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为此哀痛,为之惋惜,更因此而倍受鼓舞,恨不得人人都策马扬鞭,抗击胡虏,杀之后快。
祭典过后,徐州和北府军中的一切事物,都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在吃饱穿暖的前提下,淮北流民顺利地融入训练。
将士们的纪律意识和训练意识强了不少,军心士气肉眼可见地得到了提升。
军里已经搬入了不少军属,专为阵亡将士遗属所建的光荣里也快要竣工。
屯田制已初具成效,京口、晋陵一带,已然多了不少北府将士开垦的军田。
与鲜卑拓跋部的市马之议也已谈成,拓跋氏不久便会送千匹良马至江左。
豫州那边,也以灌钢为交易品,和荆州换取了少许益州的建昌马,只是桓氏才刚刚收服江州杨、殷二帅余部,此时正是缺马的时候,故而并不肯与下游多做交易。
三长制和女子缫丝作坊也已经开始试行,削减田租的消息发出后,徐州百姓无不欢喜,就连侍弄庄稼,也比从前精心了不少。
郗声亲自去田中考察,认为只要没有太大的灾害,今年的秋稻一定会丰收。
此外,伴姊按照图纸造出的自行车,也已然用于官道运输,取代了不少运货的牛车,从而为稼穑之事腾出了不少耕牛。
自行车模型制出的那一日,伴姊乖巧地伏在郗归膝头,笑着聆听她的夸奖。
郗归自然不吝赞美,大家夸奖。
赞扬之后,她带着伴姊去了北固山上的小屋,将试验火药方的种种要求交代给她。
迎着伴姊孺慕的眼神,郗归殷殷嘱咐:“好孩子,这件事说难也不是特别难,说危险也不是很危险,但终究是存在风险,你千万不要操之过急。”
她抚摸着伴姊的发顶,缓缓说道:“我之所以要你来做这件事,一是看重你的聪慧,二是因为你的乖巧。我担心那些大人太过自负,做事也太过急躁,急于求成,反倒在实验中出了差错,害了自己。伴姊,你能明白我的担忧吗?”
伴姊抬起头来,对着郗归重重点头:“女郎放心,我明白的。我一定严格按照您定下的规程,一步一步来,不会出事的。”
“我相信你。”郗归笑着摸了摸伴姊的发顶,“我会拨几个部曲给你,保护你的安全,同时帮你打一打杂。火药研制之事,切记不可操之过急,也绝对不要走漏消息。”
“女郎放心,伴姊必定不负所托!”
郗归正要再嘱咐几句,耳边却传来了叩门声。
她在这件屋子里时,一向不许人打扰,只准人远远守着。
南烛做事向来稳妥可靠,今日怎么会任人来敲门?
郗归这样想着,眉头微蹙,唯恐徐州或北府军出了什么大事,于是示意伴姊先熟悉屋里的器具,自己则轻轻推开了屋门。
一束阳光直直地打下来,郗归眯了眯眼,看到五步之外,潘忠正立在南烛身旁,激动得脸色通红。
听到动静后,潘忠愣了一瞬,回过神后,迫不及待地对着郗归行礼。
郗归看他脸色,知道不是坏事,但仍有些好奇:“来了什么好消息?你怎么这样激动?”
潘忠欢喜得甚至有些结巴:“大喜,女郎,大喜啊!将士们掘地种树之时,发现南边山上,因为先前地动的缘故,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土壤均为赤红,似是有铁矿出现!”
“什么?!”郗归听了这话,也惊异非常,“着人去查勘了吗?究竟是不是铁矿?”
潘忠用力点头,神色间难掩激动:“卑职已派人悬绳而下,挖出了一大块矿石,又再三确认,着实是铁矿石的模样。只是这铁矿究竟品质如何、适宜如何开采,都还要请专门的老先生看过了才行。”
“府衙知道此事了吗?”
“还未告知府衙,正要请女郎示下。”潘忠飞快地觑了眼郗归的神色,恭敬地开口答道。
第94章 吴地
郗归听了这话, 不由微微愣神。
潘忠是郗氏的部曲家将,伯父郗声则是高平郗氏如今的家主,可铁矿如此要紧的大事,潘忠竟然没有告知伯父, 而是来问自己的意思。
若自己不让他说, 他便一直瞒着伯父吗?
郗归相信, 素来人如其名、憨厚忠直的潘忠,不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 像此时这般清醒地认识到, 当初郗岑将潘忠拨给她时, 说的那句“阿兄为你寻了个好人”的意思。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郗岑于她,犹父犹兄, 万般照料犹嫌不足, 她又怎能不思念他、不为他的离世而感到悲痛?
郗归微微扬头, 逼退了眼底的泪水。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暂时从哀伤中离开。
毕竟, 她还有要紧事要做。
“今日参与植树的人多不多?现场的消息能不能封锁住?”
潘忠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 是以毫不犹豫地答道:“北固山前峰的铁瓮城乃是司空从前的治所, 中峰、后峰也有不少将士们从前的操练之地。正因如此,卑职此次植树,选的都是咱们从建康带过来的部曲,还有刘坚那边指派的可信之人。疑似铁矿的石头一出现,卑职便下令封锁消息, 在场之人也均未离开, 保密应该不算太难。”
郗归点了点头,沉吟着说道:“这些人既已知晓了铁矿之事, 不如索性便将另编一队,对外就说是派他们移防北固山,守卫北府军旧地。你回头找个机会,将西苑的人也移到此处,正好一并进行管理保护。你要仔细留意这些将士,若是发现其中有不服气的、不听从指挥的,立刻探明情况,细细报给我听,然后再商议如何安置。”
“是。”潘忠拱手答道,“女郎,这些人往后就一直驻扎在北固山中了吗?”
“不。”郗归轻轻摇头,呼出一口浊气,“再等等,等我们足够强大,可以万无一失地护住这铁矿时,它就不再是非得保守的秘密了。北秦派出的小股队伍越来越多,这些将士若是不想在山中久待,只管用心磨炼武艺。三年之内,他们一定能够渡江作战。”
她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胸有成竹地说道:“两三年的时间,淮北流民的补充、以战养战的滋养,足够帮我们建立起一支傲视江左的队伍了。”
潘忠听了这话,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忍不住再次咧嘴而笑。
郗归看到他这副模样,也不由升起了几分笑意:“劳你再跑一趟,去府衙将此事禀告伯父,请他务必找个绝对可靠的、能够常驻山中的、于发掘采矿有经验的先生,指导将士们开采铁矿。”
“是。”
潘忠领命而去,郗归则深吸一口气,重新回到小屋之中,继续给伴姊讲解各色实验器具的用法和要领。
她虽尽力保持平静,可却实在压抑不住心中的欢喜,以至于连伴姊都忍不住问女郎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
铁矿的发现似乎是一个极好的兆头,自从这天开始,江北连连传来捷报——北府军自渡江作战以来,一共换了三批人马,竟然都是连战连捷。
消息传到建康后,满朝文武无不为之振奋。
然而,朝臣们长舒一口气的同时,难免也对高平郗氏与陈郡谢氏升起了更深的忌惮。
郗归人在京口,并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
身在建康的郗途和谢瑾,则无可避免地受到了不少人前人后的指点与讥讽。
不过,不仅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谢瑾不在意这些,就连一向循规蹈矩的郗途,面对这样的大好形势,也激动得连连去祠堂上香。
他满心觉得高平郗氏终于恢复了几分祖父尚在时的风采和荣光,丝毫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
琅琊王氏怎么都没想到,郗岑死后,高平郗氏竟然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而那个昔日被他们无情休弃的可怜女子,据说竟是北府军实际上的主人。
郗珮正在咂摸着这则最新的传言,冷不丁被小孙女突然而高亢的啼哭声吓了一跳,顿时感到无比地心烦。
王贻之与庆阳公主一直吵闹不休,以至于公主早产,生下一个瘦弱的女儿。
孩子出生后,庆阳公主看都没看一眼,便让人送到了郗珮这里。
因为王贻之害得公主早产的缘故,郗珮心中理亏,便帮着照料了一段时间,想着过段时日再将孩子送回去。
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庆阳公主甫一出月子,便跑去了位于吴郡的庄园疗养身体,再没回过建康一趟。
这桩旷日持久的内宅纷扰,终于以庆阳公主的远走落下了帷幕。
即便如此,郗珮还是埋怨公主害自家丢了面子,觉得自己简直无颜再与建康城中的世家夫人们见面。
她无数次地后悔,觉得不该强迫王贻之与郗归离婚。
后悔的同时,又埋怨谢瑾随意插手,毁人姻缘以全私心。
她这样想着,全然忘记了桓阳死后,自己是多么地惶惶不安,生怕被郗岑连累,所以才连连催着王定之,借着王和之的旧情与王谢二家的姻亲关系,求谢瑾出个主意。
建康城中,不痛快的并非只有郗珮一人。
太原王氏一次又一次地听到北府军的捷报,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不甘心。
他们觉得北秦并不像传闻中那样骁勇善战,江北战场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危险,他们无端退让,反倒平白让谢氏和郗氏捡了个战胜的便宜。
后父王含实在咽不下被高平郗氏挤出京口的那口气,索性趁着王平之病重不起之时,三番五次入宫与圣人商议,也想去江北战场上分一杯羹。
自从北府军第五次传来捷报,圣人便觉得哪里都不痛快,深恨自己当初没有忍着对郗氏女的厌恶,将之强行纳入宫中。
他满心觉得,若是郗归入宫为妃,那么如今连战连捷的北府军,也会成为他的私兵。
他沉浸在这样的不甘之中,却丝毫不记得,自己根本没有可以养兵的钱财,也压根没有可以与谢瑾“抢妻”的胆量和资本。
不甘和怨恨夺走了圣人的理智,他与王含合计了一番,很快便同意了王含出兵江北的请求。
就这样,太原王氏精挑细选,择了一千名部曲渡江,经淮南郡北上,与苻秦骑兵交手。
这批部曲虽然装备精良,但却并没有见过真正的胡虏。
渡江后的第一战,他们以多迎少,却仍然落了个两败俱伤、伤亡过半的下场。
以至于第二次交手时,士气大大受到影响,竟然几乎全军覆没。
经此二役,江左上下关于北府军侥幸取胜的议论少了很多,但仍有不少人忌惮郗谢联姻的局面之下,二氏一为中枢权臣,一掌江左半数兵权的事实。
对于建康城中的这些议论,郗归向来都选择置之不理,只将他们当作流云一般。
秋去冬来,云卷云舒,到了太元三年春天的时候,北府军虽有伤亡,却因有淮北流民自愿补充的缘故,人数不减反增,有三万两千人之众。
除此之外,那些先前并未留在徐州,而是在郗照死后散落于江左各地的北府旧部,其后人也纷纷前来投军。
甚至还有此前于江淮之间自行作战的宿将旧卒慕名而来,带着他们习战有素的流民军,想要加入北府军的队伍。
对于这些人,郗归统统来者不拒,只是要求所有人都要先在京口经过最少三月的纪律训练和军魂培训,等到真正能够融入北府、令行禁止之后,才能上阵杀敌。
北府军的战无不胜已然成为了江北的神话,就连胡人都不得不忌惮。
在这样的光环之下,这些北府后人与宿将旧卒自然不会明着反对郗归的提议,是以通通到京口完成了战前培训。
北府军的这些光辉事迹,甚至远远传到了三吴之地,成为当地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一年的春天很是寒冷,仲春之月,仍是霜风阵阵。
郗归倚在薰炉一侧,怀中抱着手炉,听着三吴来的使者,一桩一桩地讲述当地各类生意的情形。
在被抽查了几个问题之后,使者顺利过关,转而讲起了当地百姓对北府军的推崇。
郗归听着这些,心中难免生起了几分自豪。
她示意使者喝口茶润润嗓子,而后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王定之在会稽如何了?”
这大半年来,谢蕴和郗如并非没有书信寄回,只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他们毕竟是王定之的亲人,郗归怕他们心中有所偏私,以至于言辞之间,有掩饰、夸大之处。
所以三吴每次有使者过来时,她总要问问会稽的情况。
“回禀女郎,王家大郎常常与会稽世族饮宴,还与那些信奉天师道的世家子弟一同参拜,关系似乎很是不错。”
郗归蹙了蹙眉,继续问道:“会稽百姓如何?”
“去年冬天极为严寒,百姓们多有冻馁之困。咱们的商号按照您的嘱咐,每月逢五之时,都组织义诊送药,一次都不曾落下。女郎有所不知,咱们每次义诊之时,都有不少百姓拖着病体,走上几十上百里的路前来求药,实在是可怜得紧。”
郗归喝茶的动作顿了顿:“如此情状,官府竟没有动作吗?”
那使者不忍地摇了摇头:“我听当地的商户说,三吴之地年年如此,他们都习惯了如今这副景象。无论如何,官府是决计不会出资赈饥的。”
“如此艰难的生活,竟无人反抗吗?”
郗归不太相信。
物极必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更何况江东子弟素来悍勇,江左往日叛乱,大多都与三吴有关,他们怎么可能平白忍受压迫,却不奋起反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