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郗归,觉得这般模样,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开心。
郗归转过身去,看向壁间悬挂的舆图:“过去的二十三年中,我沉浸在一个专门为世家贵女编造的锦衣玉食的华美金笼中,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真正地世界,只是一味待在阿兄为我营造的舒适圈内。”
“直到如今,我才真正触碰到了这个现实的世界。”
“您恨大伯吗?”郗如迟疑着发问。
人人都说郗氏女与郗岑关系密切,连郗途都对此痛心疾首。
可此时的郗如却觉得,郗归对郗岑的态度,似乎与她从前听说的不太一样。
“谈不上恨。”郗归缓缓摇了摇头,“他是一个好兄长,想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统统送给我,而我则心甘情愿地在这华贵的温柔茧房中陷落。”
“直到永远地失去他后,我才意识到,他从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从来不是他心中的第一位。”
“我爱他胜过爱江左的一切,可他却为了北伐,将我一人抛在这冷冰冰的世间。”
“可我并没有资格恨他。因为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也从来没有毫无顾忌地去帮助他实现梦想,更没有试图去寻觅自己这一生真正的价值所在。”
“我应该恨自己。”
郗如揉了揉眼睛,她并不能完全理解郗归话中的含义,只觉得此时的姑母十分独特——悲伤但并不自怜,柔软却富有力量。
郗归用手轻轻抚摸着那副舆图,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看到千家万户男耕女织。
她转过身来,重新在郗如对面跪坐下来。
“阿如,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弄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然后为之努力,为之奋斗,自己成就自己无悔的一生。我们活着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成为谁的女儿、谁的妻子,抑或是谁的母亲,也不是为了获得任何人的怜惜与偏爱,我们应当并且完全可以成为我们自己。”
郗如有些不安,她不确定郗归是不是在指责自己。
“姑母觉得我做错了吗?”
“不,你没有错。”郗归倾身向前,握住郗如柔软的小手,“阿如,小孩子都想获得大人更多的关注,甚至很多大人也不能例外。人人都有自利的天性,想获得别人的偏爱。”
她温柔但坚定地看着郗如:“可是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我们有理智的约束,有比这种本能的竞争更有意义的追求。我们会慢慢长大,克服这种与人竞争‘宠爱’的冲动,去寻觅真正有价值的追求。”
第70章 女将
“真正有价值的追求?”郗如抬起头, 看向郗归身后的舆图,“那便是您的追求吗?”
话音落地,郗如看到郗归绽放出一个分外明丽灿烂的笑容,她从未见过这般好似在发光般的姑母。
郗归嘴角上扬, 也看向了那副舆图:“你看, 这浩浩河山, 难道不美吗?”
那是一副泛黄的舆图,上面不仅有如今的江左, 还有已被异族侵占的北方。
郗如看到舆图上有着不少或黑或红的标记, 显得陈旧而斑驳。
她心里觉得, 如此这般的一副舆图,实在称不上“美”。
郗归看出了郗如眼中的不认同,她拉着郗如的手, 走向门边。
门外春雨淅沥, 草色萋萋。
她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泥土与草木味的湿润空气, 含笑看向郗如:“阿如,这就是河山。河山是一草一木, 一夫一卒, 是入目可及的一切, 是我们的人间。”
“所以我们应该守护河山?”郗如稚嫩的嗓音在郗归身侧响起。
“对,我们要守护人间。”郗归如是答道。
“可我们是女子呀!”郗如的小脸皱了起来。
“谁说女子便不可守护河山呢?”郗归反问道。
郗如想到了谢墨房中的舆图,幼小的她,对守护河山的理解便是沙场征伐。
于是她问道:“女子也可以做将军吗?”
郗如仿佛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胸中滋长,可是又说不出来, 于是只好期待地看向郗归, 希望她能明白自己说不出口的感受。
郗归再次笑了:“为什么不可以呢?商王武丁的王后妇好,曾多次带兵征伐, 先后平定鬼方、羌方、土方等地。北方有位名叫木兰的女子,替父从军,不让须眉。她们不都是女将军吗?”
郗归说这些,并非为了诱导郗如成为一名女将。
她只是发自内心地觉得,郗如这样的出身,原本就有着比普通女子更多的选择机会,所以更该自觉地去寻找人生的价值。
她不希望郗如像曾经的自己那般,甘心沉溺于华服美饰的生活,浑浑噩噩地蹉跎多年。
郗如反复咂摸着郗如方才讲起的两个故事,不解地问道:“可是姑母,木兰这样厉害,最后却还是没有留在朝中做将军,而是回家‘对镜贴花黄’?”
“那不一样,阿如。”郗归轻轻抚摸着郗如的小手,给这个不尽如人意的结局换上了更加温馨的意味,“在南征北战的日子里,木兰见过了太多的残酷和鲜血。所以当沙场不再需要的时候,她更愿意千里还乡,享受那种属于普通人的天伦之乐。就像读书人虽然渴望为官做宰,却也希望能够在经纶世务、功成名就之后,种豆南山,享受田野之乐。”
郗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郗归又隐去朝代、为她讲起了平阳昭公主的故事。
“这世上果真有以军礼下葬的公主吗?”
郗如不可置信地问道,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如果拥有这样的殊荣,会多么地开心。
“会有的。”郗归轻声答道。
沉浸于心事之中的郗如,并没有意识到郗归话中的模棱两可之处,她满心满眼,都是平阳昭公主的七万娘子军。
“如果我可以,如果我可以——”郗如无声默念,心中一阵汹涌澎湃。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猛地清醒过来,慌张地说道:“姑母,阿如失态了。”
郗归摸了摸郗如细软的发丝:“没关系的,这样的奇女子,谁会不神往呢?姑母也喜欢她。”
郗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也可以如平阳昭公主那般吗?”
“姑母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像她那样厉害,但姑母知道,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张白纸,只要我们努力去书写,就会有无限的可能。”郗归铺开一张宣纸,执笔取墨,勾勒出一株兰草,“阿如,圣人有云,绘事后素。只有我们勤于修己,自成美质,才能将人生绘成绚丽的画卷。”
郗如重重点头:“姑母,我会好好做的!努力读书,努力修行,让自己拥有真正的美质。”
“好,姑母相信你。《诗》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郗归取下颈间的玉佩递给郗如,“阿如,姑母将这块玉送与你,愿你黾勉求进,修成嘉言懿行。”
郗如开心地接过玉佩,她感觉得到,今天的姑母要比平日里更加喜欢她,原来她之前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姑母的认可!
“我终于做到了!”郗如在心中欢喜不胜地喊道,但随即便深吸一口气,嘱咐自己不要得意,“姑母让我不要去争夺大人的关注,我不应该因为成功的‘讨好’而得意,我要让姑母为我骄傲自豪!”
郗如这么想着,轻轻抱住了郗归:“姑母,我会努力的,我会快快长大,成为你的骄傲。”
郗归沉默地点了点头,眼中有些热意。
郗如松开郗归,郑重地对她说道:“阿如不知姑母想要做什么,只能祝愿您一切顺利、心想事成!”
“谢谢阿如,姑母也祝你诸事顺遂,万事胜意。”
郗如重重点头,正式辞行。
郗归牵着她走出院门,叮嘱南星将郗如送至谢蕴处:“那么,阿如,再见了。”
三日后,王定之启程就任,谢蕴也带着儿女们和郗如一道,前往会稽。
第二日,郗归打点行囊,准备回京口长住。
谢瑾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瞧瞧那个,千叮咛万嘱咐地,唯恐郗归少带了什么,在京口受了委屈。
郗归被他晃得不耐烦,索性唤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你过来,我且问你,迁徙淮北流民之事究竟怎样了?怎么太原王氏、琅琊王氏也都说要添置部曲?”
郗归提起这事便觉得火大。
江北战事的消息传来后,郗归便提出,将被北寇侵扰的淮北流民迁至京口,如此一来,流民们可以有个安身之所,京口也能多些了解江北情况的人。
谢瑾也认为此事可行,便上了奏折,准备着手组织。
没想到消息传开后,不少世家便上折哭穷,口口声声说自家生计艰难,腆颜要圣人分给他们些淮北流民作为部曲。
几十年来,江左之所以不得不依赖流民作战,便是因为侨姓世家与吴姓世族收纳了太多贫民作部曲。
这些部曲卖身为奴之后,便不再算作江左的子民,不用给朝廷纳税,也不在军队的征召范围之内,完完全全成为了大族的私家奴隶。
而大族虽然拥有那样多的部曲,却丝毫不肯让出半点经济或兵员上的利益给朝廷,江左这才有了依靠流民为战的传统。
如今北秦已经派出骑兵侵扰江淮之地,这些大族非但不研究御敌之术,还妄想着让朝廷派兵为他们接来新的部曲,简直岂有此理。
据说廷议之日,就连圣人都气得在朝上扔了奏折。
可这一举措非但没有吓到那些叫嚷的世家,反倒叫那帮人瞧出他的色厉内荏,于是愈发得寸进尺,一个个狮子大张口似的提要求。
就连陈郡谢氏,也有不少人想分一杯羹,只不过有谢瑾拦着,这才没有在朝堂上妄加议论。
想到这里,郗归愈发生气——大难临头了还想着谋利,这样的人也配当朝臣?还有那什么“添置部曲”?那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他们想抢便抢的物件!
谢瑾听出郗归话中的怒意,不免扶额苦笑。
他倒了盏茶汤递过去:“你且消消气,那些世家自来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别为他们气坏了身子。”
郗归这两日颇为不悦,甚至难得地生了口疮,吓得南烛、南星当即准备清火的茶水和药膳。
她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北秦已经派兵试探,他们竟还如此行事,实在是荒唐!”
谢瑾也厌恶这些世家的不顾大局:“你放心,会稽内史之事虽然已成定局,但淮北流民之事,我一定不会教你失望的。”
“你不是为了不让我失望。”郗归拉住谢瑾的袖子,让他看向自己的眼睛,“你是江左的执政之臣,理应对百姓负责。淮北流民和江南百姓一样是江左的子民,安置他们是你的责任。无论是为了江左的未来,还是为了流民们的生计,你都不能够放任世家强买淮北流民为部曲。”
“我知道了。”谢瑾叹了口气,“圣人前些日子诏发三州人丁,想要募集前些年由淮北迁往淮南的流民补充兵员,可响应者却只有寥寥数家。于是又下令发东土诸郡‘免奴为客者’以及中州良民‘遭难为僮客者’以充军役,却仍为世族所阻。大敌当前,圣人也明白兵员的要紧之处,我会与那些世家好生沟通。僮客之事尚可容后再谈,但此次南渡的淮北流民,我必会将他们一人不落地送到京口。”
“你心中有数就好。”郗归揉了揉额角,“我知晓人人都要捍卫自己的利益,可覆巢之下安得完卵?那些世家都经过了数代传承,怎的竟还如此鼠目寸光?江北战场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他们留着那么多部曲又能有何用?难道还能独善其身不成?”
“他们未必是不懂,不过是都等着别人出力,不想自家先出这个头罢了。”谢瑾语气平静地答道。
对于这些人的想法,他早已习惯,却无法奈何。
“呵。”郗归冷笑道,“既不想出人,又不想出头,只盼着躲在后面安享太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第71章 北征
谢瑾的神色依旧没有太多波动:“江左数年积弊, 非三年五载可清除。”
“你是习惯了,可我却不习惯!我永远都不会习惯这样的怪相!”郗归用力挥动衣袖,躲开了谢瑾的触碰。
她后退几步,盯着谢瑾, 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再说一遍, 江左这个畸形的朝堂, 根本就是个怪胎。你总想着徐徐图之,可世家却如恶疮般一刻不停地膨胀。恶疾不除, 江左迟早灰飞烟灭。”
谢瑾隐忍地闭了闭眼。
郗归毫不留情地开口:“不要想着提振王权, 司马氏永远不会是你的明君。当年元帝亲手种下了‘王与马共天下’的恶疮, 司马氏与世家,原本就是共生的——要死,只能一起死。”
“不要说了。”谢瑾低声喝道。
郗归回到几案旁, 一边把玩茶盏, 一边挑眉问道:“怎么?恼羞成怒了?”
“你何必如此?”谢瑾不明白, 郗归与郗岑为何总是这样激进。
“时势使然,不是我想这么做, 而是我们只能如此。你清醒一点, 玉郎。”郗归不疾不徐地说道, 带着一种不甚在意的漠然。
她有时会觉得,谢瑾的迟疑令人失望着急,但有时又觉得,背叛阶级原也不是一件小事,他的犹疑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