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只要孩子们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不要像他们父亲那样愚蠢自大,我便别无所求了。”
“正因如此,我必须离开建康,不能让婆母打着教养长孙的名义,养废了我的孩儿。”
“我心里知道,我这次的做法让叔父失望了。可我听话了这么多年,真的只任性过这一次。婶娘,我不会伤害任何人,我只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琅琊王氏实在不会教养子弟,我实在不忍心也不愿意,任由孩子们一个个地被养坏了性情。婆母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我送孩子们来谢家族学,我只能自己想办法离开建康。”
郗归知道,谢蕴的这一番话,并非是说给自己听,而是希望能够通过自己,传到谢瑾耳中。
谢蕴是极清醒也极聪慧的人,并不需要郗归的安慰。
她只是想,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传到自小濡慕的叔父耳中,让他不至于误会自己。
郗归叹了口气:“你的为人,想必谢家上下都很清楚,大家都知道你的不容易,不会有人责怪的。”
一阵清风吹来,吹得新叶在窗纸上打出婆娑的疏影。
郗归顿了顿,接着说道:“会稽路远,你到了那边之后,多给家里写信。”
谢蕴知道郗归这是应承了的意思,当即便要行礼道谢。
郗归微微倾身,伸手虚扶,示意南烛拦住谢蕴。
“你不必言谢。真要说起来,我对于此事的不赞同,远胜你的叔父。”
谢蕴的动作凝滞了一瞬,她缓缓坐直了身子,略带警惕地看向郗归,袖中双手微握。
“三吴形势之复杂,远胜建康与荆州。”郗归毫不闪躲地直视回去,“孙吴之时,会稽便是江南世族的天下,即便是孙策、孙权,也不能不为此头痛。”
“中朝灭吴之后,三吴世族虽然在朝中受到排挤,却从未放松过对江南一带的经营和控制,以至于朝廷所任之官,每每要与他们百般周旋,才能发挥作用,将江南粮米运至北方。更有甚者,沉迷于温软水乡的富贵繁华之中,渐渐背离了读书和为官的初心。你熟读史书,一定不会对这些过往感到陌生。”
谢蕴神色暗淡了几分,缓缓点了点头。
郗归知道,谢蕴并非什么都不懂的世家贵女,这位名满江左的才女,她所接受的古代士人教育,要远远胜过她自己。
也正因此,郗归毫不讳言地说道:“渡江之后,吴姓世族原本的势力范围被侨姓世家侵占,他们虽然接受了元帝践祚的事实,却更加坚固地占据三吴之地,试图在有限的地盘里,攫取更多的利益。”
“几十年来,三吴之地的百姓一直过得十分辛苦。而压迫剥削他们的吴姓世族,却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朝廷身上,以至于三吴地区的反心,竟然比荆州还要重。当年苏氏、温氏叛乱,无一不是利用了吴地百姓对朝廷的仇恨,就连王重之乱,也联合了三吴乱民。”
“在这种情形下,吴兴、吴郡、会稽三地的郡守人选,便愈发关键紧要。因为这三地的官长,不仅要平衡吴姓与侨姓、以及吴姓世族之间的利益,还要消解当地百姓对朝廷的仇恨,尽可能地维持江东的安定局面。”
谢蕴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此时,方才重新抬起了头。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细细地端详郗归,仿佛是第一天认识她一般。
郗归拿起茶盏,饮了一口微凉的茶汤。
“大郎此次前去会稽,是要做一方父母官的。你觉得,他能够担得起会稽内史这个位子吗?”
谢蕴听闻此语,长叹一声,短暂地闭了闭眼。
郗归所说的一切,她并非不知。
可她实在太渴望太期盼带着孩子们离开建康了。
这渴望让她忍不住心生侥幸——江左立国已有几十年,三吴之地的郡守前前后后换了十来个,当地世族早已形成了一套和侨姓官员来往的成规。
王定之就算再不堪,至少也能做得到萧规曹随。
两汉不知有多少循吏,因着“无功无过、无所作为”这八个字登上了史书。
无才之人的清静无为,有时候要远胜有才者的积极进取。
三吴之地矛盾复杂,王定之这样的平庸之人,不是正好合适吗?
但她并没有反驳,而是温和但坚定地答道:“家中已为大郎选了幕僚,叔父也点了几位读书人随大郎一道就任。这么多人看着,总不会出岔子的。”
“是吗?”郗归反问一句,并不太相信。
郗家在会稽有庄园和商号。
郗归接手京口势力后,又派了一队人前往三吴之地经商。
这些人带着郗归提供的西域商品和内造之物,很快便打通了当地的上层市场,接着进一步地、以自制的精巧奢侈品为货物,赚取了不少吴姓世族的银两,然后便在不影响市价的情况下囤积粮米,以资京口。
与此同时,郗归也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对于三吴动乱的警惕。
她让长期居留当地的人手加固房屋,挖掘地道,蓄积水粮和木质武器。
还以高平郗氏的名义,逢年过节便施粥赠药,扶助穷人。
建康和吴地的人都以为,高平郗氏是想洗刷被郗岑带累的名声。
郗归并不在意他们的想法,她只希望能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帮一些人,权当是为阿兄积福。
又或者,让派去当地的人手通过这些举措结些善缘,以免有朝一日动乱发生,这些人在混乱中伤了性命。
也正是因为这些人“深入群众”的举措,郗归才更加深切具体地了解到,三吴贫民究竟过着多么艰难的日子。
第69章 茧房
如果说京口贫民的困顿, 是因为去年接连发生的天灾,那么三吴贫民,则是几十年如一日地,过着一代比一代更加艰难、更加没有希望的日子。
连年的劳作, 甚至不能做到温饱, 一旦有人生病, 便要卖妻鬻女、典当田产。
就这样,失地贫民越来越多。
他们要么成为世族的佃客, 负担高额的田租;要么卖身为奴, 从此荣辱不由己, 生死不由己。
可是,人人皆有求生之心,兔子逼急了尚会咬人, 那些贫民的生活如此艰辛, 倘若真到了如陈涉吴广般“亡亦死、举大义亦死”的地步, 焉知不会无所顾忌地揭竿而起呢?
毕竟,纵使是锄耰棘矝之徒, 也是有反叛和破坏的能力的。
江东百姓向来悍勇, 若是出了什么事, 恐怕很难收场。
因此,无论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吴地乃至江左的安定,郗归都不希望王定之成为会稽内史。
但木已成舟,她无法挽回。
与其将心思花在这样无用的事情上, 还不如好好想想京口未来的打算。
北秦军队在江北劫掠, 使得江淮之间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惶惶不可终日。
郗归想趁着这个机会, 让朝廷下旨,迁徙一群淮北流民到京口。
如此一来,流民们可以过上更加安稳的生活,京口也可以补充些了解江北形势的有生力量。
谢瑾之前讲过,谢墨曾试图招募淮北流民从军,但那些人桀骜不驯,很难管教,怕是会祸乱军纪。
但郗归并不这么认为。
桀骜是一种原始的力量,只要发挥得当,便可成为如那些胡族一般的野性的生命力和战斗力。
再者说,谢墨虽是军旅之人,却也是世家子弟。
就算他不会像谢万那样明目张胆地歧视贫民兵将,也很难发自内心地尊重他们。
那些人的桀骜不逊,未必和谢墨及其部下的态度没有关系。
毕竟,谁会喜欢既想利用自己、又看不起自己的人呢?
就这样,郗归和谢蕴各怀心思地坐着,很快就无话可聊。
南烛估摸着时间,换下冷掉的茶水。
谢蕴郑重地向郗归告辞,准备去探望其余的长辈和兄嫂、侄儿。
她走到院中,叮嘱郗如去向郗归告别。
但郗如却腼腆地笑了笑,说自己想要再与姑母说一会话。
谢蕴轻轻颔首,离开了院子,南星则牵着郗如重新进屋。
南烛收拾桌案,为郗如上了一盏乳酪。
郗如又一次地、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屋子,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郗归含笑看着她,并未出声打断。
良久,郗如才转头看向郗归:“姑母这里真漂亮!”
“是吗?阿如喜欢什么?让南星姐姐拿给你。”
郗如摇了摇头。
她喜欢的是这一整间屋子,而非某个特别的物件。
很小很小的时候,郗如就听说过自己的这位姑母。
据说这位姑母的屋子里有着比公主更多的奇珍异宝,她的饮食比皇帝更加精致,她的衣料比皇后还要华美。
郗如看向郗归的眼睛,他们还说,她的这位姑母,是江左独一无二的美人。
那时郗如还好奇地询问表哥表姐,姑母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可那些表哥表姐们却支支吾吾,始终回答不上来。
原来,他们并没有见过传说中的郗氏女,只是凭借着那闻名建康的十里红妆凭空揣测。
好在没过多久,郗如就在郗声的寿宴上,见到了从乌衣巷回来的郗归。
令她失望的是,郗归纵然美貌,可却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拥有那种她说不出来的超然于世外的美丽。
可是,此时此刻,郗如却觉得郗归带着一种清冷卓绝、宛如神仙妃子般的独特气质——她比从前更美了。
如果说从前的郗归,只是人间佳丽之中的佼佼者,那么如今的她,更似世外仙姝。
郗如想,姑母就是凭借这般的美貌,才能让叔祖父心甘情愿地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娶她为妻吗?
她忍不住期待,人人都说我与姑母长得像,我长大后也会这样美丽吗?
郗归被郗如凝视了半晌,终于出声打断:“阿如要不要用些乳酪?”
郗如赧然地笑了笑:“姑母太美了,令阿如看得失神。”
郗归被她逗笑:“我还以为,阿如在谢氏的美人堆中长大,再难觉得谁漂亮呢。”
陈郡谢氏子弟是出了名的风姿出众,当日沁芳阁初见,郗归便觉得诧异——这世上竟然有人,无论是姿容还是气度,都可与郗岑比肩而立却毫不逊色?
谢瑾是出了名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其余人虽不及他,却也各有风采,很是俊秀。
然而,郗如听到郗归这句玩笑后,却想都不想便径直回道:“他们都不如姑母美,更不如姑母厉害!”
“哦?此话怎讲?”郗归饶有兴味地问道。
郗如眨了眨眼,快速揣摩了一番郗归的语气,踌躇着开口说道:“琅琊王氏不长眼,竟然逼迫姑母和离。可姑母和离之后,非但没有郁郁寡欢,反倒嫁给了比王家七郎好一百倍的叔祖父,这难道还不厉害吗?”
郗归无奈地摇了摇头:“狐假虎威,算什么厉害?”
她认真地看向郗如:“阿如,你要记住,只有自己有本事,才能算是真正的厉害。倚仗他人,终究是不牢靠的。”
“可是——”郗如犹豫着说道,“像姑母现在这样,不就很好吗?我们只是女子,又不能出将入相,要有什么本事呢?”
郗如到底是小孩子,不知道她所谓的夸赞,实际上是对郗归的一种贬低——不是人人都以成为菟丝花为傲的。
然而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是迟疑地问道:“像姨母那样的才女,算是自己有本事吗?”
“当然。”郗归郑重地点了点头,循循善诱地说道,“人人都尊敬姨母,难道不正是因为她有才学吗?”
“可是才学并没有什么用啊!”郗如认真地注视着郗归的双眼,“我原本也想成为像姨母一样的人,可后来却发现,虽然人人都称赞姨母,但她却并不快乐。”
郗如眨了眨眼,接着说道:“可是姑母,你却一直都过得很好,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郗如到底还是太小,她并不知道,这样的话对郗归而言是一种冒犯。
正如她不知道,那个与郗岑有关的“过去”,是郗归久久未愈的、不愿被人轻易提起的伤疤。
几个月以来,郗归虽然为郗岑之死而伤怀不已、频频落泪,却也常常会忘记他已然离世的事实。
她好像还不太习惯、也不太相信郗岑的死讯,常常以为阿兄只是在某个地方忙碌,所以才久久没有见面。
直到在某些时刻——譬如说现在——冷不丁地想起,阿兄似乎已经去世了。
她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但却清醒地知道,这就是事实。
郗归叹了口气,落下几滴清泪:“好不好的,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姑母,你也不快乐吗?”郗如轻声问道。
“不。”郗归微扬头颅,让泪水不再留下,“我很快乐,二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
“啊?”郗如疑惑地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