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归的胸口因气愤而剧烈起伏:“谢侍中, 你看看江南, 看看那些百姓在过怎样的日子,你难道不会觉得心痛吗?午夜梦回, 你们难道不会于心有愧吗?!你们一个个地, 便是这样高作庙堂, 这样把民生疾苦当作儿戏!”
“不是这样的,阿回,不是这样的。”谢瑾抱着郗归,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像是要与她融为一体, 好教她看清自己的一颗心。
他紧紧贴着郗归的脖颈, 急迫地说道:“阿回,不是这样的。渡江以来, 侨姓世族占据了太多朝堂上的位置,三吴世族,尤其是那些自孙吴之时起便累世仕宦的家族,自然心有不甘。他们不能在朝堂上有所作为,便要变本加厉地占据当地财富,以至于朝廷根本没有办法在三吴之地进行正常的租赋兵徭取给。三吴之地的盘剥,从来都是因为吴姓世族,并非因为朝廷所任之官啊!”
谢瑾所说的这些,郗归不是不知道。
除了经济利益之外,三吴世族还把控着不少村县的俗务与教化。
所谓“皇权不下县,下县惟宗族,宗族皆自治”1。
在江左,这些县下宗族,实际上都或多或少地处于三吴世族的控制和盘剥中。
可令郗归气愤的并非只有这些。
更令她感到无法接受的是,这些朝堂之上的大人,口口声声为了社稷江山,可却能一次又一次地,在一个又一个具体的决定中,将生民百姓置之不顾。
谢瑾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江左,为了社稷百姓,可那些三吴之地的贫民,难道就不是江左的臣民吗?
他说从来如此,可从来如此,难道就是正确的吗?
还是说,这些披着官袍的政客,实际上本就是一个个骄矜的世家子弟,他们享受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感叹着书本里的民生多艰,可到了真正需要做决定的时刻,他们却不爱任何一个具体的下民!
“终究是不一样。”郗归喃喃说道。
谢瑾扶着郗归的肩膀,让她面向自己。
他用自己的额头贴着郗归的额头,温柔而小心地问道:“什么不一样,阿回?”
郗归看着谢瑾,看到他瞳孔中清晰地浮现出自己的面容。
眼波荡漾,人影亦如镜花水月。
佛说三十二相,皆是非相,皆是虚妄。
她多么希望,自己在江左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梦醒之后,她还会回到那个曾经生活过的时代,过那种属于她自己的,没有如此富贵、却令她无比安心的生活。
可她回不去了。
泪水渗了出来,郗归眨了眨眼,看到谢瑾眼中的自己变得模糊。
她说:“终究是不一样,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你我。”
郗归说完这句话,无力地后退了两步,缓缓摇了摇头,拒绝谢瑾的搀扶,踉跄着向卧房走去。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2
谁能想到,那样平凡的现代生活,她却再也回不去了。
谢瑾怔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郗归脚步踉跄地撞在帘幕上,然后绕过重重帷幔,跌跌撞撞地走向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们明明离得很近,可他却觉得很远很远。
是他做错了吗?
可政治本来就是权衡。
两害相权,取其轻。
细民百姓,如何比得上朝堂大局呢?
烛影摇晃之中,谢瑾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对待生民百姓的态度。
但他反思得太迟了。
三日之后,台城下了圣旨,授予王定之会稽内史之职。
同日,北秦派出数支小股部队,游窜于江淮之间,频频攻击当地驻军,甚至尽灭两个村落。
收到前线战报的第二日,台城再次下令,正式为北府旧部后人赐名“北府军”,封谢墨为建武将军,刘坚为参军,命北府军拣选人手,派遣第一批队伍渡江作战。
***
黄梅时节,落雨纷纷,画成烟景。
哒哒的木屐声回荡在游廊上,竟也带着几分清脆的春意。
谢蕴前来辞行的时候,郗归正在琢磨京口之行的计划。
此去京口,她不仅要长住其间,还要送第一批北渡的将士过江。
自从正月里与刘坚会面后,三个多月以来,北府军的气象可谓是焕然一新。
持之以恒的军史教育,大大增强了将士们对高平郗氏的认同感。
日复一日的军事训练,使得令行禁止已经成为了这支军队不言自明的成规。
而救灾之举,更是加深了北府军与京口居民的联系,也大大锻炼了军队的协作能力。
地动之后,北府军诸队,带着西苑制作的锋利兵器,逐一出去扫荡徐州境内的山匪,在实战中大大增强了战斗力。
只不过,迄今为止,北府军中尚未有一人见过真正的北寇。
胡人凶悍,远胜江南男子。
谁也不知道,几十年后,北府军能否重现昔年江北郗氏流民军的风采,再一次地,重创胡虏。
尽管郗归对将士们有信心,却还是不免担心。
战场毕竟是残酷的生死场,稍有不慎便是魂断黄泉。
将士们如此信赖高平郗氏,郗归便更要珍重他们的信任和生命。
郗归扶住衣袖,执笔写下一条条手记,反复检查是否有遗漏之处。
胡人喜食肉,身体素质极佳,又娴于骑射。
更何况,他们还有江左罕见的、来自西域的良马。
“马匹呀马匹。”
郗归叹了一声,搁下手中的湖笔,看向前来通传的南星。
“请谢蕴过来吧。”
木屐声再次响起,片刻之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绕过精致的隔扇门,出现在了郗归面前。
行礼过后,谢蕴带着郗如,跪坐在了郗归对面的小几之后。
郗如好奇地打量着郗归的书房,眼睛亮晶晶的,很符合时人对一个年幼女童的认知。
但谢蕴和郗归都知道,她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敏锐和聪颖。
郗归打开一只锦盒,将其中的玉质九连环给郗如,自己则探寻地看向谢蕴:“当真要带阿如去会稽吗?”
谢蕴轻轻“嗯”了一声,恭敬地开口答道:“敕令以下,我们不日便要动身,婶娘也要前往京口。谢家没有多少女眷,阿如待在这里,恐怕会误了学业,不如跟我一道去会稽,还能与我家里的几位女孩做个伴。”
与谢璨对于郗归、谢瑾婚事的诸多不满相比,谢蕴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对郗归这个比自己年幼许多、曾是自己弟媳的婶娘也很是尊重。
郗归看着谢蕴淡然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谢蕴而叹,还是为郗如,抑或是,会稽之地的贫苦百姓。
木已成舟,王定之外放之事,此时已经无可转圜。
郗如的性情,若能受谢蕴教导,也好过在谢府的一众兄弟姊妹中“争宠”。
尽管如此,郗归还是看了郗如一眼,对着谢蕴轻声问道:“会稽路远,阿如这样年幼,若是长久地不在父母身边,会不会不太妥当?”
郗如此时正拿着九连环,跪坐在谢蕴身侧。
她虽与郗归生得极像,神态举止却与谢蕴更加相似。
只因她从小就知道,姨母谢蕴是陈郡谢氏最受人尊敬喜爱的女郎,所以常常有意效仿谢蕴的举止。
谢璨是家中最小的女儿,生得娇憨可爱。
出嫁之后,郗府人口简单,郗途也爱重她,所以一直没有受过什么苦,始终保持着孩子似的烂漫性情,一颗心紧紧系在郗途身上。
但郗如不同。
她从小在谢府长大,谢氏人口繁茂,有十余个和郗如差不多年纪的孩子。
同龄人那么多,但长辈们的关注却很有限。
郗如很聪明,她既察觉了家主谢瑾对自己的独特之处,又发觉了阖府上下对谢蕴的推崇,于是她尽可能地模仿郗归和谢蕴,以期获得更多的关注。
后来郗岑落败,江左诸人唯恐避之不及,郗如也敏锐地改变了对郗归的态度,成日里读书习字,长住谢家。
直到赐婚圣旨下后,才再一次与郗归近距离接触。
郗如还太小,她本能地凭借着野兽般的直觉,下意识地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
她还敬慕强者,瞧不起如自己母亲般混沌度日的人。
尽管郗如内心未必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但郗归和谢蕴已然发现,就连南烛南星这样的婢女,也为小女郎的“势利”而感到不忿。
此时此刻,听到郗归的发问后,郗如赶在谢蕴开口前抢先答道:“姑姑,我喜欢姨母,姨母就像母亲一样,我愿意和她一道去会稽。”
郗府之中,郗途成日操劳,谢璨则满心满眼都是郗途。相比之下,郗如更喜欢谢府。
但谢府的孩子实在太多了,谢蕴则不同。
除了幼子以外,谢蕴的其余孩子都比郗如大了好多岁,她无需跟一堆孩子抢夺谢蕴的关注和爱,她愿意去会稽。
第68章 谢蕴
反正, 就算待在建康,她也并不能常常见到父母。
“也罢。”郗归摸了摸郗如细软的头发,轻声说道,“姨母是江左出了名的才女, 阿如虽然还小, 却也很有姨母的风致。等到了会稽之后, 阿如跟着姨母好好学,下次回家的时候, 让我们都刮目相看一番。”
郗如纵使聪慧, 却也还是一个渴望被爱的孩子。
此时听了郗归的话, 她眼睛亮晶晶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郗归见状,温和地笑了笑, 说道:“好孩子, 让南星姐姐带你出去玩吧, 不要闷在屋里了。”
郗如出门后,谢蕴移到了郗归对面的位置。她直起上身, 端坐几后, 用细白的手执起精巧的水壶, 为郗归添了一盏茶汤。
郗归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优雅姿态,不觉叹了口气。
如此佳人,却嫁了王定之那般的人,在乌衣巷中蹉跎数年,实在是可惜。
郗归能理解她想要逃离琅琊王氏方寸之地的渴望, 却还是无法认同她力促王定之成为会稽内史的行为。
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 没有人能真正对谢蕴的痛苦感同身受,郗归也不能。
她纵使惋惜谢蕴的遭遇, 却更厌恶这种完全罔顾才能品行的授官方式。
一室沉默之中,谢蕴斟酌着开口:“大郎此次外放,我知道叔父并不赞同。”
郗归没有接话。
谢蕴抬头直视郗归:“可是婶娘,我实在不想再忍了。”
“这一年多来,婆母的脾气愈发固执,我百般委曲求全,却还是不能得个好脸色,甚至还会连累我的孩子受责骂。”
“我不是不能忍,可是婶娘,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难道我要让我的孩子日日看着母亲受辱却无能为力,让我的女儿日复一日受祖母这样的熏染?让他们因为母亲不受祖母待见的缘故,在一家兄弟姐妹们的中,平白矮人一头吗?”
即便说着这样的话,谢蕴脸上也没有明显的怨恨之色,声音也没有太大的起伏。
她只是平静地诉说着,任由点滴泪水自脸颊垂落。
她的平静中带着些许绝望,那是一种明明自以为已经认命,却又实在不甘心的苍凉。
郗归递了一方丝帕给谢蕴。
哪怕是她还在琅琊王氏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如此动情地说过话。
对郗归而言,这实在是交浅言深了。
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对于谢蕴的决定,她深感同情,但绝不赞同,她什么都不想说。
谢蕴接过丝帕,轻轻拭了拭泪,落寞地说道:“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渡江以来,谢氏不知与多少世家联姻,姊妹中也不乏嫁了如意郎君的。可为什么轮到我时,偏偏就要嫁给这样的人?”
造化由来弄人,偏要巧妻长伴拙夫眠。
谢蕴这样的才学、这样的相貌,堪称这一代世家女郎中的佼佼者,可偏偏是她,与王定之年纪相仿,不得不接下与琅琊王氏的婚事。
谢蕴的声音有些哽咽:“有时我甚至会想,便是因温氏叛乱而不得不和离归家的阿姊,也胜过我许多。她尚且有余生可以选择,可我却永远都没有了。”
“当年王谢联姻,本就是谢家高攀了王氏。如今谢家势重,再也不可能让我与王家和离,给谢家女儿添个势利的名声。”
郗归听着谢蕴平静的叙述,心中愈发觉得悲凉。
她想到了白乐天的两句诗:“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1
即便是谢蕴这般名满江左的才女,即便似曾经的郗归那般有着权倾朝野的兄长,也不得不穿上嫁衣,被锁进婚姻的帘幕重重之中,在深宅大院中,日复一日地消磨掉与生俱来的生命力。
然而谢蕴说这些,并非是为了抱怨。
她尽可能平静地看着郗归:“世家女儿,享受了家族的照顾和教养,便该有为家族牺牲的觉悟。我这一生已经过完了,我只盼着,以后谢家的女儿,再也不必受我这般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