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落水,彩屏毫不犹豫地跳下去,用自己将她托了起来,她不知道一个不会泅水的丫头,是如何客服恐惧将她托起来的。
后来,她们都学会了泅水。
为何想要留下坠云,不单单是因为她在余晚之疯傻的时候待她没有那么差,而是因为她在余晚之落水时毫不犹豫地跳下去那一刻,让她想起了彩屏,那个丫头也和坠云一般傻。
余晚之抬手摸了摸冰凉的墓碑,用干哑的嗓音轻声说:“我今日没带纸钱,改日再来给你烧,待我事了,我就来接你,我们一起回家。”
……
离开大昭寺时,才刚刚开始飘雪。
到了半途越下越大,凛风沙沙作响,卷夹着雪粒子迎面打在人脸上,又往脖子里钻。
沈让尘手握马缰,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赶不及在城门关闭前入城了。”
既白下午才在大昭寺后山泡热的身体又冷了,跟在一旁说:“公子要入城,难道他们还敢拦不成?”
既白又说起了他那句口头禅,“我们家公子是谁?国公府二公子,仪妃娘娘的亲弟——”
“再说我就毒哑了你。”沈让尘打断。
既白立马闭紧了嘴。
沈让尘道:“我们今夜不入城。”
他来见左都御史徐时按本就是打了见寂然大师的幌子,出城的事越少人注意到越好。
既白的脸被风割得生疼,忍不住说:“公子,来的时候我记得路边有个废弃的土地庙,就在前面几里地,咱们去那里躲一躲吧,太冷了,我怕我冻死在路上。”
沈让尘首肯,又加快了速度。
破庙就在前方,风雪里隐隐看到了一点光亮。
既白道:“好像已经有人了。”
两人策马奔近,看到土地庙里果真亮着光,破庙侧面背风的地方停着一辆马车。
既白下马查探,看了眼马车后说:“公子,巧了,是余府的马车,就醉霄楼那晚三小姐乘的那个。”
两人下马,既白也在马车旁套了马,才去敲门。
“有人在吗?”既白明知故问。
楼七耳朵一竖,觉得这声音带着三分顽皮,听着倒是有点熟悉。
见里边无人应答,既白又道:“三小姐,我们赶不上进城,想借个地儿歇一歇。”
楼七想起来是谁了,沈让尘身边那个背双刀的少年。
她看了余晚之一眼,见余晚之懒懒地睁开了眼,问:“你们是谁?”
既白道:“是我和我家公子。”
余晚之明知故问:“你家公子又是谁?”
既白轻哼了一声,说:“我家公子是国公府二公子,仪妃娘娘的亲弟,皇上的小舅子,天师之徒,詹事府詹事。”
沈让尘无奈地看了眼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里边安静了片刻。
那个带了点无精打采的声音又开了口:“这么多人,住不下。”
沈让尘:“……”
既白:“……”
既白气得想砸门,刚抬起手,沈让尘伸手一拦。
又过了片刻,门开了,站在门里的是余晚之身边那名小厮。
“两位请进。”
破庙里烧着火,虽然不时有风从破窗钻进来,但也比外面暖和了不少。
几人围坐在火堆旁取暖,听着柴火烧得噼啪作响。
既白伸着手烤火,看着余晚之说:“三小姐,真巧呀,咱们还真是有缘。”
余晚之盯着火堆,懒懒地说:“是阴魂不散吧。”
既白讨了个没趣,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沈让尘透过火光看她,不知是不是因为火光的映衬,她的脸颊有些发红,懒懒地半耷着眼,不太想理人的样子。
他目光下移,扫过她的裙摆和绣鞋,又扫过楼七和川连,不动声色地将目光又重新落回到火堆上。
“公子,公子。”
沈让尘侧头,“什么事?”
既白看了眼对面的人,凑到沈让尘耳边,低声道:“他们的鞋上都蹭了泥。”
沈让尘“嗯”了一声,既白就知道他也看见了,只是没说而已。
大冬天,处处都被白雪覆盖,几人的衣服的鞋子上都沾了泥,那泥是怎么来的呢?
得扒开了雪才能蹭到鞋上,还得蹲下身,才能蹭到衣裳上。
既白眼珠子滴溜滴溜转了一圈,忽然捂着肚子说:“公子,我想如厕。”
“去吧。”沈让尘道。
既白起身,捂着肚子开门走了。
第 55 章 先欠着
过了片刻,既白大摇大摆地回来,往地上一坐,“舒服了。”
他坐的却不是沈让尘那边,是楼七身旁。
刚坐下楼七便皱眉,拿剑鞘抵住他的肩,不耐地说:“走开。”
“小气,你们这边暖和些。”既白揉了揉肩膀,笑嘻嘻地坐回到沈让尘身旁。
柴火哔啵作响,川连往里头添了柴火,又退回到了角落里。
余晚之觉得头有些昏沉。
看到沈让尘,又让她想起一件事来,她答应了楼七替她找师兄的遗骨,而她目前所有认识的人里,最容易接触到此事的人,非沈让尘莫属。
余晚之稍稍坐直,透过火光看着沈让尘,想着要如何开口才显得自然。
那目光如有实质,沈让尘并非没有察觉,只是盯了火堆半晌,才缓缓抬眸。
两人的视线顿时在空中交错。
谁都没有开口,谁都没有移开目光,仿佛是一次无声的较量,谁先移开眼,谁就成了输家。
破庙里的气氛逐渐凝固。
既白觉得周围温度都似乎低了些,川连尽量将自己当作透明人,楼七则按着剑,身体开始紧绷起来。
就在这样的僵持不下的时候,余晚之忽然侧头打了喷嚏,刚打完又打了一个。
她吸了吸鼻子,转回来时看见了沈让尘了唇角若隐若现的笑容。
“你们进进出出将冷风带进来了,害我着了风寒。”余晚之说。
既白觉得三小姐有点无理取闹了,就这点风还能把她吹着凉了?得有多矜贵?
再说了,进进出出不是指他吗?但他看了眼自家公子,自家公子好像也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
“既然三小姐身体不适,你不如我给三小姐把个脉吧。”既白自告奋勇道。
余晚之意外地抬了抬眼皮,“你还会诊脉?”
既白笑着说:“略懂略懂,我是万精油嘛,在不渡山的时候,什么都喜欢学一点,所以什么都没学精。”
楼七“嗤”了一声,武功造诣比她这个专门练武的还高,还说自己什么都没学精,过分谦虚就是骄傲了。
楼七抱着剑转了个方向,闭上眼假寐。
余晚之捡了根木棍掏着柴火,说:“害我着了风寒,银子就不用你们赔了,倒是有件事想麻烦二公子。”
楼七偷偷睁开一只眼看余晚之,这和碰瓷有什么区别?
连她都觉得多少有点不要脸了,而余晚之竟能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不知道沈让尘又是什么反应。
“好说。”沈让尘问:“什么事?”
余晚之说:“我想请你帮忙找一下楼七师兄的骸骨,事情过去有一段时日了,恐怕难找。”
楼七立马闭紧了眼,“……”我错了,我收回我刚才说她不要脸的话。
“于我而言,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沈让尘道。
楼七瞬间从他的话里读出了暗藏的意思,忽然地睁开眼,“我师兄的遗骨在你手里。”
“确切地说,是尸首。”沈让尘淡淡道。
楼七手中的剑蓦地出鞘半尺,带着隐隐威势。
这边剑离鞘的声音刚刚响起,那边“欻——”的一声,既白的双刀就出现在了手上。
两人对视了片刻,又心照不宣地几乎在同时收回武器。
一个知道打不赢,一个知道打不起来。
沈让尘和余晚之不约而同地白了两人两眼。
余晚之看向沈让尘,“你拿着她师兄的尸首,怕是早就料到了今日,借此来谈条件吧。”
“三小姐高看我了,不过,那你准备用什么来做交换?”沈让尘说。
楼七师兄的尸首他确实知道在何处,尸首对刑部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当时沈让尘替楼七师兄收敛尸骨,并没有想到过会有今日。
他只是感念那个男人是条汉子,答应了对方要办的事,直到死都没有松口,又觉得他是个蠢人,萍水相逢的人而已,值得他做到如此地步?
或许这便是江湖人口中的信义。
余晚之问:“那二公子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你怕是没有,不如……”沈让尘目光掠过楼七,落在余晚之身上,“先欠着。”
余晚之垂眸,沈让尘不是这样不谨慎之人,看楼七那一眼是故意的,他意有所指,其实已经将他要的东西告诉了她。
他一直以来的目的从未改变,他要的就是被楼七藏起来的东西。
而她与他所谓的偶遇,交锋,拉扯,相助,都不过是他在达成目的过程中的插曲而已。
沈让尘看着她,不知为何,从她半垂的眼眸看出点恹恹来。
“成交。”
余晚之说着,丢下手中的木棍,拢紧披风后闭上眼,是不想再说话的意思了。
既白看了看对面,三人都在假寐,于是凑过去耳语,“公子,我方才去外面瞧过,马车上有铁锹和锄头,而且我在楼七身边坐下时闻到了她身上味道,有腐气,虽然很淡,但是我闻到了。”
沈让尘稍稍斜他一眼。
既白立刻说:“我不是说楼七要烂了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他们像是去挖过地。”
铁锹,锄头,挖东西,腐气,联想起来不难猜。
既白一个激灵,轻声说:“他们该不会是杀了人偷偷拉到城外去埋了吧?!”
既白对余晚之的畏惧顿时又加深了几分。
“公子——”
“你还能再大声些。”余晚之睁开眼看着既白,“我都听见了,你这么好奇不如我来告诉你,我们没去埋人,但我们去挖了个坟。”
挖坟?
既白背脊忽地一凉。
沈让尘没说话,那只狐狸狡猾得很,说话时常是真假掺半,让人难辨真伪。
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沈让尘心里想着,就这样闭上了眼。
沈让尘没过多久便了醒来,既白打呼的声音盖过了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楼七也醒着,其他人正在熟睡。
火堆快要燃灭了,楼七往里添柴,不多时火光又盛了起来。
沈让尘睡不着了,他这个位置,只要直视,看见的就是余晚之。
此刻,他能确定她脸上的红不是被火光衬托出来的了,因为眼下余晚之的脸已经潮红得太不正常,额角也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来。
“她在发热。”沈让尘说。
楼七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谁,转头一看,余晚之不适地蹙着眉。
楼七伸手探她的额头,触手滚烫,一捻指尖全是汗,皱眉道:“是发热了,只是眼下没法进城看大夫。”
第 56 章 生怜
“余晚之,余晚之。”楼七伸手摇了两下。
或许是今日的事让余晚之心力交瘁,又或许是身体太过难受,余晚之没醒,只是眉心蹙得又深了些。
天寒地冻,又是大悲大恸,恐怕病症就是这么激出来的。
沈让尘伸手推了下一旁的既白,呼噜声戛然而止。
既白大睁着带着着困意的眼,“公子。”
沈让尘下巴一指,“她发热了,去看看。”
既白的的确确会些医术,虽算不上精,倒也比许多江湖游医强。
既白手指搭在余晚之腕上,忽略楼七谨慎防备的目光,凝神探了片刻,说:“这身体,得好好养养才行呢。”
楼七当他在说废话,“你到底会不会看?”
既白又换了只手把脉,边说:“嗯……脉搏虚微急促,恍若冬寒初至,外表炎热如灼,此乃内寒外热之象。”
既白起身,又嘀咕道:“好好的千金小姐,身子骨虚成这样,余家连个女儿都不会养么?”
川连早在他们说话就被吵醒,此刻接话道:“小姐一直在庄子上,丫鬟照料不仔细,身子骨就是这么养虚的。”
既白的话楼七听了个半懂,“内寒外热是什么?”
“内寒外热就是内寒外热。”既白不耐解释,“不过她身子骨虚,不能下猛药,需得以良方温阳散寒,至于这身体嘛,是得要慢慢养没错的。
楼七说:“你眼下看了也没用,又没有药。”
“谁说我没药了?”既白反手去掏腰间的顺袋①。
掏了一半才想起来还没请示公子,忙看过去,见沈让尘颔首,才从里边掏出来一个小瓶。
“这个先吃一粒,虽不能药到病除,但能让她一时半会儿不被烧成傻子。”
楼七看着瓶子,没有伸手去接。
谁知道是治病的药还是毒药,人心难测,沈让尘又是那般诡计多端之人,万一是毒药,他借此为要挟,那余晚之和她都得一同被套上。
“不用。”楼七冷冷道:“谁知道是不是毒药?”
这话让既白听得不高兴了,“哼”了一声,“好心没好报,要不是公子吩咐,我还不乐意呢,到时候烧成了傻子可别怪我见死不救。”
说完走到沈让尘身边坐了下来。
沈让尘看了余晚之半晌,手摊开在既白面前,既白会意,不大情愿地拿出方才那只小瓶。
余晚之已经烧到人事不知,沈让尘一靠近就听见了她短促沉重的呼吸,极度难受的样子。
他抖了一粒倒入掌心,刚要喂给余晚之,楼七抬剑一挡。
“不用,我有办法给她降温。”楼七说罢,将余晚之抱了起来。
既白见她想把余晚之抱出门去,顿时一激灵,“诶诶诶——你想害死她!都说了她身体不行下不得猛药,你这样抱她出去降温,极寒极热相激,现在是内寒外热,等会儿全凉透了。”
川连赶忙劝阻,“外头天冷,还是不要出去了。”
楼七犹豫不决,将余晚之放回原处,却护着不许沈让尘靠近。
沈让尘原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为达目的,他能慢慢地熬,就好比当初为了引楼七出来,他能慢慢布局,慢慢和余晚之周旋。
但此刻他的耐心已经告罄,捻着一粒药丸要喂余晚之。
楼七伸手去挡,还没碰到,沈让尘反手便是一掌,楼七只觉得掌风之凌厉,不敢硬接,斜身躲开,就听沈让尘冷冷喊了声既白的名字。
唰——的一声,既白两把钢刀应声而出。
手中钢刀猛向楼七猛地劈去,楼七抽剑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