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途的话说得很是诚恳,他向来以振兴家族为念,有如此想法,也并非不可能。
至于他会不会一直如此,郗归轻轻扯了扯嘴唇,往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他们都只能先做好当下该做的事情。
“我也为高平郗氏而战。”一年多来,郗归从不怀疑自己为郗岑完成夙愿的决心,不过,这一次,她还发自内心地补充道,“但我也为自己而战。”
郗途被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怔愣:“为自己?”
郗途今年二十八岁,他从小便活在高平郗氏的荣耀之下,这么多年来,眼睁睁看着祖父郁郁而终,看着父亲北伐失利,看着郗岑楼起楼塌,不得不接受高平郗氏日渐没落的事实。
他从小就为了家族而活。
为了家族,他小小年纪,便跟随父亲上了战场;适婚之龄,娶了姻亲甚众的谢氏女儿;郗岑败死之后,兢兢业业在朝为官,做着谢瑾的拥趸。
他可以为家族而战,为百姓而战,为这千里江山的安宁而战。
可却从未想过,为自己而战,究竟是个怎样的概念。
郗归并未理会郗途的出神,她只是平静地指出了一个事实:“兄长,你多年未上战场了。”
无论是对将军还是士卒而言,战争都是最好的历练场。
战斗的本能,敏锐的嗅觉,还有主帅与部下之间的信任和默契,都需要通过战场来培养。
无论郗途列举出多少条论据,事实就是,他已离开战场多年,如今的郗家二郎,不过台城之内的一个普通文官。
郗途听了这话,不由愣在了原地。
在台城为官的日子是那样的扁平和寻常,每一日都与前日相差无几,以至于不知不觉间,岁月便悄然流逝,一去不回。
“是啊,我已多年未曾上过战场了。”
郗途这样想着,轻轻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是一只因长久地少见日光而显得过分苍白的手,其上带着明显的因握笔而产生的厚茧。
郗途有些恍惚,一个将军的手上,最为醒目的老茧不该出现在这个位置。
原来,他已多年没有紧握长刀了。
谢亿寿春之败,郗和吐血而亡,都已经是八年多前的事情了。
八年。
他十二岁上战场,守了八年的边疆,而今又在建康庸庸碌碌地做了八年的文臣。
他才只有二十八岁,难道往后的许许多多年,竟然都要这样荒废下去吗?
第102章 纵容
“不, 我不能这样。”
郗途缓缓地握紧右手,同时也暗暗下定了决心。
他坚定地开口,想要为自己搏取一个带兵东征的机会。
“北府军的作战模式已十分成熟,我不会擅自改动你在军中所做的一切布置。我只是要亲自去往平叛一线, 让那些百姓明白, 当此战火纷飞、流离失所之际, 是我高平郗氏,挽狂澜于既倒, 救万民于水火。阿回, 你尽管把我当作一面高平郗氏的旗帜, 一个郗氏出兵的信号,让我去为你、为郗氏,拾取三吴的民心。”
郗归的目光扫过郗途的面容, 轻轻摇首, 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兄长, 这可真不像你。”
他们兄妹自幼分离,长大之后, 又因各有立场的缘故, 向来隔阂甚深。
也许是由于这样的原因, 又或许是天性使然,从前的郗途,尽管爱重她这个妹妹,却从来都不会表达,只会笨拙而生硬地, 说出那一个个恼人的“为她好”的决定。
郗途听了这话, 自嘲地笑了一声:“阿回,士别三日, 则当刮目相看。我虽无能,却也懂得审时度势的道理。”
江北的捷报一封封地传来,江左上下,包括郗途在内的每一个官员,都深深地明白,郗氏女郎已非吴下阿蒙。
就连多有不甘的郗珮和王贻之,也早已不敢轻易在言语间捎带郗归。
郗途上过战场,所以更明白江北佳绩的难得之处。
对于如今的郗归,他心服口服。
“战场上刀枪无眼,兄长,你果真想好了?”
“想好了。”
郗途已经蹉跎了太多年,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些什么。
更何况,此次三吴之乱,对北府军而言,将会是一个极其难得的获取民心、获取兵员甚至获取土地和粮米的好机会。
“阿回,你放心。”郗途信誓旦旦地说道,眼中闪烁着光亮,“平叛之行非胜不可,经此一役,你便再也不必担心北府军的兵员和粮米了。有了三吴作支撑,他日北秦若举刀南下,我们也不至于无兵可用。”
北秦境内的八十万大军,就如同一把锋利的重剑,悬在每一个忧心江左安危的头颅之上。
如此情势之下,圣人和琅琊王竟还做着让北府军与叛军两败俱伤的打算,简直不足与谋。
郗途看得很清楚,只要拿下三吴民心,北府军便可稳稳立于下游,再无需过分忧心来自台城和上游的威胁。
桓元的到来正是一个信号。
豫州市马之事已经议了快一年,可桓元却始终不肯放开大宗交易,只偶尔卖给北府少许战马。
如今三吴生乱的消息一出,他便立刻动身来见郗归,想来也是窥见了此事可能引发的江左局势变化。
想到这里,郗途接着劝道:“阿回,三吴昨日刚起动乱,叛乱的消息才传回不久,台城如今还在商议,并未给出太过紧迫的出兵时限。你且先回京口,我们书信联系,以免有人出于嫉恨,对你行不利之事。”
“可。”
郗归沉吟着开口。
她此次来建康,原本就是为了郗如和桓元。
如今郗如虽还未醒,但大夫已经做出了没有大碍的诊断。
至于桓元,左右都是议事,建康物议纷纷,约在京口相见也不是不行。
做出决定后,郗归即刻遣人前去准备车船,又让人去告诉桓元一声,将见面的地点改至京口,邀他去参加北府军此次平叛的出征仪式。
吩咐完这些后,她转向郗途,最后一次问道:“你若去三吴,嫂嫂和阿如要如何安置?”
“你嫂嫂骤然失去亲人,心中难免大恸,我打算送她们母女俩回谢府住些日子,也好多几个说话的人,免得一个人悲痛不已,生出病来。”
陈郡谢氏向来看重骨肉亲情,此时势必一片哀戚。
郗归想到这般场景,不由眉头微蹙:“阿如此番受了惊吓,实在不宜再过分悲伤。我带她去京口吧,也好教她暂时忘却这些事,略微宽一宽心。”
“如此最好,多谢阿回了。”
郗途道谢之后,转头擦了擦微湿的眼角,重新踏入房门,与谢璨商议郗如的去处。
没过多久,谢璨的哭声骤然变大,郗途则抱着被披风紧紧裹住的郗如,朝着前院的牛车走去。
郗归不忍地闭了闭眼,心中为郗途的行事作风感到无奈和恼火。
她走进内室,坐到哭到抽噎的谢璨身旁,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
“嫂嫂莫难过,我这就让人去拦兄长,不会让他送走阿如的。”
孰料谢璨却拉住了她的袖子,抽泣着说道:“别去,别去!是阿如!方才子胤说要送阿如去京口,我不愿意,便和他吵了起来,没想到却吵醒了阿如。子胤问阿如,是要和我一起回谢府,还是去京口跟你一道住。可她却说要去京口,她竟说她要去京口!”
谢璨紧紧抓住郗归的袖子,以至于手上爆出了青筋:“我是她的母亲啊!她怎能如此?她怎能如此待我?!”
郗归长叹一声,心中满是无可奈何。
郗如虽是谢璨的女儿,可却是谢家养大的孩子。
谢璨没有尽过多少为人母的责任,自然也不该苛求她的依赖。
再说了,郗如向来与谢蕴亲近,此次会稽生变,谢蕴惨死于叛军之手,几个孩子也大多死在了郗如身侧,郗如受了这样大的刺激,不想去谢家也是理所应当。
谢璨失去阿姊,固然是可怜非常,可却如何能让一个突逢大变的孩子,反过来去体谅她?
郗归心中虽不赞同,但顾念谢璨心中悲苦,便也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地陪坐在旁,时不时递去一方帕子。
直到谢璨哭着哭着睡着了,她才轻轻站起,出去与郗途告别。
郗归理了理沾湿的袖子,想到过世的郗岑,心中亦是盛满了哀情。
她看向郗途:“平叛之事若是最终议定,你便去京口找我,我让高权带兵,随你一道去三吴。”
“好。”郗途郑重点头,胸中豪情万丈。
“对了。”郗归正要登车,却听郗途补充道,“太原温氏遣人送信,说温述想在渡口与你见上一面。”
太原温氏起自曹魏,先祖曾做过曹魏的扬州刺史、济南太守,入晋之后,依然门第显赫,是实打实的高门大族。
永嘉乱后,温氏家主温直拥护元帝即位,又兼任太子中庶子,与尚在东宫的明帝交好,确立了在江左的门户地位。
后来明帝病重,温直与丞相王导、司空郗照等同受顾命,地位显赫,超然拔群。
只是温直早逝,自他之后,温氏便再未出过什么出色人物,难免日渐没落。
温述是温直的孙辈,也是太原温氏这一代的家主,如今不过二十五岁。
他虽官位不高,却是个富于机变的聪明角色。
前次廷议淮北流民徙徐之事时,正是他率先开口,为江北将士捐了千副藤甲,从而为诸世家解了因谢瑾提出查验部曲而产生的僵局。
只是不知,他今日为何要见自己。
郗归在脑中琢磨着关于温述的一切,沉吟着没有开口。
郗途看了眼周围,轻声说道:“建康世家太多,温述年纪尚轻,又无显著功绩,只怕十年之内,都难以在台城出头。他约在渡口那样纷杂混乱的地方见面,怕是想避开世家与你交谈,请你帮他一把,送他去三吴拿个平乱之功。”
“倒是个聪明人。”郗归考虑片刻,决定与温述见上一面,“我在朝堂上本也没有什么得用的人,前天夜里征发乐属的诏令刚下,温述便着人往京口递了信。既然如此,我便投桃报李,与他见上一面,兄长且帮我回复那边吧。”
郗途抿了抿唇,沉默片刻,还是开口劝道:“你见他一面倒是不打紧,就算真的要送他去三吴,那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谢瑾如今毕竟大权在握,你口口声声说朝中没有得用之人,又暗中襄助温述,只怕对你二人的关系不大好,你要不要先跟谢瑾说上一声?”
郗归瞥他一眼:“平叛既是北府军的事情,那为何要向谢瑾汇报?难不成就因为他是侍中,我便不可与朝臣来往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温述此前毕竟对谢瑾唯命是从,你若贸然插手温述的前途,只怕是不太好。”
“呵。”郗归轻笑一声,“是温述来找我,又不是我去找他。再说了,兄长怎么知道,谢瑾对此一无所知呢?”
郗途正要问句“谢瑾竟知道吗”,耳畔却传来郗归不紧不慢的微凉嗓音:“就算他不知道又怎样?旁人追随他,自然不会无所谋求。他既满足不了别人的需求,又如何能阻拦人家另谋出路?”
“再说了。”郗归意味深长地看向郗途,“兄长,你口口声声要去三吴平叛,此事可知会过谢瑾了?”
郗途被这话问住了。
他不自在地眨了下眼睛,支吾着说道:“台城一片纷乱,各色声音闹得不可开交。我接到婢仆传进去的口信,知道阿如平安回来,便立刻告假归家,并不晓得你也在家里。去三吴的决定原是见到你后才临时起意,所以并不曾与谁说过。”
郗归无声地笑了:“你看,大家都差不多,不是吗?远在江州并非多么有力的借口,谢瑾在朝堂经营数年,如何竟拦不下一道征发乐属的诏书?他太纵容司马氏那对兄弟了,以至于竟然对此无所防备,害得江左吃了大亏。兄长,说实话,你难道不觉得失望吗?”
第103章 泥淖
郗途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他不否认自己内心确实有那么几分怨怼之意, 可却还是发自内心地为谢瑾辩白:“阿回,谢瑾身在漩涡之中,受到太多的牵制和拉扯,他要考虑的太多了, 并不能像你一样痛快地做决定。”
“我只看结果。”郗归冷漠地说道, “征发乐属的诏令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动荡, 让江左本就内忧外患的局面雪上加霜。做出决定的圣人和琅琊王固然是江左的罪人,可谢瑾身为执政, 也难免失察之责。”
郗途并不认同郗归对于谢瑾的指责:“王平之之子王安, 如今依附琅琊王行事。他为了怂恿琅琊王与谢瑾争权, 不遗余力地在琅琊王面前谮毁谢瑾。王丞相之孙王旬,原本与谢氏女结为夫妇,后来却与桓阳为伍, 祸乱朝纲。前年年底, 王贻之与你绝婚之时, 谢瑾也令谢家女与王旬离婚,因此开罪了王旬兄弟。如今王旬兄弟做了圣上的近臣, 难免对谢瑾多有为难。谢瑾上有圣人忌惮, 下有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这样的大族与琅琊王的为难, 可谓举步维艰。阿回,你且体谅一二,不要对他太过苛责。”
“呵。”
郗归冷笑一声,凉凉地开口驳道。
“兄长,你不要本末倒置。谢瑾之所以会面临如今的局面, 不是因为王安、王旬等人的怂恿谮毁, 而是因为司马氏兄弟本就忌惮谢瑾,所以才会纵容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处处与他为难。”
郗归说到这里, 心中又是厌恶,又是不屑:“这就是建康的官场,里面充满了是争权夺利的私计。我离得如此之远,都能嗅到其中腐败的味道。”
这腐败令人作呕,也令人忧心:“兄长,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谢瑾身为权臣,天然地处于与皇室对立的位置,可却如此迟疑,如此纵容,只怕迟早要生出更大的祸患。我只怕这些人越来越过分,以至于手伸得太长,耽误了江北的御敌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