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声听到这话,立刻下了决定:“你先回去见他们吧,方才商议的事情,都照你的意思办,只是一定要记得‘务求稳妥,避免生乱’八字。”
郗归沉吟着点了点头:“请伯父和潘忠一道,按照咱们先前议定的法子,将这五百户淮北流民安置在军里,再给贫寒者必要的衣食,给予适当的保护,万勿让人抢了这些流民自淮北带来的家当。今明两天便将他们安顿好,从后日开始,流民中的青壮男子,统统进入军营训练;老弱妇孺中,若有愿意工作的,便给他们找些能干的活干。另外,那名丧女的老妇人,也请您派人给她送些钱粮吧。”
郗声一一答应下来,郗归告辞出门:“那就麻烦您了,我先去见一见刘坚。”
郗归踏进书房的时候,刘坚正背门而立,默默望着墙上那幅泛黄的舆图。
她径直问道:“江北战况如何了?”
刘坚听到声音,兀地站直身体,肃然转身,行了一个军礼。
转身的瞬间,郗归清楚地看到刘坚面容间的风尘仆仆、脸上细碎的伤痕,也察觉到了他那虽然疲惫苍老了些、但却更加神采奕奕的精神状态。
她笑着开口,言语间很有几分欣慰:“看来你在江北过得还不错!”
刘坚爽朗地笑了,他蹉跎数年,终于能有机会大展身手,自然意气风发。
纵是疲惫辛劳,也难掩心中快意。
“托女郎的福,将士们在江北一切顺利,连战连捷。我与潘忠渡江之前,将士们又打了两个胜仗,杀俘九百余人,缴获了两百多匹战马和近千把刀枪。”
“真是不错。”郗归赞许地说道,“眼下市马的渠道还没有打通,你们缴获的战马越多,将士们作战就越是有利。”
“是。”刘坚点头应道,“我们按照女郎的吩咐,集中优势兵力,拦截小股敌军,在小范围内,以多对少展开歼灭战。目前看来,效果很是不错。想必要不了多久,将士们就会有将近千匹战马了。”
郗归嗯了一声,转而问道:“初九校场上发生的事情,你应当已经知道了吧?明白我这次为什么非要召你回来吗?”
刘坚听了这话,紫赤的面庞瞬间变得更加通红。
他扯着衣袖擦了把脸,羞愧地说道:“都是卑职的过错。卑职家人世代从军,本以为将士们只要勇武便可,不必非要过分听从指令,否则难免会抹杀他们悍勇的天性。也正因此,对于女郎令行禁止的吩咐,我虽然一直在讲,可却并没有真正严格地执行下去,只是阳奉阴违、想办法交差罢了。”
刘坚说到这里,郑重地抬起头来,看向郗归:“直到这次在江北与胡人交手,卑职才切切实实地意识到,两军交战之时,击鼓则进、鸣金而退、令行禁止是多么地重要。卑职若能早早按照女郎的安排严格行事,想必将士们也可以少些肆意妄为、不打配合、固追穷寇的举动,也便不至于有如今这般的伤亡了。”
刘坚虽然蹉跎多年,却向来自负,认为自己不过是没有好出身、缺个一展宏图的机会罢了。
没曾想,这次到了战场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输给了这个从未上过阵、杀过敌的小娘子。
郗归紧紧盯着刘坚的眼睛,沉默了几瞬后,才深吸一口气,沉声问出了那个在她心底萦绕了几天的问题:“三战之后,将士们伤亡如何?”
刘坚抿了抿唇,从袖带中拿出一个羊皮袋,取出了其中妥帖放置的一份名单。
“回禀女郎,三战之后,截止我与潘忠渡江之前,北府将士战死三百四十二人,重伤二十四人,轻伤无数。”刘坚小声说道。
敌我双方约莫三比一的阵亡比例,不算太差,但也绝不算好。
可北府军没有胡人那样骁勇的战马,能有如今的战绩,已是十分难得。
郗归不是不明白这些,但仍旧因那些阵亡的将士而感到心痛。
“重伤二十四人,可还能救治?”
“很难。”刘坚抹了把脸,“咱们有好些将士,都是仗打完了才走的。他们实在是伤得太重,失血过多,再加上伤口感染,重伤之人,大多都熬不过三天。”
“感染?不是让带了酒精消毒吗?实在不行,截肢也可以,总好过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谢家的军医说,用了酒精之后,外伤所致的死亡率大大降低。但酒精实在金贵,他们并不敢放开手脚去用。更何况,前几日,我们还遭遇了一次敌袭,损失了不少酒精。”
郗归闭了闭眼,江左的烈酒浓度太低,消毒效果并不好,她让人蒸馏了不少高浓度的酒精,以备消毒之用。
可这些酒精和战场上的消耗比起来,依旧是杯水车薪。
她不是不想多储备些,可酒水乃是粮食酿造,这两年粮食歉收,米价贵得不得了。
她负担着两万多人的生计,实在不能轻易在酒精一事上耗费太多钱财。
好在三吴之地的生意进展不错,等今年秋稻成熟之后,情况应该会好上不少。
她怀着悲伤和敬意,一行行看过阵亡将士的名单,仿佛看到了出征那日,年轻儿郎们意气风发的笑脸。
一将成而万骨枯,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若要彻底粉碎前秦灭亡江左的计划,若要真正挥鞭北上、收复二京,死去的人还会更多。
郗归实在是不忍心。
可她难道要为了这一点不忍心便放弃战斗的计划,任由胡马南下
、肆虐残杀吗?
不可能的。
前世读大学时,郗归最讨厌诸如“杀一救百是否合理”之类的辩论题,认为辩论这些根本没有意义。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站在天平之侧,伸手放下那枚类同于杀一救百的砝码。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难道她可以说,这些将士的阵亡,与高平郗氏、与她毫无干系吗?
不可能的。
可她还是要做,纵使不忍,纵使心痛。
没有人真正有权力决定别人的命运,但她不得不如此。
她能够做的,只有放那些实在不愿上战场的人离开军队,同时好生弥补那些因战争而失去亲人的家庭。
“这些将士,都是为江左牺牲的高义之人。”郗归合上名册,抬眼看向刘坚,“将士们的尸骨是如何处置的?”
“按照司空在世时的旧例,为防止疫病发生,战死的将士都已就地掩埋。卑职带了他们的衣物回来,权当给家人们留个念想。”
刘坚语气平静,但脸上也不免增了几分沧桑的悲色。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原本就是独属于军旅之人的悲怆而又荣耀的命运。
若真有这么一日,他不会怕死,只是会遗憾,不能等到功成名就、封妻荫子的那一日。
“在城外建座陵园吧,就在郗氏陵园旁边,取些常用的物件,为忠烈们建衣冠冢、纪念碑。只要高平郗氏还有一人,九泉之下,这些节义之士就不会缺了香火。”
刘坚听闻此语,猛地抬起头来,随后回神离座,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身为一个没落武将世家后人,刘坚太清楚这死后哀荣的意义了。
这不仅仅是一份祭祀,更是来自高平郗氏的肯定,有朝一日,若有出息的后人,这甚至可以成为追述祖德时浓墨重彩的一笔。
“卑职替将士们,叩谢女郎大恩。”
郗归虚扶了一把:“这原本就是他们该得的。还有抚恤之事,你与贺信一道,按照伯父与我定下的章程,带着大夫和抚恤金,去忠烈们的家里报讯。切记,一定要缓缓地说,千万不要再生别的波折。”
第93章 铁矿
江北捷报传来, 京口上下无不欢欣鼓舞。可阵亡名单一日未至,军属们便一日放不下心来。
郗归担心,他们中的一些人,熬了这许多日, 陡然得知亲人牺牲的消息, 会悲痛过度, 无法接受,以至于犯了急症, 故而才反复叮嘱, 要刘坚注意方式方法。
对于郗归的吩咐, 刘坚一一答应。
江北的实战经历,足以让他意识到,无论是郗归先前定下的战略战术, 还是她对于令行禁止的严苛要求, 都对战争胜利有着极为重要的积极影响。
而他虽在江北打了胜仗, 却被急召回京口,功过相抵, 不赏不罚。只有重新获得郗归的肯定, 他才能再次上阵杀敌。
因此, 无论是因为内心的折服,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考量,刘坚都必须听从指令,不折不扣地协助贺信,将北府军真正锻造成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
对于刘坚与之前有异的态度, 郗归并非没有察觉。
她沉痛但严厉地说道:“平日里纪律的松弛、训练的懈怠, 到了战场上,都是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的。对于这一点, 你也已经有所体悟。于私,我们的将士无一不是徐州百姓的儿子,是他们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家里极其重要的青壮。对于每个家庭而言,他们都很重要。于公,一支纪律散漫的军队,一支让麾下将士白白送命的军队,是不可能长久取胜的。哪怕你只是为了自己的抱负,也应该下大力气整饬军队。这不是对将士们的苛求,而是对他们的爱护。正是因为珍视他们,我们才要这么做。如非必要,我们一定要避免无谓的、特别是因为训练和纪律上的懈怠而造成的伤亡,你能明白吗?”
刘坚沉默着点了点头,不自在地握紧了拳,面上带着几分惭色。
“战争的要义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只要不是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我们就要尽最大的努力保全将士。可是,一群散兵游勇,是不可能在战场上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的,更无法好好保全自己。只有群体的合力,才能以最小的牺牲,获取最大的胜利,保全更多的性命。我之所以反复提令行禁止这几个字,就是希望将士们能够在疆场上听从指挥,形成最大的合力,给予敌人最致命的伤害。若你执意采取各自为政式的打法,那么,无论将士们多么悍勇,都不可能避免无谓的牺牲。”
“是。”
“说到这个。”郗归在几后坐下,示意刘坚也坐:“你听过各自为政的故事吗?”
刘坚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晓。
作为如今已然没落的中朝武将世家之后,刘坚自幼便已恢复家族荣耀为念,一腔心血全都放在了习武上,除了兵书之外,实在没有看过多少典籍。
对于这一回答,郗归并不感到意外。
此时雕版印刷还未面世,书籍实在太过珍贵。
京口并非没有能够买得起一套左传的人,但绝非北府旧部后人,他们更愿意将资材花在武器和兵法上,而非儒学经典。
她喝了口茶,讲起了这个左传中的故事:“鲁宣公二年,宋国即将与郑国开战。上阵之前,宋国主帅华元杀羊犒军,却遗漏了自己的御者羊斟。羊斟因此怀恨在心,等上了战场后,他对华元说:‘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然后便将战车赶入郑军阵地,华元因此被俘。你说,这件事该怪谁呢?”1
刘坚不假思索地答道:“华元身为主帅,临战犒赏将士,却有所遗漏,是为不公;遗漏者乃是自己的御者,关系自己身家性命,他却没有另行补救,是为不智。他有此结局,可谓自食其果。但羊斟身为军旅之人,当两国交战之际,肆意妄为,不守军令,故意谋害主帅,实在是不忠不义。”
“不错。君子曰: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2以此二人为鉴,则知赏罚明,则勇士劝也。为将者,当赏罚分明,赏不遗远、不遗贱、不逾时,罚不附近、不避贵、不迁列。”
“卑职受教。”
郗归看向刘坚,缓缓说道:“所以,校场出了不守纪律、逃避训练的事故,我就一定要召你南归,以示惩戒。不如此,不足以明军纪。”
“卑职都明白。”刘坚叹了口气,“我便如那华元一般,全是自食其果。若非我辜负了女郎的信任,也不会有今日这一遭。”
“你明白便好,望你吸取教训,早日整顿完毕,如愿建功立业。”郗归轻轻点头,勉力一番后,转而说起了其余将士,“至于那些懈怠之人,你与贺信好生教育。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既然投身军旅,便该有‘不得中顾私’的觉悟。如若不然,不如早些另觅出路,以免害人害己。”
她一字一句地交待道:“你此去江北,三战三捷,心中必定有不少故事可讲。无论是关于胡人的,还是关于我们自己的,你统统讲给他们听。通过实例培育士气,锻造精神。我不希望初九那天的事情再次出现,若真有再犯的一日,那可就不是如今这般简单的处置了。”
“是。”刘坚肃然答道,紧紧挺直了脊背。
“好好休息,明日校场之上,为阵亡的将士们举办祭礼。过后再简单办个仪式,迎一迎首批过江的淮北流民。”
“三日之内,呈给我一份关于淮北流民青壮的新训计划。”
第二日的祭典办得很是顺利,京口、晋陵一带不少百姓连夜赶来,只为在忠烈们灵前上一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