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锦安习惯性将手臂搭在案几上,他本不是什么长袖善舞之人,不知如何开口。
陆凌玖也一样。
他每日接送余锦安上下朝,在未来大舅哥面前献了数日的殷勤,关系没更进一步,反倒是越来越疏远了,这两日余锦安看他的眼神里偶尔带着警惕。
陆凌玖也不怪余锦安警惕,毕竟他打的是把别人亲妹妹拐到淮安的主意。
奉茶的丫鬟还没进来,那头坠云已入了余晚之院中。
“小姐,那个陆凌玖又来了。”
余晚之拿着绣绷,上边已出半只虎头的纹样,“我哥怎么说?”
这是给嫂子腹中孩子绣的,余晚之想亲自给未来的侄子或是侄女做件衣裳。
坠云道:“少爷没说什么,就是脸色不太好。”
余晚之搁下东西,看了眼窗外。
昨日去给祖母请安时遇到余锦安,余锦安还顺口和她抱怨了一通,余晚之当然知道陆凌玖打的什么主意,但陆凌玖都没有直言,她又怎好先提出来。
“再这样下去,我哥都快让他逼疯了。”余晚之起身说:“走吧,我去和陆凌玖说。”
第 82 章 大乌龙
陆凌玖写给父亲淮安王的信估计这会儿都还没到淮安,可他实在是等不及。
那日沈让尘为余晚之撑腰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若说沈让尘没点心思,他绝对不相信。
若不是陆凌玖孤身在汴京城,他早就让人上门提亲了。
此事宜早不宜迟,他只能自己先上场,和未来的大舅哥先联络联络感情,也好为之后的提亲做个铺垫。
想到这里,陆凌玖定了定心神,组织了一遍语言。
他倾身过去,胳膊压在案几上,两人手肘轻轻一碰,余锦安不动声色地缩了回来,表面上正襟危坐,还是不免泄露出几分错愕。
陆凌玖开口:“余大人,额不,余大人这个称呼不够亲切。”
“倒也不必太过亲切。”余锦安笑着说。
“我还是叫余兄吧。”陆凌玖说道:“你看,咱们俩接触也有些时日了,你……”
陆凌玖飞快地瞟了余锦安一眼,“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余锦安心中警铃大作,袖子下虚握都拳头已经吓出了冷汗,费力组织语言,“我觉得,你这个人吧,挺好,挺好。”
陆凌玖一喜,“那我这样的人,可为良配?”
余锦安寒毛登时竖起,“此话怎讲?”
“你不要紧张。”陆凌玖温声道:“我就是想先和你联络联络感情,再谈后面的事。”
余锦安已经笑不出来,“你想和我谈什么事?”
陆凌玖斟酌再三,伸出手搭在余锦安肩上,“锦安……”
一个“兄”字还没出口,就感觉余锦安的身体抖了抖。
再看余锦安耳朵绯红,额角也冒出了汗珠。
“你怎么了?”陆凌玖关切道。
那声亲切的“锦安”让余锦安坐立难安,抬袖擦了擦汗珠,看见丫鬟捧着茶进来,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说:“我没事,天气有些热,小王爷请用茶。”
“这天气……”陆凌玖看了眼院中还未化完的雪,昧着良心说:“的确是有些炎热,那你要不要先脱一件——”
“不必!”余锦安赶紧掐断陆凌玖的话,端起茶盏仰头喝了一口,烫得一口茶喷出来。
“哎呀!”陆凌玖起身,“怎么这样不小心?”
陆凌玖捧着余锦安的脸,“让我看看。”
“不必不必。”余锦安推拒,脖子已经后仰到快要抽筋。
“看看吧。”陆凌玖说:“都是男人害什么羞,又不是在身上,况且往后都是一家人,看一看没什么的。”
门口“吱呀”一声,两人同时看去,还保持着一人仰头一人捧脸的姿势。
余晚之站在门口,目光在两人身上绕了一圈,“你们这是……”
余锦安当即侧开头咳嗽了两声。
陆凌玖眼睛发亮,哪还记得什么大舅哥大表哥大拇哥,放开手几步上前,又觉得太过鲁莽,停在正厅中央。
“我来看你,不对,我来看大舅哥。”陆凌玖赶紧摇头,“也不对。”
与其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倒还不如如实相告,反正早晚都要说。
陆凌玖心一横,注视着余晚之,认真道:“我其实是想借着看锦安兄的由头,偷偷来看看你,谁知来了好几次你都不在。”
他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对人表露心迹。
陆凌玖说完便垂下头,两只耳朵已烧得通红。
余锦安呆若木鸡,紧接着面如火烧。
搞半天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他都想了啥,好歹也是位朝廷命官,竟然以为陆凌玖对他有那种想法。
转念也想这也怪不得他,实在是陆凌玖的行为想让人不误会都难。
余锦安看看余晚之,再看看陆凌玖,蹭一下站起来。
“不对。”余锦安上前,挡在余晚之面前,“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余晚之:“不算认识。”
陆凌玖:“好久了。”
两人同时开口,答案却截然相反。
余锦安警惕地盯着陆凌玖,感觉就此刻的情况而言,比陆凌玖对他有想法还要危险。
三人在厅中坐下,余晚之简而言之,陆凌玖时不时补充两句自己的心路历程,余锦安总算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拼凑了起来。
送走陆凌玖,余锦安送余晚之回院。
余晚之的亲事一直耽搁,余锦安虽说曾告诉她不嫁人可以养她一辈子,但做兄长的,还是盼着她能遇上良人,此后夫妻琴瑟和鸣,老来也有人作伴。
“你觉得陆凌玖如何?”余锦安问。
余晚之毫不迟疑,“我对他没有任何想法。”
余锦安缓缓颔首,“眼下他看似认真,但他本性贪玩,一时兴起也说不准,况且封地远在淮安,咱们不稀罕嫁高门,我还是不愿让你远嫁,若是受了委屈也没人给你撑腰。”
余晚之停下脚步,觉得心里暖意融融。
二哥是真心为她着想,她能看得出来,也能感受得到,祖母,二哥,嫂子,还有……这些人带来的温暖一次又一次让漂泊的灵魂扎根,越扎越深。
余锦安边走边想,走了一段才发觉余晚之没跟上来,回头问:“怎么了?”
余晚之笑着上前,“我觉得二哥说得对极了。”
……
金乌西坠,汴京城被笼入一重暝色之中。
宋卿时刚踏上府上台阶,薛辛正好面色凝重地出来迎人。
不知怎么,宋卿时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好,“进去说。”
事情紧急,不等进入院中,薛辛便低声道:“大人,出事了,石明回来了。”
宋卿时脚步骤停,惊谔地看着薛辛,“怎么回事?她呢?”
薛辛凝重道:“还是让石明亲自说吧,他带伤回来,我将他安排在了后边客院,没惊动老夫人。”
去年老夫人在大昭寺捉奸,是见过石明的,也幸好此刻宋老夫人在病中,无暇顾及家中琐事,若是两人照上面就麻烦了。
客院没有点灯,但有人踏入院中时房门就被打开。
“大人。”
宋卿时走入房中,问:“伤势如何?”
“还死不了。”石明屈膝跪下,“石明有负大人所托,原本无颜回来见大人,但我得把夫人的消息送到。”
石明身中两刀,幸好都不是致命伤。
那双刀少年功夫了得,当时再耗下去石明估计得死在他手上,想到他们应该不会对夫人不利,于是先一步逃走,回京报信。
“她人呢?”说出这三个字时,宋卿时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已经在发抖。
石明垂着头,“离京的路上夫人数次逃跑,想要回京来找大人,我只好带着夫人挑僻静的小路走,谁知还是碰见了两个人,对方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大,夫人深夜向二人求救,对方当我是拐卖妇孺的人牙子,两人功夫高强,我不是敌手,只好先回来报信。”
宋卿时靠入椅中,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些许,却又落不到实处。
那两人当石明是人牙子,愿意救人,那就说明不是坏人,不会对江晚之不利。
但若是那两人把江晚之送入汴京城,一旦被郭自贤的眼线发现,那事情就麻烦了。
第 83 章 试探
客院没有掌灯,房中一片漆黑,月色幽静无声地洒落在外边的石径上。
宋卿时没发话,石明便跪着不敢起身,“他们带着夫人,脚程不如我快,想必此刻还未入城。”
“大人。”薛辛出言提醒,“得想办法把人截在半道才行。”
宋卿时默然片刻,问:“人在何处丢的?”
石明回道:“宁池与河樟交界附近遇到的那两人,我带夫人走的是小道。”
宋卿时微微颔首,“汴京四方十八道城门,若他们入京,不会绕到北面和东面,大约是从南边四门入城。”
“那两人有什么特征?”宋卿时又问。
那夜打斗时已是深夜,石明没怎么看清那名女子的面容,但那双刀少年借火时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石明说:“两人年纪都很轻,听声音女的十八九岁,使剑,身量比夫人略高一些,男的约莫十六七岁,身背两把钢刀,身法极好。”
女的使剑,男的使双刀,范围已经缩小非常之多。
薛辛立刻说:“我即刻安排人手,从南边拦截。”
石明想了想,又说:“那双刀少年是个笑面人,说话时常带笑。”
“双刀,爱笑。”宋卿时忽然抬头,“我想起来一个人。”
薛辛知道自家大人想到了谁,说:“大人指的是不是沈让尘身边的那个少年既白?”
宋卿时点了点头。
他在上下朝时曾在宫门口碰见过多次,沈让尘身边两名随从,其中年纪较轻的那名少年名叫既白,正好背的双刀,见人总是带着三分笑,而且近日上朝时,只见澹风,不见既白的身影。
可那使剑的女人又会是谁?
“哦,对了。”石明想到一事,“我和那女人打斗的时候,似乎是听见少年喊了她的名字,‘楼七’,大约是叫这个名。”
“楼七。”宋卿时重复了一遍名字,没从记忆中搜寻出此人,却想到了另一个人。
年前郭自贤严刑逼供都没能撬开嘴,从刑部逃脱后死在金水河的那个人,他记得似乎就是叫楼五。
相似的两个名字,二人之间又是否有什么关联?
薛辛想了想,说:“近日上朝时不见既白,多半是被沈让尘派出去办事,这就能对上号了。”
几乎可以确定那名双刀少年是既白,毕竟十六七岁背双刀,爱笑,还武功高强的人全天下估计也找不出几个。
已经知道江晚之现在在谁手里,事情看似柳暗花明,实则却是举步维艰。
既白是沈让尘的人,若不能将其斩杀于进京途中,此事必然瞒不过沈让尘。
“大人,要不要找几名高手?”薛辛抬手在颈上一横。
宋卿时闭着眼揉了揉眉心,睁眼时眸中一片清明,“不必了,沈让尘身边的不是一般人,既白身手了得,普通的高手请了也是白请,若是声势太大反倒容易暴露,况且……”
况且万一真的打起来,他担心伤到江晚之。
薛辛:“那大人的意思是……”
“明日,我去会一会沈让尘。”宋卿时起身,临出门前又对石明说:“你在此养伤,暂且不要出门。”
……
朝官下朝,在宫门口陆陆续续乘车离开。
宋卿时盯着前方沈让尘的背影。
他要找沈让尘谈,却不能是现在,此处人来人往,只能另择时机。
前面的人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渐渐放慢脚步,两人逐渐并行。
“宋大人。”
宋卿时赶忙回礼,“詹事大人。”
“闲谈罢了,不必如此多礼。”沈让尘脸上挂着薄笑,说:“今日听说一件趣事,无人可聊,说给你听个热闹。”
宋卿时说:“大人请讲。”
年后宋卿时已升任吏部侍郎,与詹事府詹事同为正三品大员。
但他身上没有青云直上的傲慢,仍旧将姿态放得很低,遇见朝中同僚也把礼数做得周到,有的大人背地里都赞他一句谦谦君子。
沈让尘侧头看他,悠悠地说:“我身边的护卫出京办事碰到一个人,此人冒充宋夫人。”
宋卿时的笑容转瞬即逝,“竟有这样的事。”
“的确奇怪。”沈让尘似笑非笑,“冒充也不挑一个更好的,她估计是不知道宋夫人已经过世了吧。”
“多半是如此。”宋卿时袖下手心手心泛着薄汗,“不知那人现在何处?”
沈让尘故作思考,“这就不清楚了,巧遇罢了,路上便分开了。”
两人默契地没有再言。
宋卿时的脚步定在原地,看着沈让尘渐渐走远。
直到目送沈让尘的马车离开,准备登车,一辆马车驶来,宋卿时往前迎了两步,马车在他跟前停下。
小厮半掀着车帘,脸上挂笑,“宋大人,我家大人邀您同行。”
“有劳。”宋卿时上了马车,坐在靠窗一侧。
郭自贤身形肥胖,如山一般压在后座上,随着车身的晃动轻轻摇晃着。
郭自贤出言时也没故意隐藏试探,“都是年轻人,你二人倒是相谈甚欢。”
宋卿时警惕,敛眸回道:“只是听说了一件新鲜事。”
“哦?”郭自贤道:“说来听听。”
宋卿时换了话题,笑了笑说:“不知大人有没有注意到,淮安王的小儿子前几日时常来接送余锦安上下朝,听说是对余家三小姐有意。”
“你何时关心起这些闲事了?”
“也并非全是闲事。”宋卿时说:“沈让尘当日在大人宴上为余三小姐撑腰,可见他对余家女并非无意,若他因此和陆凌玖生出嫌隙,淮安就能替我们绊住沈让尘的脚步,难道大人就不好奇吗?”
郭自贤阖眼靠着车壁,“一个女人而已,未必有那么大的本事。”
宋卿时在半道下车,薛辛一直驾车紧随其后,接上人后换了一条路,随即钻入了马车。
“大人,既白今晨已经入城了。”
“我已经知道了。”宋卿时闭着眼说。
还是沈让尘故意透露给他的,若既白没有回京,沈让尘今日就不会故意同他说什么“趣事”。
薛辛说:“但是夫人没有随行,他们脚程这样快,的确是没带夫人,否则到不了。”
“沈让尘说已在途中分开。”
“大人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