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乐土
“怎么会没有呢?可纵使反抗, 又能有什么用呢?”那使者听了郗归的话,不由长叹一声,说起了发生在会稽的一桩新闻,“前些日子, 上虞县令下令斩杀了三十七名作乱的贼人。县衙口口声声说那些人都是强盗, 可在下却听人说, 那三十七人其实只是一群不满世族强占土地、想要去县衙讨个公道的普通百姓。没成想,公道没讨着, 自己却平白无故地丢了性命, 土地也一寸都没保住。”
“此事当真?”郗归眉头紧蹙, 心情沉重地问道,“无故枉杀平民,当地世族竟嚣张至此吗?”
“不止如此。”使者摇了摇头, 继续讲道, “消息传出后, 这三十七人所在的村落义愤填膺,纠集了上百名青壮去县衙讨说法, 想借着人多势众, 替那三十七人保住土地, 也好让这些人留在世上的孤儿寡母有个倚仗。没曾想,这些青壮竟又被县令以贼人余孽的罪名拿住,通通下了大狱。如今那村庄里,已是一个青壮都没有了。”
“这可是上百人哪!这县令何以如此大胆?”郗归震惊得茶杯脱手,“如此大事, 怎么不早早报与我?”
“女郎, 咱们只是生意人啊。”那使者抬起头来,郑重地看向郗归, “在下也是郗氏部曲,知道女郎是有雄心壮志的人。如今我们在三吴之地的生意,几乎全靠卖给世族奢侈品来获益。倘若得罪了世族,还会有谁买咱们的贵价商品?我们又如何能有余财来为京口的将士们购买粮米?江北战场上的消耗,又该何以为继?女郎,如此种种,容不得我们轻举妄动啊!”
郗归深深看了使者一眼,心中满是无可奈何。
她还是太弱小了,以至于连部下都默认,她为了获取钱财,不得不与三吴世族虚与委蛇。
“你说我是有雄心壮志的人,可我却想问问你,你觉得我想要做什么样的大事呢?”
使者毫不犹豫地答道:“驱除胡虏,光复二京,实现高平郗氏三代人的夙愿。”
“可是,我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使者犹豫了:“为了实现司空和先郎君的遗愿?为了青史留名?”
他思来想去,觉得哪个答案都不太妥当,索性自暴自弃般地说道:“想做就是想做,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呢?”
“不,有的。”郗归轻轻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我做这些,是为了让江左的每一个百姓,都不必经受胡马践踏、异族凌虐的苦楚;是为了让江北的每一个汉人同胞,都不必在胡人的统治下低人一等、勉强活命;是为了无数像你我一样活生生的人,能够真正安宁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再也不必担心突如其来的灾难。家国原本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壳子,正是因为有了人,才成为真正鲜活、生动而坚固的心灵依托。三吴之地的百姓,同样是我们的同胞,我若真的想做成你所说的大事,便不能也不该放弃任何一地的子民,我必须帮助他们。如果不然,北府军就永远只能局限于徐州,不能真正建立起与其余各州百姓的血肉联系。”
“可是,您说的这些都太过遥远了。眼下的事实是,我们还不得不与三吴世族做生意赚钱,不得不与他们保持一份还算尚可的关系,不能为了几十个平民百姓,便与三吴之地无数抱成一团的世族决裂。”那使者苦口婆心地劝道,“女郎,圣人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1北府军如今就是一个巨大的销金兽,我们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如何能再八面树敌,去为几个冲动无知的底层愚民讨公道?”
“你不理解,是的,你不会理解。”
郗归无何奈何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只无力地摆了摆手,让这使者退下。
她虽然觉得无奈,却并未消沉。
沉吟片刻后,郗归吩咐南烛磨墨。
她要给谢瑾写信,让他出手干预上虞之事,免得那些被羁押的青壮也像前面那个三十余人一样,平白丢了性命。
南星不明白,使者的话明明很有道理,女郎为什么要为了那些平民,白白承担三吴生意受挫的风险?
郗归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不赞同。
“即便是从利益的角度来考量,我也必须帮助这些百姓。北秦有近百万兵力,能够用于南北战场的,至少也有二十多万,可我们如今却只有三万多名将士。淮北流民究竟有限,我们迫切地需要补充兵员,可兵员又能从何而来呢?”
她语气坚定地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三吴之地受压迫的百姓们,正是我们需要争取的对象,我们需要他们。”
“可我们养不起那么多人啊!”南星跺了跺脚,担忧而急切地说道。
“当初桓大司马之所以不愿在建□□起战事,既是为了保留一个还算清白的身后名声,也是因为建康乃江左中枢要害之地,一旦生变,恐怕会有意想不到的惨重后果。可三吴有什么要害呢?”郗归说到这里,再次看向壁间那副泛黄的舆图,“有徐州挡在中间,三吴既不易受外族侵扰,又不会危害到建康的安定。我们完全不用顾虑那些,只需要争取到三吴之地的底层百姓,便可以想方设法,各个击破,团结或是铲除当地的世族大户,从而吸纳到一笔绝对不会算小的人手和财富。”
“这——”不仅是南星,就连南烛都没有想到,自家温柔善良的女郎,竟也会存着这样暴力的心思。
郗归被她俩的反应逗笑了,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去年年初,我到达京口,接手北府军,如今已过去了一年有余。这些日子以来,北府军虽然连连胜利,可阵亡将士的名单也是每旬必至的。正因我派了他们上战场,所以才会有如今的伤亡。你们怎么还会觉得我心软?”
“那不一样。我们都知道,您是为了更多人的平安和幸福。”南烛怜惜地看着郗归,“不过,我们还是希望您的心肠能够再硬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保全自己,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不要给别人伤害您的机会。”
“你这是意有所指吗?”郗归听了这话,不由生起几分兴味。
“无论是刘坚还是何冲,都曾触犯军中铁律,可您却不计前嫌,依旧重用,我怕他们会辜负您的信任。”南烛担忧地说道。
“无碍。”郗归喝了口茶,“我也并非全然信任他们,只是相信他们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决心罢了。你放心,只要我们能给他们一个好出路,他们就会永远忠心——除非有朝一日,旁人能给他们更大的利益。不过,目前的情况下,还暂时不存在这种可能。”
“好了,不说这些了。”郗归挽起袖子,执笔给谢瑾写信,将使者所说之事,原原本本地转达给他,又让谢瑾直接派人去会稽,帮王定之处理此事,务必安抚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
“女郎,我不明白。”眼看着郗归搁下湖笔,南烛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怎么了?”
“您也说了,只要那些百姓和我们站在一边,就能够抢来不少三吴世族的财富,如此一来,不是正好可以充作军资吗?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插手上虞之事?任其发展不好吗?最好愈演愈烈,到了最后,彻底引爆三吴平民与世族之间的矛盾,然后我们再出手相助,坐收渔翁之利。”
“那不一样,南烛。”郗归低声但坚定地说道,“我虽不是什么圣人,但也不能明知有人无辜受害,却为了自己的利益,坐视动乱变大,三吴生乱。”
她认真地说道:“等时机成熟,我们在百姓中有了群众基础后,可以从小地方开始,自发地夺取据点和城市,但绝不是现在。我们在三吴的布局还没有落实,无论是民心还是民力,都尚且没有准备好,一旦生乱,三吴官民之间,势必会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更何况,北府军不过三万五千多名将士,其中一万一千多人在江北作战,余下的两万余人,需得守好徐州这个大本营。我们如果过早地介入三吴之地的叛乱,恐怕会分散力量,腹背受敌,以至于被那些伺机而动的世家,狠狠咬去一块血肉,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所以,我们绝不能轻举妄动。眼下的形势,三吴还是暂且太平为好。等再接收几批淮北流民后,我们再好生琢磨一番三吴的事。”
郗归说完之后,重新看了眼先前写好的信,思来想去,还是加上了一条,嘱咐谢瑾好生劝劝王定之,莫要成日里听信天师教那套愚弄世人的言语,告诫王定之好生将心思放在民生中,哪怕能揽得一丝半点的民心,也算是尽到了几分他这个会稽内史的责任。
修改完毕后,南烛双手接过郗归亲自用火漆封好的信,打算去交给使者。
“对了,有关三吴的诸多分析,一定不能告诉别人,就连伯父也不可以,你们记住了吗?”
南烛、南星异口同声地郑重答应,郗归扬了扬下巴,示意她们退下,自己则微微倾身,徐徐展开了三吴一带的详细地图。
这是江左最为富饶的一片土地。
可这般的沃土,却并没有带给当地百姓和乐的生活,反倒为他们招致了许多不幸。
第96章 中风
这片肥美的土地太过诱人, 以至于朝廷想要在此征收更多的赋税,世族也想在此攫取更多的经济利益。
如此重压之下,百姓们承担了太多太多的赋役,以至于不得不典当田产, 卖儿贴妇, 甚至自卖其身, 一个个地成为了世族的奴隶、佃客,从此终年为人劳作, 不得歇息, 也无资财。
“徐州还是太小了, 也不如三吴和荆扬那般富庶。”郗归的思绪荡漾开来,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若能想方设法, 在与徐州接壤的地方, 拿到几个本属于三吴的郡县, 对北府军而言,将会是极大的物质支撑。”
谢瑾的回复来得很快, 第二日一早, 信便送到了郗归手中。
经过先前的几次论辩, 他对郗归信中的要求很是赞同,认为目前的情势之下,三吴务必保持安定,不宜再生动荡。
因此,必须有力约束世族们施加于平民百姓的虐政, 好生安抚先前无辜受难的百姓才是。
他在信中表明, 已经派人沿江而下,去会稽给王定之送信, 随行的还有一位琅琊王氏旁支的庶出长辈,是王定之之父王和之从前的伴读,负责前去督促王定之按照信中吩咐行事。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王平之死了。
这大半年来,王平之始终缠绵病榻,几次病危,都被险险救了回来。
如此这般,以至于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虽然病得极重,但却并非致命的急症,总能这么吊着似的。
太医们都说,王平之只要能够坚持到天气转暖,今年夏、秋就必定无虞。
谁曾想,眼看就要到阳春三月,他却骤然犯病,撒手人寰了。
王平之的死亡只是一个开始。
他去世后,太原王氏顿时失了家主。
此后的半个月里,后父王含急于找回颜面,想要代替王平之成为新的家主,可徐州刺史之位的丢失和江北大败这两件事,无疑大大削弱了他的竞争力。
更何况,王含和王平之本就属于太原王氏不同的两支,虽说同出一脉,可经过了三四代的繁衍,早已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亲密,只是因为王平之身为中枢重臣的身份,才短暂地结合了几年罢了。
正因如此,王平之才刚去世,他的儿子王安便与后父王含一脉处处相争。
王安认为自己身为王平之的嫡子,理应继承家主之位。
可王含作为当今国丈,自然不肯被一个孙辈的年轻儿郎比下去。
就这样,太原王氏的家主之位,到了最后,已然变成了王含与王安的意气之争,而非为了家族前途而进行的审慎选择。
王含毕竟是当今皇后的生父,王安年纪尚轻,于仕途功业上无所建树,又没有宫中贵人的支持,难免在斗争中落了下风。
就在这时,江北传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鲜卑拓跋部送给江左的千匹战马即将抵达建康。
马匹下船的那一日,江畔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无论是世家还是平民,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这样骁勇的战马。
这些来自代北的战马,个个器宇轩昂,精神振奋,看得人眼前一亮,欢喜非常。
然而,这一千匹战马,最终只有八百匹被送到京口,再经由郗归安排,或赴江北战场,或是留在徐州。
其余两百匹,有的被留在了皇室园囿,但更多的,是以赏赐的名义,进入了各个世家的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