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岑病逝之后,顾信心如死灰,任由顾氏将其绑回吴郡。
从此深居山野,做了居士,再不过问世间事。
去年郗归接手北府军后,派了几队人前往吴郡、吴兴、会稽三地经商,同时也命人暗中打探顾信的消息。
直到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顾信才终于露面。
前次失败的惨痛教训,让顾信深深明白了军队的重要性。
这一次,他不会再将希望寄托于上层,而是要像郗归信中所说的那样,发动三吴地区数十万的贫民、部曲,和他们一起成为推翻这个肮脏世界的骁勇战士。
几个月来,他离开深山,拿着顾氏的银钱,买粮施粥,四处走访,了解下民们的所急所需,在吴郡乡村中团结起了一批悍勇的势力。
顾氏长辈不明内情,认为顾信施粥施药的举措也算是为家族收买人心,不过是多花几个银钱罢了,怎么都好过他成日幽居山中,害得家中老人担心。
就这样,顾信与郗归月月通信,为郗归带来与商户们不同视角的三吴消息。
前些日子,郗归听说了上虞县令偏袒世族、枉杀良民之事后,先是给谢瑾递了信,让其督促王定之好生约束下属。
而后又给顾信送了急信,让他想办法从中斡旋,以免此事越闹越大,引发祸患,只是至今犹未收到回复。
南烛听到郗归发问,飞快地在心中盘算了下,开口答道:“算算日子,顾信的回信也该到了。”
郗归叹了口气:“也不知上虞之事究竟如何了。”
大雨还未落下,顾信的回函便到了府衙,在渡口等候消息的仆役匆匆跑来,脸上写满了惊恐:“女郎,大事不好了,会稽下大雪了!”
“什么?”郗归一个踉跄,险些从阶上跌落下去。
南烛险险扶住郗归,后怕地道了句“女郎当心”。
“今天是什么日子?”郗归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得这个消息无比荒谬。
“四月初三。”南烛小声回答,心中亦是压抑不住的担忧惊恐。
四月已是孟夏之节,今年并无闰月,会稽又没有十分巍峨的高山,如何竟能有大雪落下?
无外乎仆役如此惊恐,实在是江左去汉不远,天人感应之说尚且深入人心。
对于此时的士人百姓而言,如此异常的天象,定然是上天对人间发出的预警与谴告。
三吴平民本就不易,今春天气严寒,更易造成饥馁,是以百姓们无不期盼夏天的到来,好摆脱这接连几个月的湿冷。
如今大雪落下,贫民百姓的日子定然不会好过,再加上此前上虞县令滥杀平民的风波,若是有人借着灾异之名推波助澜,恐怕会酿成大祸。
郗归只觉得心口砰砰直跳,一时竟有些支撑不住。
自郗岑走后,她便有了心悸之症,平日里好生休养,倒也没有什么妨碍,只是一旦接连休息不好、或是情绪起伏太大,便会觉得心口不舒服。
南烛见郗归蹙眉闭眼,面有不适,立即扶着她坐下,让小丫头们去煮桂枝加桂汤。
郗归靠着阑干,稍缓了缓,然后便迫切地睁开眼睛,颤抖着手拆信。
顾信的回函有厚厚一沓,其中第一页的笔迹肉眼可见地潦草,显然是匆忙之间加入的“后来者”。
郗归定睛看去,这才知道顾信送出此信之后,骤然听到外面传来会稽落雪的消息,所以立刻追回前信,补了这页进去。
第98章 乐属
顾信信中说, 去岁冬天和今年春天都异常寒冷,贫民百姓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眼看天气就要转暖,不想却天降大雪, 再度降温, 百姓们恐怕很难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和郗归有着同样的担心——上虞先前的风波还未平息, 若是再因大雪而生冻馁,恐怕会引发动乱, 所以急急致信郗归, 提醒她的同时, 也想请她授意郗家在三吴的商户,多卖给他一些可以用于御灾的衣食用品,以便稳定民心。
郗归一页页看完, 终于知道了此前上虞风波的结局。
王定之虽授意上虞县令释放先前羁押的无辜青壮, 但那些人在牢中多日, 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能够活着离开县衙的, 不过十之三四。
而这仅剩的三四十人, 尽管还活着, 却都或病或伤,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消息传出后,周遭村舍无不气愤,短短两日之内,便集结了五百余人, 直奔会稽而去, 想要找到下令释放青壮的王定之,求他申冤做主。
没曾想, 这五百余人,根本还未走到会稽城外,便统统失去了踪迹。
顾信说,这群前去求王定之做主的人,虽然数量众多,却大多都是先前死者的遗属,不乏老弱妇孺,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为的也根本不是闹事,而是哀哀情愿。
如今看来,谢瑾严令王定之不许无故关押百姓,可会稽世族却绝不会允许这些卑微下民的挑衅之举,也不会真正将台城的命令放在眼里。
顾信猜测,这些失踪的百姓,恐怕不是沦为世族的奴隶,就是被掠卖江北,有家难回。
“掠卖?”南星余光瞥见这句话,不由惊呼出声,“可是,按照律法,掠卖平民乃是死罪啊!”
“死罪?”郗归凄然冷笑,“死罪又哪里能奈何得了这些人?这么多年,这些世家世族,又何曾将律法看在眼里过?”
“吴姓世族骄矜已久,不说江左,就算是在中朝,这些人又何曾真正守过律法?”郗归缓缓开口,讲起了一个典故,“孙吴之时,中书令贺邵出任吴郡太守。贺邵虽是名将贺齐之孙,又曾任中枢要臣,可却仍对世族把持下的吴郡束手无策,以至于刚到任时,接连多日都足不出户,以避锋芒。吴郡世族见此情状,轻视之下,竟在贺邵府门之上题字云‘会稽鸡,不能啼’,极尽嘲笑之能事。”
“吴郡世族率先发难,贺邵因而认为自己等到了师出有名的机会。他提笔在其后写下‘不可啼,杀吴儿’六字,随后拣选人马,奔赴世族庄园,核查顾、陆二姓役使官兵、窝藏逋亡之事,并上报朝廷,试图给顾、陆二族中数十人定罪,以杀吴郡世族之威风。”1
说到这里,郗归缓缓抬头,看向南烛和南星:“你们知道这件事最后是如何了结的吗?”
南星本以为这会是个大快人心的故事,此时却觑着郗归的神色,迟迟不敢开口。
南烛亦是满面担忧,恨不得拦住郗归,让她不要再因史书上的旧事牵动心肠。
郗归缓缓吐出一口气:“当时陆逊之子陆抗正任江陵都督,他听闻此事后,连夜顺流而下,直奔建业,向吴主孙皓求情。”
“孙皓同意了吗?”南星小心地问道。
“同意了。”郗归扯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涉案之人全部脱罪,最终一人不责。”
“怎,怎会如此?”
“陆、顾、张、朱都是吴地豪族,贺邵虽出身会稽,却并非四姓联盟的参与者。四姓守望相助,同气连枝,又有大司马、荆州牧陆抗说情,自然不会有事。”
南星满脸的不可置信:“可这件事毕竟闹得这样大,这些人若统统脱罪,最后又要如何收场呢?”
“无需收场,政治家最是记仇,但也最是健忘。遗忘是个好理由,他们不需要事事都求个结果。”郗归叹了口气,“日光之下从无新事。史书有云:魏克襄阳,先昭异度;晋平建业,喜得士衡。2即使到了中朝,陆氏也是司马氏不得不放在心上警惕的势力,以至于国祚初立之时,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至于说如今的江左,就连建康城中的世家,也多有藏匿逋亡的举动。他们身在天子脚下,却也罔顾律法,更不必说吴地世族了。”
秦淮河南塘诸舫,不知藏着多少原本的兵员差役。
谢瑾虽痛心疾首,可却从来不去搜捕。
吴地千百个世族子弟,也只出了一个崇尚法家的顾信。
这样的人终究难得,至于谢瑾,郗归想,他原本就是与我不同的人,又有什么好期待的呢?
上虞之事,她殷殷嘱咐,谢瑾也不是不重视,可最终还是搞砸了。
送信的仆役说,三吴的雪下得很大,恐怕并不好捱。
郗归看着乌压压的天际,悲戚地靠在阑干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留下两行清泪——为了那些可怜的百姓,也为了那即将发生的、无可挽回的动乱。
“三吴完了。”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郗归被这风裹挟着,心中满是哀情,可她终究知道,自己绝不能沉浸在这般的哀伤里。
三吴势必发生动荡,她必须尽快采取行动,尽可能地帮扶百姓,控制局势,避免酿成大乱。
今年的水稻还未插秧,更遑论成熟,米价虽比去年初降了些,却仍是居高不下,无论是她还是顾信,其实都无法负担三吴白姓的口粮。
要平息白姓的不满,世族必须要大出血,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恐怕又会有不少百姓因抗争而丧命。
郗归写了封急信给顾信,让他竭力控制吴郡局面,适当接济百姓,同时避免别有用心者趁机煽动。
又让人乘快船去三吴,告诉在当地经商的郗氏部曲,拣选身强体壮者在粥棚施粥,其余人则关闭商铺,守好门户。若动乱发生,则万事以自身安危为要,切莫因身外之物丧了性命。
她还让使者给谢蕴带了信,请她务必做好防护,近日不要出城,并想办法劝说王定之维护城内安定,适当组织布施以抚民心。
豫州市马之事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谢瑾这几日亲自去了九江,与桓氏签订有关大批市马交易的文书,并不在建康城内。
郗归派人急赴江州,寻谢瑾回建康,以免三吴生乱之后,台城气急败坏,胡乱决策。
“终究是受制于人啊。”使者离开后,郗归轻叹一声,倚在了凭枕上。
她不是不想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朝堂势力,可她现在还不能这样做。
北府军太引人注目了,她要想方设法,为之争取更多的时间和物资。
为此,她不能四面出击,不能树敌太多。
江左内忧外患,形势如此复杂,可她却没有足够多的人马、金钱和粮米。
为了北府军的发展,为了将徐州牢牢掌控在手里,她已然站在了许多人的对立面,所以更要慎重缓进,才有可能稳步达成目的。
台城的位置很重要,三吴的百姓很可怜,可那都不是她目前迫切需要解决的主要矛盾。
她只能集中有限的精力去做一件事,去为北府军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至于台城和三吴,目前都只能尽力兼顾,无法重拳出击。
好在台城有谢瑾和温述,三吴也有顾信和商户们,希望一切都不会太过糟糕。
郗归诚恳地期盼这场大雪不会带给三吴太多动乱,可世事总难尽如人意。
傍晚时分,大雨终于落下。
雷声隆隆作响,在极靠近地面的地方炸开,仿佛昭示着噩运的降临。
暴风骤雨之中,琅琊王入宫觐见。
没过多久,台城就传出圣谕,召百官入宫议事。
郗归听到消息,连忙令人冒雨夜渡,打探清楚。
三个多时辰后,使者带回了温述的手书。
郗归亲手拆开重重油纸,小心地打开信件。
温述说,吴地大雪的消息传来后,琅琊王率先入宫,指斥三吴世族目无法纪,不敬神灵,乃至于触怒上天,引起灾异。
他言之凿凿,请圣人下令,征发三吴诸郡免奴为客者,移至京师,以充军役,号曰“乐属”。
所谓免奴为客之人,便是被世族除去奴隶身份的佃客,他们租赁世族土地耕种,向其缴纳田租,还要自己担负税款和口粮。
名为平民,实为附庸。
但他们即便受着世族如此之重的经济压迫,却也好过江左那些不得不出生入死、却还要受人白眼的军户。
琅琊王若执意征发这些人从军,势必引起他们的不满。
如此这般勉强不得已之人,即便强迫他们上了战场,又有何战力呢?
更何况,世族依赖这些佃客耕种田地、收取高额田租。
倘若这些人都从了军,他们的土地又该由谁来耕种呢?
郗归叹了口气,这道圣旨若是到了三吴,势必会同时引起世族和百姓的不满,那些世族恐怕会推波助澜,诱导百姓反抗台城的命令。
郗归一页页翻动信纸,终于在靠后的位置看到了结果。
温述说,即便百官不甚赞同,圣人还是同意了琅琊王的上疏,命人当场拟旨,加盖印玺,颁布执行。
郗归心里明白,归根到底,琅琊王只是圣上的代言人。他看似咄咄逼人,其实不过是圣人在王含江北之败后,推出来的又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