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时!
一股凉意倏地从背脊窜上了余晚之的头顶,像是被人攫住了喉咙,呼吸也为之一滞,连下意识想要后退的动作也被定在了那里。
这是自她在这具身体里醒来之后,第一次离宋卿时如此的近。
特别是当那双眼熟悉的眼看向她时,往事一幕幕涌入脑海。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他们站在一处看芙蓉花,她说在家中种一棵芙蓉吧,芙蓉娇美,如薄纱轻掩,有一种朦胧的美。
那时宋卿时说,还是不要种了,媚俗之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罢了。
这分明只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她不懂自己为何会在再遇宋卿时的时候想起来。
楚明霁看着门口的几人笑道:“你瞧她遇见刺客还能气定神闲,见着她哥却怕成了这样。”
这话原本沈让尘听听就罢,可从脑中一过,他就察觉出了不对。
他把目光落在余晚之身上,见她背脊僵硬,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这是紧张反应。
可他分明记得那夜送余晚之回府时,她并不害怕余锦安,反倒是能在他前装乖顺与之周旋。
那么,令她紧张的就不是余锦安了,而是……
余锦安身侧的,宋卿时……
沈让尘看了宋卿时两眼,想起了不久前在雅室中楚明霁的话,楚明说她看上了许少言,沈让尘回他怎么就不能是宋卿时。
如此看来,难道她真对宋卿时有了情意?
沈让尘心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快得令他甚至来不及抓住一探究竟便散了,再想探究已无处可寻。
第 41 章 好自为之
余锦安对着门口的二人拱手,“沈大人,舍妹顽劣,我回去定当严加管束,此事务必给您一个交待。”
余晚之动了动唇,想解释又无从开口,忽然灵光一闪,“明明是他的人先动的手。”
既白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楼七,没有开口。
“你还敢说!”余锦安怒斥道,看了眼站在马车旁提剑的女人,倒是没见过。
“她是谁?”
“我新买的丫鬟。”余晚之回道。
“来历不明的人你也敢买。”余锦安咬了咬牙,“立即向沈大人道歉。”
余晚之纹丝不动。
“你……”余锦安指着余晚之,气不打一处来。
沈让尘:“锦安兄。”
“啊?”余锦安愣了愣,若他没记错,这还是沈让尘头一回这样称呼他。
“此事已了结。”沈让尘道:“还请锦安兄不要追究,夜已深,带三小姐回家吧。”
沈让尘给了台阶,余锦安不可能不下,“多谢沈大人,那改日我再设宴给沈大人赔罪。”
说罢又转向楚明霁,“明霁,听说打碎了不少东西,你让人折算一下数目,我明日差人送来。”
楚明霁正愁没找到冤大头,听他一说心里顿时乐开了花,他虽说家财万贯,可银子谁不爱?
“那感情……”
余晚之看着楚明霁,头微微一歪。
楚明霁一个“好”字当即卡在了喉咙,立马打了急转,“那感情就不深了,咱们是什么关系?那点银子就算了,不提不提。”
余锦安严肃道:“还是要的,那此事回头再说,我们先走了。”
余锦安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一事,“对了卿时,今夜就不便再请你月下手谈了,我们改日再约。”
“无妨。”宋卿时眉目温润,语气温和至极,“那我也先行回府,诸位大人,告辞。”
他对着众人一揖,似乎也不管其他人会否作答,转身朝着暗处走去。
余晚之的目光落在宋卿时身上,又很快移开,搭着坠云上了马车。
观余锦安和宋卿时二人态度似是交情不浅,她却不记得宋卿时有多少好友,兴许是他性格使然,从来都是什么都不说。
马车车帘半掀,经过沈让尘与楚明霁身畔时,余晚之往外幽幽扫了一眼,随即放下了帘子。
楚明霁抱臂,“你说她刚才看我们一眼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有人要倒大霉了。”沈让尘道。
楚明霁一脸同情地看着沈让尘,“你可真有自知之明。”
沈让尘稍稍侧头,说:“真想把这自知之明送你,免得有人哪日倒了大霉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楚明霁听这话觉得不太对,见沈让尘要走,赶忙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等着吧。”沈让尘微微一笑,“余三睚眦必报,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楚明霁愣住,“我之前在覃卫面前还帮她解围……”
话还没说完,沈让尘就问:“是解围吗?还是败坏她名声。”
澹风已牵了马过来,沈让尘翻身上马。
思索了这一会儿的楚明霁才想明白。
心说完了完了,他当时开口真没想那么多,现在想来,今夜这事传出去,明日汴京城就会出现余家三小姐因退婚带人打上门去,将醉霄楼打得稀烂的传闻。
那她的名声算是毁了呀,如此泼辣,往后谁还敢上门去提亲,他这是将人家的姻缘生生给斩断了。
楚明霁想起那余三小姐,背脊一阵发凉,上前一把拉住缰绳,“还有救吗?”
沈让尘眸中带笑,垂眸看着他,“有啊,你既断了她姻缘,不如你自己续上。”
“你的意思是让我上门提亲?!”
楚明指着自己大声说:“我疯了吗我?那女人能言善辩还老谋深算,我玩得过吗?把我卖了我还得乐呵呵替她数钱,除了你,谁镇得住她?”
“我也镇不住。”沈让尘说。
“那你们至少也是旗鼓相当吧。”楚明霁急了,“你去,你救我一次,我给你盖庙。”
沈让尘笑了,“没必要怕成这样,说到底她是女人,论体格她不如你,论人手她也不如你,你怂成这样未免……”
既白笑嘻嘻地接话,“未免有些丢我们男人的脸了。”
“我怕她阴我啊。”楚明霁急了,“眼下她身边又多了个高手,万一她派人来暗杀我呢,要不……你把既白借给我用用?”
“不借,你好自为之。”
沈让尘抽回缰绳,一夹马腹驰向月色里。
奔出中保大街,几人就放慢了速度。
“公子。”澹风落后沈让尘半个马身,“咱们布局已久,今夜这事当真就这么算了?”
沈让尘淡淡道:“楼七性情刚烈,逼供那一招没用,你看她师兄就知道了,刑部那一套逼供的刑法下来,不死也褪层皮,她师兄都没有开口,同出一门想必性子差不多。”
既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看公子当时收刀利落,想必已经有办法了吧。”
“楼七不信任我们,自然不会告诉我们。”沈让尘勾起一抹淡笑,“但她未必不会被余三骗到手,楼七身怀武艺却涉世未深,遇上那只狐狸,会被人骗得连渣都不剩。”
他注定从楼七手中拿不到东西,那么不如换一种方式,和一个重利的人谈条件,会比和不怕死的人好谈得多。
只要他条件开够,不怕余三不动心。
既白总算是得空喝酒,仰头喝酒时顺便看了一眼皎洁的月色,“公子,今夜的月亮真好看啊。”
沈让尘仰头望那一轮明月,没有说话,只听得既白继续说道:
“再过两日就是皇上寿诞了,我还从来没在汴京过过皇上寿诞呢,听说那日会满城天灯齐放,为皇上祈福,比元宵都热闹,公子你还有印象吗?”
沈让尘依旧仰着头,那已是十岁前的事了。
记忆里万寿节的盛况是模糊的,他初在不渡山清修时想起汴京,是令人厌烦的满城嘈杂,随着日日慢慢往后走,想起来的却是人潮汹涌的热闹。
沈让尘在这个时候起了师傅的话,张天师说这条路是寂寞的,你未必能走得下来。
彼时他万分笃定,可现在,不知道为何,却从那独挂的天边月下品出点莫名的寂寥来。
或许人都是害怕寂寞的吧。
第 42 章 禁足
余晚之没能见到今年万寿节的盛况,她被余锦安禁足了。
余锦安骨子里还是十分传统,让她背祖训,抄《女德》,余晚之除了去余老夫人那里请安,其余时间都待在自己院中抄书练字,日子过得倒有那么点岁月静好的意思。
不过这都是表象。
天边曙色初现,楼七大步跨入房中,进门便是一句,“有吃的吗?”
“都备好了。”余晚之下巴朝桌上一指,对着镜子压了压发鬓,听见了楼七把剑放在桌上的声音。
“用那支点翠抱头莲就行了。”余晚之说。
坠云拿起发簪在她头上试了试,“这样式一点也不时兴。”
“祖母喜欢这种端庄大方的样式。”余晚之说完,就听见楼七“嗤”了一声。
“你对你祖母也耍心眼?”
余晚之戴好簪,起身过去坐到她对面,“换一种方式,不如说是为了让老人家开心些。”
楼七吃东西如风卷残云一般。
余晚之提醒,“你吃慢些,还有个热汤还没上。”
坠云算是被调教出来了,立马说:“我去厨房催一催。”
那夜余晚之带了楼七回来,从外面买个丫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问题就出在楼七剑不离手,那把剑谁也不让碰,就连余老夫人听说此事喊人过去回话,楼七都带着剑。
余晚之的确是能言善辩,将楼七的身世说得凄惨无比,余老夫人几度泪洒襟前,倒是楼七脸上跟被雷劈了似的,忍得极其辛苦。
于是人就这么留了下来,这几日楼七在替她跟踪宋卿时,也就宋卿时上朝这段时间她能回来歇息。
余晚之知道,楼七没有提进展,那多半就是一无所获了,毕竟宋卿时也不是日日都出城。
坠云端了热汤过来,余晚之起身说:“我去一趟祖母那里请安。”
楼七飞快地往嘴里塞了块肉,“我陪你去。”
“不用。”
“你那个妹妹……”
余晚之笑了,“她原就怕我,前日你在她面前耍剑,更是把她吓得不轻,听说她这几日到处在打听哪里有功夫高强的丫鬟卖,她不敢惹我的,你歇着吧。”
楼七点了点头,边吃饭边看着余晚之出了院子。
楼七只是涉世未深,并非是傻子,她知道余晚之对她有利所图,但她又的的确确从余晚之身上感受到了温暖。
她是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除了这一身武艺,没别的技能,师傅死了,她只能下山去找师兄,可天南海北,往往收到信时人又去了下一个地方,下山找师兄这一多年来风餐露宿,提心吊胆,也没少遭人白眼。
如今师兄也死了,她除了报仇连下一步该做什么都不知道,可她偏偏又报不了仇。
眼下这样也挺好,不用风餐露宿,有吃有喝有地方住,不用想兜里的银子还够不够,余府丫鬟这个身份能保她不用再东躲西藏,比从前好太多了。
楼七边想着边喝了口汤,顿时烫得龇牙咧嘴。
……
不论出门与否,余晚之都雷打不动要去给余老夫人请安,这一点她做得比府上的任何人都要好。
人心都是肉长的,余老夫人也因此与她亲近了不少。
“欸,好了。”余老夫人替她正好了发簪,摸着她的头发赞叹,“你这头发生得真好。”
余晚之干脆靠到了余老夫人膝上。
余老夫人道:“你莫要和你二哥生气,他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余晚之轻声说:“我心里感谢兄长,他不让我出门是怕外头的闲言碎语传到我耳朵里来。”
余老夫人为她的明事理感到欣慰,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她的头发,“你兄长还担心你记恨。”
“那祖母记得将我的话转告给兄长。”余晚之抬起头说,说完又趴了下去。
“外面那些人的话你也不要往心里去。”余老夫人说。
余晚之回来后解释过了,找了个说辞,就说那夜实则是个误会,双方在相邻的两间房吃饭,谁知中间那堵墙莫名塌了,沈让尘身边的人以为是来了杀手,两边的人过了几招,说开之后就化干戈为玉帛了。
这个理由总算把人搪塞了过去,可外面的传言早就满天飞,余三小姐泼辣的名号算是在汴京打响了。
“没事祖母,”余晚之轻声说:“我不往心里去,咱们也堵不住旁人的嘴,由他们说吧,我不出门又听不见。”
余老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待在家里也好,你母亲也把给你议亲提上了日程,给你看着呢。”
想起林氏对她的态度,余晚之不禁问:“母亲为何不喜欢我?”
余老夫人的手微滞了一下,若不注意很难察觉,可余晚之偏偏就注意到了。
“瞎说,她喜欢你的。”
“祖母莫要骗我。”余晚之说:“我感觉得到的。”
房中静了半晌。
余老夫人叹了口气,“一碗水哪能端平呢,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板子落下来时,总得拿一面去接。”
余老夫人在她肩上轻拍着,“你不要担心,祖母替你把着关呢,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平安顺遂就好。”
余晚之眨了眨眼,想起了自己原本的祖母,她生前总是吃斋念佛,说要替她求一个圆满,只要心诚,菩萨是能听见的。
明明从前的她拥有那样多,有那么多爱她的人,可现在她只能鸠占鹊巢,去做另一个人。
余晚之轻轻转了转头,说:“我不想嫁人,就这样陪着您,咱们祖孙二人做个伴。”
“傻孩子。”余老夫人感慨道:“祖母还有几个年头好活呢,到时候又有谁来陪你?”
“胡说,祖母定能陪我到白发苍苍。”
余老夫人一下被她逗笑了,听见外头丫鬟通传,林氏和余锦棠来请安,余晚之坐了起来。
林氏和余锦棠跨入房中,见了她也并不意外。
“给母亲请安了。”林氏行礼时,余锦棠已飞扑至余老夫人身边,抱着余老夫人一侧胳膊说:
“祖母,我昨儿想吃的点心呢?”
余老夫人乐不可支,“这孩子都快出阁了,还这么嘴馋,吴妈一大早就起来给你做,想必也该好了,真是。”
余老夫人戳了一下余锦棠的额头,“片刻都等不得。”
余晚之微笑看着,可能这就是所说的手心和手背,余老夫人疼爱她,但她还有更加疼爱的人,一碗水永远是端不平的。
可她并不记恨,也不嫉妒,只有她自己知晓如今所得都不是给她的,所以哪怕是一丁点儿,她也觉得足够了。
通常这个时候,余晚之会起身告退,她留在这里林氏不自在,她也不自在。
见她起身,林氏道:“你在正好,我有事要和母亲说,你也一并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