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之事,从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
有北府军作底气,有女军的煌煌战绩摆在眼前,又有来自自家的各种反对之声,再加上郗归那双仿佛已经洞悉一切的眼睛,很快,内阁就通过了王皇后关于大范围表彰女军的提议。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激发万千女性的斗志。
多少年来,女人总被放到一个低于男人的位置之上。
他们从不正面承认自己的侵夺,只冠冕堂皇地说,女人生来就比不上男人。
可女军的将士们告诉大家,就算在那最为原始的、令男人都为之自豪的力量领域,女人,也是可以打败男人的。
无论是攻城略池,还是治国安邦,从来都不该是仅仅只属于某一个自私性别的权力。
太昌七年八月,女军攻克位于项县之东的陈郡,彻底粉碎了诸如“项县之胜只是占了出其不意的先机”“女军只能打小仗,不能取大胜”之类的无稽之谈。
九月,女军围颍川郡,朱庠、何冲围襄城郡。
十一月,李虎、高权克梁郡,围陈留郡。
太昌八年正月初十,郗途收复高平郡。
拿下高平的消息传来时,建康正下着大雪。
郗声年事已高,前月又染了风寒,此时正是凶险的时候。
使者达达的马蹄声,陷在了建康的积雪里,以至于守在门外的护卫,竟未早早察觉有人到来。
直到一片雪白中出现两个黑色的人影,他们才连忙过去察看。
只见马上之人一跃而下,拿起马背上好生包裹的信囊,一把扯下了挡风的护具,露出来两张皲裂到红扑扑的年轻面容。
“罗苗,乐禾,你们怎么回来了?!”
守门的护卫大吃一惊,无他,只为大军出征半年多来,其余三路无不捷报连连,只有郗途这一路,不过每旬按例送回主帅的报告罢了。
留在建康和京口的将士,无不为东路军的战况感到焦心,就连郗声的病,也未尝没有因心急而吹风受寒的缘故。
只是郗归向来沉得住气,说慕容氏抢先占了山东,这一路本就不好打,让大家不必着急。
可谁又能真的不急?
好在,今日,东路终于派人回来了。
那乐禾人如其名,咧着一张嘴笑道:“郗将军已于正月初十,率军拿下了高平,派我等回来报信。还请老兄通传一声,我二人要求见女郎。”
对于郗氏和北府军而言,高平始终是一个特殊的地方。
永嘉乱后,郗照率家人、部曲、乡勇,一路自高平金乡南迁。
他本是为了与大家一道寻个安身之处,最后却实在看不下去胡人对汉人的种种残害,不忍在这乱世之中独善其身,所以执意留在了江北抗胡。
这一抗就是数年,打到最后,高平郗氏,竟只剩下了郗照一人,而当初同行的部曲乡勇,也早已伤亡过半。
可这仍旧不会改变这个事实——这支抗胡力量,其先始,是脱胎于高平郡的。
即便是后来在江北加入郗照队伍的流民,也依旧对高平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这感情口口相传,在北府军成立后,融合着郗司空当年江北抗胡的种种故事,逐渐在北府军所有将士心中,将高平郡塑造成了一个很难替代的符号。
过去的数十年中,江左数次北伐,有大有小,有成有败,可却无不以长安、洛阳为目标,还从未有人到过高平。
以至于当这消息传来之时,人们甚至振奋欣喜得有些无措。
郗声原本心风寒而格外不适的身体,在听了这个消息后,竟也似有好转。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连连说道:“阿回,我要去高平……我要回高平……”
说到最后,竟是老泪纵横。
郗归自然明白高平对于郗声的意义。
作为郗照在江左生下的第一个孩子,郗声自小便知道自家是来自北方高平。
那时的侨姓世家,还不知道司马氏将在江左迁延这样长的岁月,只以为很快就能回到北方。
郗声也不例外。
如王引、郗照这般的能臣,也许早就窥见了司马氏难以北伐的事实,所以致力于维持一个荆扬相持的局面,保证江左的安稳。
可郗声不知道。
他盼了许多年,直盼得父亲死了,弟弟死了,才终于不得不灰心放弃。
可他的儿子却不肯放弃,为此,甚至不惜走上附逆之路,落了个败亡的结果。
好不容易一切都停止了,侄女却又想拼上一拼。
郗声那时实在是怕极了。
几十年来,他一直在失去亲人,不想再继续失去。
可郗归竟然做到了!
高平郗氏的子弟,数十年后,重新夺回了高平。
他怎能不亲自去看一眼呢?
郗归看着郗声瘦得皮包骨头的面容与枯槁的白发,小声劝道:“伯父,您好生休养身体,待开春回暖,我陪我一道去。”
“不,不——”郗声颤抖着手,摇摇晃晃地抓住了郗归的衣袖,“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几年来,我虽努力保养身体,可终究是年龄大了。当年嘉宾出事,我又气又怒,内心悲恸,却又不敢表露出来,最终伤了根本。去年又大悲大喜一番,身体早已大不如前。”
“与其病逝在这南国,倒不如拼此残躯,去高平一趟,也算是替父兄了却一桩憾事。”
第192章 考验
对于郗声的这一方执念, 郗归虽然同情理解,可却还是觉得不妥:“建康到高平的这一段路,至少要到淮河才有水路可走。淮南的这一段,只能靠牛车马车来拉。您本就病着, 又如何能受得住行路的颠簸?更别提这一路冲风冒雪、挨寒收冻的种种苦处了。不如再将养一段时日, 等身体恢复后再出发。”
可郗声却很是坚持, 他固执地摇了摇头,缓缓说道:“阿回, 我活了这几十年, 还从未到过北方, 从未见过河水。你就让我临死之前,去看上一眼吧。”
“等过了这遭,他日黄泉相见, 我这个无用的儿子, 也能多点勇气去面对父亲。”
郗归听着这话, 心中已然升起了不详的预感,可作为晚辈, 终究没有拗过郗声这个当事人的坚持。
太昌八年元夕, 曾两度担任徐州刺史一职的南昌县公郗声, 拖着病体残躯,在京口军民的簇拥之下,最后看了次京口的灯会。
次日一早,他便在郗如的陪伴之下,登上了前往高平郡的马车。
太昌八年四月初八, 郗声携郗途、郗如, 代先父郗照,于高平郡金乡县, 祭祀郗氏列祖列宗。
四月十四,郗声病逝于金乡。
他是郗照渡江后生下的长子,是郗归在这世上与郗照间最深的联系,其出生、成长与死亡,无不与这个王朝的起落兴衰有关。
他是江左初年动荡朝局的亲历者,又在临终前亲眼窥见了汉人得以挥鞭北伐的光明前途。
他这一生,数次见证了司马氏王业在建康的起伏。
人们常常喜欢感慨朝代兴亡,可从始皇统一六合到如今的江左,除了炎汉之外,又何曾有过漫长的国祚?
江左世家总爱怀念中朝,可中朝也不过只短短存在了五十一年,便迎来了永嘉丧乱、五胡乱华的惨淡局面。
至于北方那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胡族朝廷,就更是短祚了。
如此种种,以至于对生于这个动荡时代的人而言,一个朝代,或许只是一个人短短的一生。
可偏就有人,盼了一辈子,也没能盼到心心念念的改朝换代、兴师北伐。
那是郗岑的遗憾,如今,郗归、郗途与郗声一道,帮他弥补了几分。
武侠小说里,一个转场,便是花开花落五十年,郭靖黄蓉在襄阳的血战,彻底成为遥远的故事,转瞬就到了元顺帝至元二年。
而等主人公从小小少年长到二十多岁时,竟已是明朝的天下了。1
郗归未穿越前还曾感叹过,许多抱憾而终的宋遗民,只要再多活几年,就能看到汉人光复天下。
可在不见希望的日子里,别说几年,就连几日都难以坚持。
郗岑的郁郁而终,绝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前途黯淡,而是因为看不到北伐的希望。
好在,从今往后,江左所有百姓,都不必再经受这样的绝望了。
郗声躺在金乡的一间小屋里,在郗途与郗如的陪伴下,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他的视线一点点模糊,仿佛看到了小时候,作为江北抗胡流民军家眷之一的乳娘,言笑晏晏地逗他说:“咱们北人终究是吃不惯这江南的饭,郎君要快快长大,长大了回高平,也好让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能沾光回家,再不受这漂泊异乡的苦。”
“回来了……我……回来了……”
这是郗声这辈子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就这样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战时一切从简,是以丧礼办得很是简单。
但就是这样简陋的葬礼,却仅凭着葬于故园这一点,便不知胜过了江左多少风流人物。
丧礼结束后,郗如带着几个女军的伙伴,走在北方陌生的街巷上,心里很是萧索。
数十年来,高平迎来了一个又一个胡族的侵占,每一次军队的经过,对于这座城市而言,都是一场深入肌理的痛楚。
盘剥,争抢,死亡……
这种种苦难,曾无数次地上演,以至于谁也说不清楚,如今的高平郡内,是否还有郗照从前同乡的后人。
多年的苦难使得这些百姓本能地不信任任何军队——即便这是北府军,是一支汉人的军队。
王师又如何?
在他们在忍受胡人欺凌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又可曾有过王师来解救他们?
他们其实打心眼里希望这支来自江南的军队能够永永远远地守护他们,可胡族长久以来的欺辱凌虐所造就的不安全感,又让他们忍不住远远避开这支军队。
他们怕北府军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好,更怕北府军即便真的不凌虐百姓,却也会在胡族调转枪头打回时,毫不留情地弃城而去,徒留他们面对异族的怒火。
永嘉丧乱以来,江左几十年的偏安,不仅令南方许多士庶放弃了北伐的希望,更令北方汉人学会了认命。
他们平静地接受了胡人战力远胜南方的预设,即便北府军收复高平,也认为他们不过是出于侥幸。
民心的扭转并非一时能够做到,可大军却不能因此停下征战的步伐。
因而就有了郗如此行的另外一个任务。
郗归之所以点了南烛与之同行,便是因为郗如除陪伴郗声之外,还要试着第一次以郗氏小女郎的身份,去赢取一郡百姓的信任。
这是一场考验,更是一次锻炼、一个机会。
对此,郗如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她虽然年纪尚小,可却生来聪慧,又受郗归多年教导,耳濡目染地学了不少治理之术,依样画葫芦地做上一番,倒也有了不少成效。
江左三长制与分田入籍之事,已然推行多年,有成规可用。
更何况高平久经战乱,多的是无主荒地。
不听话的大族,早已被郗途按照当初三吴的法子制服。
至于其余百姓,则由郗如与南烛一道,用分田的利益,来消解这数十年南北悬隔所带来的隔阂。
郗如的身份为她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她对百姓们说:“我是江左司空郗归的侄女,是高平郗氏第四代唯一的孩子。郗司空将我带在身边教导数年,绝不会忍心让我置于险境。”
“从今日起,我便住在高平。即便慕容氏大军卷土重来,我也绝不会弃城而去。”
“北府军成立五年,打过不计其数的胜仗,从未做过抛弃百姓、弃城而逃的卑劣之举。”
“我郗如今日向大家保证,若有不虞,郗如必将与北府军将士共卫高平。”
“这是我汉人的河山,我高平郗氏的故土!北府军既然收复,就绝不会再拱手让人!”
“诸位乡亲,从今往后,大家尽可放心了!”
百姓们不知道郗如的承诺是否真实有效,可她尊贵的身份,毕竟还是给了他们信心。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即便郗归想尽力抹去门第的影响,可贵人的性命重过平民,早就是一条人尽皆知的无形铁律。
身无长物的底层百姓,被异族欺压了那么多年,怎能轻易相信别人无缘无故施舍的好意?
相比之下,自然是天之骄子与自己共存共亡更能打动人。
无论如何,郗如在高平郡的工作终于正式展开了。
当分田之事推行起来,先前伺机而动的一些先达长者,也自避居的乡间出来,与北府军或多或少地达成了合作。
来自南国的生机,渐渐地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宛如田间那一株株翠绿的秧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