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归指了指内室,示意郗途先去看看孩子。
短暂的凝滞后,郗途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快步走上前去,可就在走到内室门边时,却又停住了脚步。
门内,谢粲依旧哀哀哭泣,令人闻之落泪;郗如则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似乎还未醒来。
郗途不忍地转过了头,目光移向门外的盆景,眼底渗出了湿意。
过去的几个时辰里,朝堂上充满了关于三吴之乱的争论。
告急文书一封接一封地传来,比比皆是某城陷、某人亡的表述。
那些数据原本已经足够触目惊心,可直到此刻,在远远看到女儿苍白的面孔,在听到妻子沙哑着嗓子的绝望哀泣时,郗途才真正感受到了那种悲愤乱离的痛楚。
一家之痛尚且如此,那三吴广阔的土地上,又该回响着多少痛苦的哀嚎?
如此乱离,谁能止之?谁该止之?
郗途怔愣片刻,重新走到了郗归面前,涩声开口问道:“阿回,北府军若去平叛,你打算派谁领兵?”
“刘坚。”郗归不假思索地答道。
尽管刘坚身上犹有许多不足,可他却是北府军中最为成熟的将领,若想尽快结束动乱,刘坚当仁不让。
“可刘坚前月才刚刚回到江北,你若再度召他回来,恐怕会影响军心士气,让人误会你朝令夕改,不顾大局。”
郗途一条条列出理由,表达自己的不赞同:“再者说,三吴之乱,混杂的因素太多,平叛者需要合辑士庶,缓和台城君臣、吴姓世族以及平民百姓三者之间的矛盾。刘坚出身北府,性情粗犷,既没有世家身份,又瞧不起高门贵胄,若是贸然带兵前去会稽,恐怕难以与那些吴姓世族打交道。
郗途说的这些,郗归并非没有考虑过,可三吴毕竟还有顾信在,他与刘坚一文一武、一士一庶,若能配合得当,必将尽快平定叛乱。
不过,郗途说这些,莫不是有其他意思?
郗归心中升起了一个猜测,可又觉得太过荒谬,索性直接问道:“兄长,你想说什么?”
郗途深吸一口气,回身看了眼内室的情形,而后转过头来,抿了抿唇,郑重地开口说道:“阿回,我想去三吴平乱。”
“你说什么?”郗归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即便早有猜测,她还是觉得这句话太过荒谬。
“你以高平郗氏的名义,在三吴行了不少善举,可这些终究是细水长流的东西,比不上救民于水火深入人心。北府诸将本就战力卓绝,若再得了三吴民心,恐怕难免会生起其他心思。”
郗途认真地注视着郗归的眼睛:“阿回,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江左如此乱局,连孙志那般的狂妄小人都想来分一杯羹,更何况是刘坚这般有能力有野心的战将呢?你在三吴付出了这么多的精力和金钱,难道就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吗?刘坚若是生了异心,北府军不仅无法在这场动乱中获利,反倒有可能面临分裂的危险。阿回,你真的甘心这样做吗?”
对于民心的重要性,郗归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才反复强调军民关系,强调军规军纪。
她知道不能让刘坚成为三吴百姓心中的救世主,以免北府军将来会有失去控制的风险。
所以才想要早早地启用顾信,让他彻底成为一张明牌。
然而郗途显然有自己的想法,他为郗归指出了一条她此前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她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这位在建康城中为官多年的兄长,竟然想要带着北府军,踏上三吴平叛的战场。
郗途还在继续游说:“刘坚是一把锐利的钢刀,合该在面向胡人的江北战场上发挥作用,他不该也不能指向内部——无论是对着你,还是对着那些走投无路的叛民。”
“没有人比我更合适。”郗途信誓旦旦,“阿回,我打小跟着父亲外放,十几岁便随他上阵杀敌,参加过数十次讨伐贼帅、北征慕容燕的战争。我不怕战场,也并非纸上谈兵的书生;出身世家,却是高平郗氏的子弟,绝不会做出轻侮下民之事。最重要的是,阿回,我们是一体的,没有人比我们更亲近。你相信我,不会有人比我更合适。”
郗途向来庄重自持,甚至很有些死板,从未说过如此令人动容的话,可郗归却还是没有开口答应。
短暂的沉默中,郗归想起了她在这个世界的父亲郗和。
郗和是郗照南渡之后,生下的第二个儿子。
他生长在父亲的光环之下,又并非长子,所以难以像郗声那般,甫一出仕,便有一堆人想要送给他九卿的官职。
相反地,因为父兄的官职,郗和一直被朝臣打压,始终无法在仕途上有所建树。
直到郗和三十多岁的那一年,北中郎将荀慕病重去职。
那时苻石尚未出头,北方还是慕容燕的天下,徐、兖、青、幽诸州,因靠近北方的缘故,时常会被慕容燕的骑兵侵扰。
郗声那时虽然做了徐州刺史,却因志不在此的缘故,从来不掌军事。
徐州以及侨置的兖、青、幽三州之军事,均由北中郎将掌管。
也正因此,荀慕病重之后,朝野上下,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能够担得起这个重任。
世家子弟惧怕前线的辛苦,也瞧不上这个职位上近乎于无的利益油水,故而纷纷躲避,不想接过这个烫手山芋。
当此之时,郗和挺身而出,接任北中郎将一职,都督徐、兖、青、幽、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假节,镇于下邳。
那时郗途已是十多岁的少年,随着父亲一道从江南的外任上赶赴下邳,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抗胡生涯。
平心而论,那时江北收到的侵扰并不算少,但也并不严重。
毕竟,慕容燕的军队不过小打小闹,只是想牵耗江左兵力罢了。
可尽管如此,对于从未上过战场的郗和父子而言,这仍是不小的挑战。
他们且战且学,迫切地吸收着所有能够获得的关于军旅的知识,终于渐渐在与慕容燕的交锋中占了上风。
也正因此,后来江左举兵讨伐慕容燕,自下游出兵者,除了豫州的谢亿,便是时任北中郎将的郗和。
郗归已经快要不记得郗和的面孔了,只依稀记得,那年生辰,恰好赶上了大军即将出征的日子,郗岑特意带她返回建康,与郗声一道,送郗和、郗途北征。
第101章 请战
那一日, 这位极少谋面的父亲,送给了她一枚难得的暖玉。
因为久在边境的缘故,郗和的面容比年长两岁的郗声更为沧桑。
那沧桑的面孔上带着几分拘谨,在与两年未见的女儿对视时, 颇有几分不自在。
郗归清楚地记得, 郗和当时温和地开口, 语气中带着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神往之意。
“阿回,阿耶要领兵北伐了。这一次, 我们要去夺回高平。你知道高平吗?那是我们的故乡, 是战国时长平之战的遗址。那是一座大河边上的城市, 你们的祖父生于斯长于斯,说那里的风景很是秀丽。”
他说:“等阿耶夺回了高平,就带着你们一道回去, 好好地看一看高平——我们汉人的高平。”
那一夜的月轮很圆很亮, 月色之下, 郗岑连连祝酒,与郗和痛饮至夜半时分。
郗归第二日醒来时, 郗和已率兵出征。
那是郗归最后一次见到此世的父亲。
郗和带着满怀壮志出征, 可还没到高平, 便生了重病。
那时军中因主帅重病而情志动摇,无奈之下,郗和只好暂时退守彭城。
谢亿闻此消息,误以为是慕容燕兵力太过强盛,以至于逼得郗和所部寸步难进。
忧惧之下, 谢亿仓皇退兵, 没想到却引发了军中哗变,最终在寿春大败。
郗和听闻这个消息, 于帐中连连吐血,还没等接到台城的斥责,便在痛悔不甘中丧了性命。
郗氏满门都在殷切地期盼着北伐胜利的好消息,可最终却只等回了一身缟素的郗途,还有郗和的棺木。
郗途之所以说自己并非纸上谈兵的书生,便是因为他自十二三岁便跟着郗和在军中生活。
他通晓行军打仗的基本道理,也深刻地明白得军心得民心的重要性。
他是高平郗氏这一代仅存的男丁,一刻都不敢忘记振兴家族的重任。
尽管他内心是那样地渴望北伐,可郗岑败死之后,高平郗氏的地位一落千丈。
为了家族的名声,为了高平郗氏的未来,他只能深深地把这个冒险的愿望埋在心底,采取一种更加稳妥的方式,借着谢氏与司马氏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洗刷掉郗岑带来的恶名,重新在建康朝堂上竖立起属于高平郗氏的力量。
可三吴之乱却与北伐完全不同。
世家们不愿冒险,也不想妨碍自家的门户利益,所以一个个地都不愿意朝廷行北伐之事。
可吴地却是建康实打实的粮库,三吴之乱,威胁到了建康的切身利益,实在是不可不平。
郗途都不必开口相劝,上到圣人,下至世家,便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块难啃的骨头丢给北府军。
这一年来,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不知招了多少人眼热。
圣人和琅琊王为了兵权,头昏脑热地做出了征发乐属的愚蠢决断,害得三吴动荡至此。
眼看局势越来越糟,他们竟又想派高平郗氏去讨伐孙志,期盼着北府军在平叛的同时,削弱自己的力量,最好是打个两败俱伤,好让皇室坐收渔翁之利。
想到这里,郗途冷笑一声。
这些鼠目寸光的草包,根本不配做江左的主人,他们眼里只看得到争权夺利,竟全然忘记了江北虎视眈眈的威胁。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血管里竟然真的流淌着与郗岑相似的血脉。
“我又何尝不是一个逆臣?”他这样想道。
“兄长,战场上很危险。”郗归平静地看向郗途,“会稽才刚刚出事,嫂嫂失去了自幼最为亲近的阿姊,阿如亲眼看着表兄表姐们死在乱石、流矢之下,她们都需要你。”
郗途的睫毛轻轻颤动,他说:“我知道,阿回,我都知道。可我虽是她们的丈夫和父亲,却更是高平郗氏的儿郎。三吴的动荡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们也只能向前看。阿回,对郗氏而言,这场动乱纵然来得不是时候,却也未必不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握紧了袖中的拳头,语气中带着隐忍的不甘与痛苦:“你不在朝为官,不会知道这两年来,我们家被排挤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永嘉丧乱以来,我高平郗氏为江左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姓名,可如今却被这样排挤打压。阿回,你长居京口,比谁都知道那里住着多少落魄的中朝世家,那些人如今过得连三吴的地主都比不上!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高平郗氏也沦落到那样的地步吗?”
“若真有这样的一日,还有谁会记得祖父当年抗胡的功绩?还有谁会记得郗氏陵园里累累的白骨?高平郗氏几十条性命,我们那些死在江北的未曾谋面的伯父,我们那仅仅活了四十多岁的父亲,难道都白白牺牲了吗?”
“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郗途说完这些,彻底转过身去,不再看向内室的方向。
一阵风吹过,于枝叶间带起窸窣的细响。
郗归听到郗途问她:“阿回,你迟迟不肯答应,是担心我会夺取兵权,与你相争吗?”
“相争?”郗归轻声开口,神情间有种意味不明的冷漠讥诮,“不,我并不担心这一点。你不会理解我想要做什么,我们永远不会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不存在夺路的可能。”
这条路太孤独,甚至连郗归自己都不能十分清楚地说明白那个最终的目标是什么。
但她早已习惯,习惯那种因灵魂的来处不同而产生的格格不入的孤独。
郗途永远不能夺走属于她的北府军,新式的军队有着旧军队难以企及的生命力。
她把每个士兵都看作一个平等的人,而这一点,对于江左土生土长的古人而言,实在是太难了。
也正因此,尽管针对北府军的改造还没有完全完成,但她有这样的自信——无论是刘坚还是郗途生了异心,都只能以利益撼动一小部分人,而大多数的士兵,会习惯性地选择与她站在一起。
平等,尊重,组织,纪律:每一项都会帮她牢牢地掌握住北府军。
郗归明白,自己是一个女子,这个性别难免会为她造成一些障碍,而郗途却是高平郗氏的儿郎。
他的特殊身份或许会给她造成困难和麻烦,但郗归坚信,这绝非不可预防。
“我确实担心你会妨碍我的计划,但眼下事情还没有到那样的地步。”郗归看向自己这位仅存的这位兄长,觉得有必要确认他是否真正想清楚了,“不过,兄长,你要明白,一旦你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会出现无数的力量,想把你拉到我的对立面去。你要做好准备,与我为敌,或者,对抗那些或明或暗的威逼利诱。”
郗途脸上出现了些许的不自在,似乎是没想到郗归会把话说得如此明白。
不过,他自认为问心无愧,所以根本无惧这样尖锐的发问:“阿回,你放心,你将北府后人训练得极好,他们在你手下,发挥出了远超寻常军队的本领。北府军永远属于你。我之所以想要去三吴平叛,并非为了抢夺兵权,我只是想去做些什么,为了家族,也为了我们死去的祖父和父亲。我为高平郗氏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