她们所需要的东西之中,恰恰包括这个陈旧王朝的任命。
她们要用真切的现实,让更多的女性看到,女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与奋斗来获得什么。
她们要用来自这个腐朽体制的认可,去积蓄更多推翻它、颠覆它的力量。
女司空、女司马、女参军、女长史,共同缔造着一个新的历史。
有朝一日,她们一定会让女子成为司空、成为司马、成为参军,变成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到那个时候,人们再也不必在这些职位之前特意增添一个女字。
因为女子为官作宰、出将入相,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分封的一众官职之中,担任司马一职的女性里,有迟眉从颍川郡接回的、朱庠的母亲韩氏。
朱庠本是桓元麾下的将领,曾于北秦十七万大军连续的攻势之下,苦守襄阳一年。
那时其母韩氏也在襄阳,熟谙兵法的她,敏锐地发觉西北角城墙不够坚固的事实,率领百余名城中女子,修建了一道二十余丈的新城墙进行补救,成功拦住了北秦人的攻势。
后来朱庠战败而降,韩夫人也被送至颖川。
郗归听闻韩夫人在襄阳的事迹,知晓她素识兵法,智勇双全,且有一腔御胡之心,所以才命人扮作行商,与韩氏母子商议了大战之时的合作。
后来迟眉成功接回了韩氏,朱庠也在扬州北境的战场力战灭敌,洗刷了襄阳之败的耻辱。
战争结束后,朱庠及其麾下将士,像所有加入北府军的人一样,回了京口参加培训,韩夫人也被郗归请到了建康。
当韩夫人听到郗归欲拜她作司马、请她作女军总教习时,连连摆手拒绝。
她说:“老身不过是个内宅妇人,哪里做得了这些?”
郗归握住她的手,诚恳地说道:“您出身将家,对于兵法将略,自小耳濡目染,熟记于心。襄阳守军数万,唯有您察觉了城墙的漏洞。这样的慧眼独到,难道还不值得拥有一个官职吗?”
“如今的女军,大都是一群年纪不大的孩子,和识不得多少字的中年妇人。”
“前者年纪尚轻,经验不足,不好服众;后者于兵法不熟悉,目前还难以为将。”
“军中正需要您这样的人,请您帮帮她们,与迟眉一道,让咱们的女军变得更好、更强,教所有人都看看巾帼女将的英姿。”
郗归当着韩氏的面展开绢帛,着手起草发给有司的诏书。
“您的名字是?”她看向韩氏,启唇问道。
韩氏心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澎湃情绪,丈夫和儿子的功勋早就足以让她获得诰命,可这一次,她即将凭借自己的本领获得官职。
她将不再仅仅是朱门韩氏,而是女军的司马,是无数有志于沙场报国的杰出女子的□□。
她握紧拳头,郑重说道:“韩小女,我的名字是韩小女。”
这是一个无比简单的名字。
韩小女的出身虽不算很低,可却也长久地没有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
作为父母最小的孩子,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她就只有诸如“小妹”之内的称呼,直到成婚之后,要在官府造册登记,这才有了一个敷衍的名字——韩小女。
可事实上,并没有人会这样称呼她。
他们叫她韩氏,或是朱韩氏,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作韩家的女儿、作朱家的媳妇,从来都不配像男人那般、拥有自己的名字。
可这一次,她即将以自己的姓名获得官爵。
当郗归微笑着点头,在绢帛上写下“韩小女”这三个字时,韩小女真切地感受到了郗归对于女军、以及女军对于江左的意义。
原来,迟眉挂在嘴边的那句“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并非简单的口号。
她们身体力行地,将像她这样的人拉出了陈旧的泥沼,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第188章 府学
当郗归被拜为司空的诏令与其开衙建府的消息一道传开后, 江左上下无不为此轰动。
诸多讨论之中,又以徐州府学最为激烈。
这几年来,朱肖早已凭借着聪颖的天资与刻苦的努力,成功升入了徐州府学。
他一直不折不扣地遵照朱杭触柱之前的嘱咐, 立志要成为郗归可靠又忠贞的臣子。
徐州府学不仅教导知识, 更要对学子们施加政治上的影响。
几乎每一个在这里接受教育的人, 都会日渐成为郗归的忠诚信徒。
朱肖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学习中对郗归感到钦佩,可当这封诏令传来之时, 他还是感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此时是太昌七年的初春, 距离郗归与琅琊王氏和离, 才过去了不到五年的时间。
可就在这样短的时间之内,她竟已从一个内宅妇人,变成了江左的司空。
对此, 朱肖实在不能不大吃一惊。
震动之余, 他怀疑地叩问自己:“给我五年时间, 我又能够取得怎样的成就呢?”
顾信发觉了朱肖的出神,但却并未说什么, 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感慨地看着学子们热火朝天地讨论。
直到朱肖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夫子, 女郎她——为什么会这样厉害?我简直不能想象——”
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江左立国以来,才出过几位三公?更何况是一个女子?短短五年不到的时间——”
朱肖摇着头说道:“吴兴世族败在她的手里,实在是不冤。”
顾信始终微笑着看向他,直到此时,才慨叹着说道:“岂止吴兴?吴地三郡, 江左数州, 北秦符氏,还有北方那一个个嚣张的胡族, 上游张牙舞爪的桓氏,迟早都会对着女郎俯首认输。”
当日三吴彻底稳定下来之后,顾信第一次在郗岑死后,踏上了京口的土地。
从前的京口,虽然有着辉煌的过去、勇武的民众,可却终究贫苦。
即便有高平郗氏的资助在,可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依旧无法过上丰饶的生活,依旧会因一场天灾而失去一切,苦苦度日。
更为重要的是,那时郗声虽然宽和待民,可却没有领兵的意向,郗岑也将心血都寄托在荆州,并无动用北府旧部后人这张底牌的意思。
以至于京口民众虽比三吴百姓过得稍好些,但却没有什么拼搏晋升的希望,也就没有如今这般欣欣向荣的面貌。
是的,欣欣向荣。
对此,自吴郡而来的顾信感到无比震惊。
自从接到郗归的来信后,他一直在帮助吴郡的自耕农和佃户。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可直到那一日,才知道差距仍然很大。
郗归让京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变化不仅仅在于物质,更在于精神。
那是颓靡的世家子弟与绝望的底层百姓,难以轻易拥有的一种精神。
三吴新获得田地的百姓也有这样的希望,可却远远不如京口民众从容。
顾信觉得他们已然习惯了这般欣欣向荣的生活,并且坚信自己值得拥有如此美好的一切。
他们从容地生活,深知自己就是这美好生活的建设者。
他们心甘情愿去为这生活而战,即便才刚因三吴的动乱而失去亲人,也并没有被绝望打倒。
顾信就这样在京口走了整整一日,他在郗归派来的护卫的带领下,经过街巷,进入校场,到达军里,时时刻刻地观察着,敞开心扉来接受震撼。
那时候他便发现了,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在这里,积极成为了一种常态,就连死亡都不能让人丧失希望。
他想,若是三吴也能像京口这般,不,若是整个江左都能像京口这般,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景象啊!
生活在那样一个世界里的人,会是多么地幸福;而那般的一个王朝,又会是多么的强大有力呀!
第二日,郗归接见了顾信。
这是一场真正的久别重逢,其中不仅有着物是人非的伤感,更有旧貌换新颜的慨叹。
当二人谈起未来对于顾信的安排时,郗归问他:“我们所期盼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道?又要造就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这叩问令顾信再次审视地看向自己的内心。
他自小便厌恶世族的贪婪,想要还天下百姓一个清明政治,可何谓清明呢?
他所畅想的清明,会与这位异军突起的女郎所设想的一致吗?
短暂的踌躇之后,顾信坚定地答道:“信昨日抵徐,观京口上下,知女郎所谓令行禁止,诚不诬也。”
“先贤有言:‘夫凡国博君尊者,未尝非法重而可以至乎令行禁止于天下者也。’1”
“严刑峻法,赏罚分明,乃是一郡、一州乃至一国立身的根本。唯有如此,方能做到令行禁止。”
“某以为,最好的世道,便是任数不任人。人人皆以法度作为行事准则,任何人的私心、利益与智慧,都不能凌驾于法度之上。如此,则令行禁止,不待刑赏而民从事矣。”
对于这样的答案,郗归并不意外。
顾信信奉法家,奉《韩非》为圭臬,向来渴望一个法度明晰、刑赏分明的世界。
可这样一个世界,在江左,却是不易实现的。
她郑重地看向顾信:“这是一个极好的理想,可若要实现它,却分外不易。”
“但京口已经实现了,甚至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顾信激动地说道,白皙的脸颊上浮现潮红,“我要让更多的地方如京口一般,要让明晰的法度深深刻进每个人的心里。”
“可若要做到这些,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郗归尖锐地指出了这个事实,令顾信的慷慨陈词出现一瞬间的卡壳。
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诚恳地说道:“我相信女郎也会欢迎这样的一个世界,我请求您的帮助,我愿为您效劳。”
顾信真诚的眼神令郗归动容,但她仍是叹道:“可这并非一件易事。昔年商君锐意改革,行严刑峻法之制,可却被诬为谋反以至于,车裂至死。”
“我无惧于此!”顾信斩钉截铁地说道,“大丈夫行于世间,何惧一死?为了实现心中的抱负,我甘愿奋斗至死!”
“你的勇气令我钦佩,然而,商君去世之前,秦国已然完成了改革,是以其人虽死,而新法不改。可若大业未成,新法未立,你便死在了实现理想的路上,那这想象中的法制清明的世界,又该由谁来实现呢?”
顾信因这一番话而沉默了下来。
郗归接着说道:“京口只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又受了高平郗氏三代恩德,因此,在这里推行法制,并不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可江左有成百上千的郡县,若要在如此多的地方建立法治,那绝非仅仅几个人就能做到的。”
“我当然相信你甘愿赴死的决心,可你活着,才能为国为民,为你的理想,做出更多的贡献。这远比一死艰难得多,也重要得多。”
“若想实现理想,当然要有原则,但也要有策略。”
对于这些道理,顾信并非不懂。
可他孤军奋战了那么久,实在难以想象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只能说服自己尽心尽力地去做,若真有一日,不得不死,那便希望能以自己的性命,唤醒一些尚且懵懂的人。
然而,郗归言下之意,是说还有别的法子?
顾信眼神倏地亮了下,当下行礼道:“某愿闻其详,还请女郎指教。”
“一个人的力量究竟有限,可若千千万万人都同心同德,便不愁不能成就事业。”郗归意有所指地说道,“去用你的抱负,培养出更多致力于刑赏有度、法制清明的人。韩非子说,人情莫不出其死力以致其所欲。”
“你首先要做的,就是让你心心念念的理想,变成更多人的‘所欲’。正如分田入籍一般,唯有当万千民众与北府军同心同德之时,此事才能真正容易地推行下来。”
“您的意思是——教化?”顾信似乎明白了些许。
“是的,教化。”郗归颔首道,“我知道你想从一郡开始,试行你的理想,探索更好的制度。可这样做实在太慢,且一郡虽小,却也存在不少根深蒂固的陈规。”
“‘君子行礼,不求变俗’,这是亘古以来的经验。你若要真正撼动这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就非得与大多数人的利益一致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