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异之说深入人心,四月飞雪这样的异常天象,总要有人出来顶罪。
如若不把矛头指向三吴世族,难道要他这个圣人下诏罪己吗?
他不会同意的。
第99章 叛乱
圣人作为天子, 自然不愿承担引发灾异的罪名,所以便只能将这口黑锅送给向来与台城不对付的三吴世族背。
更何况,郗氏有北府,谢氏有豫州, 就连太原王氏, 都有足以在江北战场上与北秦打上几仗的兵力, 可圣人却什么都没有。
他和琅琊王都迫切地想要借“乐属”来充实宿卫,增加战力, 可却忽视了“乐属”本人与三吴世族的意愿。
“谢瑾何时能回去?”
郗归想到这里, 捏紧手中的信纸, 担忧地问了一句。
“距离信使出发才过去了六个时辰,如此大的暴雨,又是逆流而上, 恐怕眼下还没到江州。”南烛估摸着说道, “市马之事不知议定了没有, 也不知那边要不要做个交接。想来侍中纵然顺流急渡,最快也得明日下午才能抵达建康。”
“可圣旨却已经发出了, 明日一早, 征发乐属的消息便会抵达三吴。最迟明天下午, 此事便会在吴地闹得人尽皆知。”郗归疲惫地闭上了眼。
南烛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暴雨声,怜悯地垂下了眼:“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女郎,三吴毕竟不是咱们的地方,您要以身子为重, 切莫太过忧心啊。”
郗归摇了摇头:“如何能不忧心呢?可我纵使忧心, 又能有什么作用呢?”
她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府里的部曲出发了吗?”
郗归原本猜测, 冻馁之下,三吴的动荡会起自乡间,只要尽早采取措施,尚能将动乱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所以便只提醒谢蕴注意安全,并未要求她带着孩子们西归。
可征发乐属的圣旨一下,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郗归心中的不安比白天多了许多,保险起见,她送信给郗途,让他尽快派人出发,接回远在会稽的郗如。
南烛点了点头:“郎君听了您的口信,心里很是重视,立刻选了两百名壮年部曲去会稽接小女郎。同时也给谢家和琅琊王氏递了消息,想必他们也会派部曲前去接人。”
“那就好。部曲们今夜出发,明早便能接到阿如他们了。三吴如此形势,她一个孩子,还是尽早回来为好。”
郗归没有想到,天还没有亮,征发乐属的消息便传到了三吴。
消息传开后,东土顿时嚣然嚄嚄。无论世族还是百姓,都无不为此麋沸蚁动。
王定之向来行事死板,接到圣旨后,稍改了些字句,便发给了辖下各县。
在江左,皇权不下县,并非一句空洞的俗语。
面对强硬的世族,县令们根本无可奈何,只能浑水摸鱼,抓些僮客意思意思,然后出动武力,征发没有倚仗、无处哭诉的自耕贫农作为充数的乐属。
就这样,冻馁的贫民在严寒之下,被强征为兵,前途不明;而其家人,在失去壮年劳力之后,也不知还能否保得住那几亩薄田。
会稽境内,一时充满了哀苦之声。
三吴世族合计之后,暗地里煽风点火,教唆贫民对付府衙。
一场蔓延东土的动乱,就这样开始了。
起初,只是几群绝望的贫民,不约而同地在各自居住的村庄里闹事夺粮。
这些零星的行动或成或败,原本并不算严重。
可世族们为了反对台城征发乐属的决策,竟然一边假意退败,一边派人暗中煽风点火,一步步推着此事愈演愈烈。
如此一来,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动乱便越来越大,有几个防守薄弱的县城,竟轻易就被愤怒的贫民攻破。
一时之间,各地有人放火,有人打杀,有人逃命,有人劫财,有人开仓,有人放粮,简直纷乱异常。
混乱之中,五斗米道在三吴一带的道首孙志,自海岛派出两千教众,先坐渔船,后走山道,一路潜行至上虞,集结数千贫民佃客揭竿而起,直直杀向了会稽城中。
那孙志乃是琅琊人氏,出身琅琊孙氏,先祖曾于中朝末年八王之乱时,做过赵王司马伦的谋主。
可渡江之后,其家族却始终在仕途上无所建树,不得不沦为世家眼中伧荒南渡的下层北人。
庚戌年间,桓阳为缓和侨、吴矛盾,主持土断之事,以实际居住地编定人丁户籍。
经此以后,孙氏彻底成为居于三吴的南方低下阶层,失去了其先祖曾经有过的士族身份。
绝望之下,他们只好把目光投向了宗教。
江左世家子弟,多有信奉天师道者,王定之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就连下层贫民,也对又名五斗米教的天师道信赖非常。
孙志的叔父孙安,凭借着世奉天师道的名声,前往吴郡钱塘,拜五斗米道教首领杜子恭为师。
杜子恭死后,孙安继其衣钵,传其道法,一边结交权贵,一边诳惑百姓,名声越来越大。
他甚至曾与琅琊王相交,还曾通过琅琊王的关系进宫面圣,与今上颇为相得,被授予了新安太守一职。
前年春夏,江南一带接连发生地动、暴风、冰雹等灾害,孙安趁此机会,纠集徒众,公然叛乱。
后来叛乱虽被扑灭,孙安也被斩杀,可风波却迟迟未平,朝廷用了好几个月,才压下了各地接连发生的反抗之举。
此事当年株连甚广,谁都没有想到,孙安之侄孙志并未死在清剿中,而是金蝉脱壳,逃去了海岛。
更加令人意外的是,孙志不仅没死,还一直暗中插手五斗米教在三吴地区的民间活动,有一批人数不少的信徒。
孙志出身没落世族,对政治并非全然不懂,又因叔父的缘故,极善揣摩人心,发动信徒。
他瞧准了四月飞雪和征发乐属的时机,眼光毒辣地选取了此前风波鼎沸的上虞县,很快便凭借着百姓们心中的不安、惶恐与仇恨,纠集出了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杀了上虞县令与县中的世族子弟,抢了世族家中的粮米,又一把火烧了县衙,直奔会稽城门而去。
上虞的火烧得很大,周边诸县看到浓浓的黑烟,忙不迭地派人前去打探消息。
消息传回后,官员们有的弃城而亡,有的举旗投降,有的则是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本县有样学样的平民武装夺去了性命。
这些人中,倒也不乏派使者快马疾奔,去会稽城中找王定之报讯求救的。
可王定之听到消息后,却并未采取任何军事行动,会稽城也未增设任何防御措施。
据说,直到兵临城下的那一刻,王定之还在靖室祷告,期盼天神降世,派出鬼兵斩杀叛军。
直到熊熊的火焰烧过了城门,叛军喊打喊杀地冲向内城时,王定之才面色惨白地离开了靖室,慌忙地派出城中守军拖延时间,自己则召集部曲,想要弃城而逃。
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是抵抗还是逃命,都早已无济于事。
贼兵冲进街巷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于一众人群之中,当先斩杀了锦衣华服的王定之。
谢蕴情知必死,抽刀出门,手刃数人,而后不幸罹难。
后世史臣记载此事,曰:太昌四年四月初三,吴地大雪,阴气盛也。琅琊王上疏言三吴世族之罪,帝乃诏发三吴诸郡免奴为客者,移至京师,以充军役,号曰“乐属”。令初下,群情震动。初四,诸县苦发乐属,枉滥者众,孙志乃纠集教徒,乘衅为乱,陷会稽,杀内史王定之及其妻谢氏。京房《易传》曰:“夏雪,戒臣为乱。”此其乱之应也。1
郗归听闻此事的时候,是在建康城中,郗氏西府的一方小院中。
此时已是初五下午。
昨天夜里,郗府部曲星夜兼程,赶去会稽接人,没想到却撞上了孙志叛军攻城之事。
谢蕴自知无处可逃,索性集合了所有能够指挥的护卫,让他们跟着郗氏部曲,保护郗如和几个孩子离开。
那一日的长街太过混乱,到处都是纷飞的石块与箭矢。
世家儿女多孱弱,部曲们拼尽全力,也只护住了两个最小的孩子,将之送进郗氏戒备森严的商户之中。
孙志叛军虽多,却大多避开了郗氏的商铺,以报高平郗氏数月来施粥施药的恩德。
就是这几分恩德,保住了郗如和谢蕴幼子的性命,让他们能够在动乱稍歇之时,悄悄离开会稽,坐上了前往建康的渡船。
郗归听到这里,不由再次叹气。
她看着郗如睡梦之中犹带惊恐的苍白面容,心中深恨圣人与琅琊王的胡作非为,厌恶王定之的碌碌无能,也不可避免地,再一次觉得北府军发展得还是太慢,以至于明知三吴动乱将起,却还是无法多做些什么。
谢粲伏在枕上,一边听部曲讲述昨日情形,一边哽咽落泪,哭得哀哀欲绝。
部曲回完话后,拖着受伤的腿告辞。
郗归派南星跟着他一同回去,务必让受伤的部曲们都得到最好的治疗。
她不忍地看了眼谢粲因谢蕴之死而悲恸不已的面容,想起故去的郗岑,想到三吴的乱象,不由悲从心起,一阵心悸,只好捂着心口退出了内室。
不想才刚走到外面,便碰上了从台城匆匆赶回的郗途。
看到郗归的瞬间,郗途眼中难掩震惊:“阿回?你怎么会在这里?”
郗归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郗途语速极快地说道:“你快回京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你手握三万北府军,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眼热嫉恨,你怎么还能再往建康来?”
第100章 自荐
郗途向来冷静自持, 甚至很有些古板,此时却不顾礼数,拉扯着郗归的衣袖将她往外带。
“来人,速速备车, 送女郎去渡口。”
郗归连声叫停, 拽回了自己的袖子:“三吴生乱, 部曲们将阿如接了回来,我过来看看她。”
郗途听了这话, 不由皱起眉头, 脸上写满了不赞同。
在他看来, 郗如纵使是郗归的侄女,也不值得她以身犯险,在这个关头出现在建康城内。
郗归一面整理袖子, 一面沉声说道:“除此之外, 豫州市马之事已经谈了一年, 实在拖延得太久了。原本都说好了昨日定约,可孙志作乱的消息传来后, 桓元却执意与谢瑾同到建康, 说要与我面谈。桓氏在荆州的势力太盛, 我必须见见他,好确定下一步的打算。”
“去京口见!”郗途毫不犹豫地说道,“你这就回京口,让桓元过去商谈。这一年来,北府军的名声愈发响亮, 他不会不想去京口看看。”
郗归并没有立刻答应, 而是挑了挑眉,抬首问道:“兄长, 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我怕什么?”郗途烦躁地吐出一口气,“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威名赫赫。即便是当日祖父在世时,也从未有过这样从无败绩的神话。建康城中大大小小的世家,哪个不因此眼热心动?圣人和琅琊王想兵权想得都快要疯了,你不好好待在京口,来这里做什么?平白给那些人制造对你不利的机会吗?”
“我带了精兵护卫——”
“这不是护卫不护卫的事。”郗途打断了郗归还未说完的话,神色郑重地说道,“阿回,你要知道,圣人和琅琊王绝不会甘心看着你坐拥北府,他们嫉妒得发狂。”
郗归抬眼看去,她从未想过,一向忠君体国、死板忠正的郗途,竟会说出这样不敬不逊的话。
郗途擦了把额上的汗珠,半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无论北府军的势力有多么强盛,你与圣人之间,终究还存在着一个君臣名分。眼下江左内忧外患,北府军也还有很多没有来得及完善改进的地方,你完全没有必要把时间耗在和皇室的争斗上。阿回,为了你,也为了北府军,离开台城,离开建康,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否则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敢过来,就有心理准备。”郗归平静地说道,“三吴大乱已起,可前次孙安之乱后,朝廷已经没有人马也没有财力再去平叛了。对付孙志的重任,最后只会落在北府军的身上。京口夹在三吴和建康之间,与吴地密迩相接,无论是为了徐州,还是为了江左,无论我究竟愿不愿意,都必须派出人手平叛。时势如此,我来不来建康,又有什么关系?”
郗途满心的烦躁,都在郗归清冷的嗓音中平静了下来。
是啊,阿回什么都懂,可却不得不顺着司马氏的意思出兵——无论是出于什么考虑,他们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吴之乱愈演愈烈。
“去看看阿如吧?这可怜的孩子,遇到这样的事情,恐怕是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