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开门,哭喊的女人回头看见他,总算是停了手,把手里的花瓶放了回去,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宋卿时心中的那点怒气和烦闷又因她这样的谨小慎微,全化作了悔恨。
他不该怪她的,分明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晚之。”宋卿时轻声道:“过来。”
江晚之走过去,轻轻靠在他胸口,抓着他的衣襟抽噎道:“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你不来我就心烦害怕,我一害怕就想砸东西。”
宋卿时闭了闭眼,大掌扣在她脑后,轻声说:“不要怕,这里没有人要害你。”
大宅终于安静了下来,廊下风灯晃动,房中的烛火已经熄灭。
宋卿时在黑暗中盯着帐顶,身侧的人往他怀里贴近了些。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宋卿时道:“我让人送你去岳父岳母那里。”
“我不去。”江晚之整个人一缩,“我不要母亲,也不要父亲,只要你。”
父亲和母亲这两个称谓让她瑟瑟发抖,记忆中除了混乱的那十几年,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她真感谢,感谢老天给她换了这样一副身体。
比起从前在庄子上的无人问津和受人欺辱,有一个对她好的男人,那么多伺候她的人,是多么让人庆幸。
宋卿时轻声安抚,“听话,岳父岳母最疼你,去躲一段时间,我会来接你。”
江晚之用脸贴紧他的手臂,问:“我们有家吗?”
“有。”
“那我为什么不能和你回家?”
宋卿时收回目光,“等事情办完我就来接你回家,回到从前那样。”
江晚之捏了捏他的手,忐忑道:“那如果我回不去了呢?”
帐中许久都没有声响,江晚之抬起头,看见宋卿时拧眉看着自己。
“回得去的。”宋卿时说:“你要像从前一样,看书写字下棋……”
“我是说——”
“嘘。”宋卿时打断,“别说话,把眼睛闭上。”
江晚之照做,紧闭双眼躺在榻上,宋卿时贪婪地看着她的脸,这样才对,没有眼中的彷徨不安,没有言语时的谨小慎微。
他的妻子就该是沉着冷静,泰然自若的样子。
天色未明,两盏灯笼顺着崎岖的山道下来。
宋卿时沿街而下,披风将怀里的人盖得严严实实。
马车就停在山脚,宋卿时把人放进马车里,替她安置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看了片刻后离开马车,放下了帘子。
“务必将她安全送到。”宋卿时表情冷然。
“大人放心,此次定不辱命。”
戴斗笠的魁梧男子跳上车辕,手中缰绳一抖,马车平缓前行。
薛辛手中的灯笼一晃,照出了男子的面容,宽耳阔鼻,嘴唇略厚,眉间有两颗略显显眼的黑痣。
马车在黑夜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宋卿时迟迟没有回身。
薛辛出言劝解,“大人,更深露中,上马车歇息吧。”
宋卿时收回目光,“郭自贤屡次提起出城的事,他已经开始怀疑了。”
薛辛点头,“我已安排下去,庄子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宋卿时略微颔首,搭着薛辛的肩上了马车。
……
金水河经年不冻,河上游船依旧在揽客,热闹非凡。
杨顺跪坐在席子上,整个人都显出局促。
好不容易过了个安稳年,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想到小姐又派人来带信,说是有事要他办。
“小姐让我盯着宋家,我都盯着呢,但府上的确是没什么新鲜事,也就是府上可能要办喜事了,我是说可能,前几日听老夫人说了一回。”
帘子将船舱一分为二,余晚之依旧坐在帘后,手中捧着茶碗暖手。
立春已过,却不知寒意为何依旧料峭。
帘子下轱辘滚过来一个小瓷瓶,不到半个巴掌大,看着精巧。
杨顺拾起来,感觉里边有东西晃荡,像是酒或水。
手中的东西立时变得烫手,杨顺心想,该不会是事情办完了想要灭口吧,在这船上将他毒死,在寻个僻静的地方直接推入河中,神不知鬼不觉。
就和刘寡妇差不多的死法。
余晚之扫了一眼,见帘子外杨顺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问道:“你怕什么?”
杨顺跪爬两步,却不敢穿过帘子,趴在席子上磕头求饶,“求小姐饶我一命,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还有用,还能为小姐办事。”
帘子后“嗒”的一声。
余晚之放下茶盏,“我不要你的命,你手里的东西带回去,混在宋老夫人房中的灯油里。”
杨顺心里一松,松完又是一惊,“小姐要让我杀人?我我我—— ”
“放心,死不了人。”余晚之打断道:“只不过让人不太好过罢了。”
杨顺握紧手中的瓶子,依旧有些彷徨,“小姐为何……”
余晚之说:“不该问的……”
“我知道我知道。”杨顺反应过来,急忙抢着回道:“不该问的别问。”
游船在僻静的地方靠岸。
杨顺揣着瓶子跳上岸,走到巷子口再回头,游船已经驶远了。
为小姐办事这么久,依旧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出自何处。
……
深冬的寒意将散未散,尚未消融的积雪又融入了几分春意。
澹风抱着卷轴跨入书房,见公子伏案疾书,便把卷轴堆放在了窗边的矮几上。
沈让尘写完最后一字,搁了笔又落了引,塞入信封递给澹风。
“把信送出去。”
澹风看了信封上的名字,心里有了数,揣着信要走,还没踏出门槛,就听见沈让尘问。
“这是什么?”
澹风回身看了眼,理所当然道:“卷轴啊,之前公子不是让收集汴京未婚年轻男子的画像么,年前看过一批,这是第二批。”
这还是年前的事,过了这么长时间,沈让尘都差点忘了。
他走过去拿起一卷,扯开绑线准备拆开,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拿走吧。”
澹风一愣,“全部吗?”
沈让尘“嗯”了一声,“都扔了,用不上。”
第 78 章 要我命
的确是用不上,细想下来沈让尘才发觉自己此生就没办过这么蠢的事。
以他和余晚之的关系,她的终身大事何须他来操心,他甚至没有插手的资格。
也是那夜从城外回来,一时上头才吩咐了这件事,回头想想自己都觉得可笑。
辛辛苦苦到处搜集的东西,主子说扔就扔,问题是澹风还不敢抱怨。
澹风只好又去把卷轴抱起来,听见了外面丫鬟的通报。
“夫人让奴婢给少爷送东西过来。”
“进来。”沈让尘道。
丫鬟捧着托盘进来,另一个空手的是国公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
“少爷。”丫鬟屈膝行礼,“夫人年前让人做的大氅,才做好,让奴婢给您送过来。”
澹风抱起的卷轴又搁下,接过托盘呈上前去。
托盘中是一件黑底绣金丝的大氅,领口缀着一圈通体纯黑的狐皮。
不知怎么,沈让尘一下想到了那只狐狸,时半张脸隐没在雪白狐裘中回眸看他的惊艳,又想起了那短了一截的狐裘下摆。
她的身量在女子中偏高,那狐裘于她而言稍短了一些,想必不是她自己的。
丫鬟将东西送到便退了下去,沈让尘却迟迟没从大氅上回过神。
过了许久才说:“寻几张通体雪白的狐皮,不要杂质。”
既要做东西,澹风就得问清楚做什么才好准备。
“公子是想用来做什么?”
“狐裘。”
澹风回道:“纯白无杂质的倒不是找不到,但要凑够一件狐裘却不容易。”
沈让尘淡淡道:“立春已过,备着明年再用,时间还早。”
澹风神思微动,狐裘,通体雪白,这怎么也不像是男子会用的东西。
方才国公夫人刚送了大氅过来,想必是为了给国公夫人回礼。
思及此,澹风自以为了然于心,带着信又抱着卷轴走了。
澹风这头刚离开,楚明霁就找上门来。
进院后一言不发,连丫鬟行礼也不予理会,进门后往榻上一躺,仰头呆呆地看着横梁一言不发,活像刚上坟回来。
“怎么了?”沈让尘看他一眼。
楚明霁恍若未闻,那表情比当初宋卿时死了夫人还难看。
沈让尘懒得再管他,自顾回桌后坐下,从书架上取了本来看。
楚明霁躺在榻上,好半天才缓过神,侧头看着书桌后的沈让尘喊了一声:“沈渡。”
沈让尘甚少听见他这样称呼,从书中抬眼看过去。
楚明霁悲痛道:“余晚之……余晚之那个女人,她要我的命。”
沈让尘不明所以,就见楚明霁捧着自己的心口说:“世人皆知我爱财,她抢我财路如同抢我媳妇,我太难了。”
沈让尘笑了,“你不是自己还要给她送银子?”
“送银子和截财路哪能一样!”楚明霁一个翻身坐起来,“你不知道那女人有多狠,狐狸转世都没她这么阴的,我今日碰见她,想着我之前毁她名声,那买名声的银子我还没送出去,正好趁此机会把帐算一算。”
沈让尘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然后呢?”
楚明霁起身走过去,边走边愤慨地说:“她说她不要银子,听说我要在永宁街开新店,那银子就当是她入股。”
沈让尘想了想,的确是个狐狸。
楚家产业遍地,楚明霁当官不行,做买卖是一把好手,眼光独到,开店就没有亏本的,拿现成的银子总不如银子生银子来得好。
“银子换股,你不亏。”沈让尘挪开目光,翻过一页,书上写了什么他是一个字没看进去。
楚明霁“啪”一巴掌拍在桌上,气势是够足了,疼得他直搓手。
“怎么不亏!我原想给个万把两银子了事,她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三成股,那岂能是万把两银子的事!她这是扒了我一层皮。”
“你答应了?”沈让尘抬眸。
“我能不答应吗?”楚明霁痛心疾首道:“我不答应她早晚得想办法弄死我。”
“你毁人名声,未出阁女子最重名声,哪是银子能衡量的。”
楚明霁忿忿道:“我倒没看出她哪里重名声,和我一样重财倒还差不多。”
沈让尘沉默了,想了片刻之后脸上露出些许笑意,随即摇了摇头,似有些无奈。
……
天色渐暗。
楼七策马走在山道上,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少年骑着马还能在马上打盹儿。
刚转过头,就听少年悠悠开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肯定在心里偷偷骂我呢,说我怎么没摔死,你可别这么想,我要是摔死了,一路上谁保护你,那你上次遇险就得死在半道上。”
楼七听着他的叨叨,轻车熟路地掏出一团棉花,团吧团吧塞入耳中,世界顿时清净了下来。
他们没走官道,走的是少人行走的小路,天色渐暗路就没那么好走了,打算寻一处背风的地方今晚就歇在这里。
天彻底黑透,前头反倒是亮起了火光。
既白一夹马腹,须臾就超过了楼七,朝着火光的地方而去。
化雪天,夜里比下雪的时候还冷,林间背风的地方燃着篝火,一男一女坐在篝火旁取暖。
既白靠近时便在观察。
男子身材魁梧,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女子身型纤细,面容秀美,见有人靠近,下意识朝着一旁停靠马车的地方避了避。
既白与楼七此行路上遇到不少麻烦,楼七功夫不如他,既白已习惯有事顶在前头,是以方才看见火光才先行一步。
“大哥。”既白翻身下马,牵着马慢慢靠近。
头戴斗笠的男子微微抬头,“有事?”
“借个火。”既白笑着说:“我们也准备夜宿山野,生火太麻烦了,借个现成的呗。”
男人又垂下头,盯着火堆说:“自便。”
“谢谢大哥。”既白点了点头,冲远处的楼七抬了抬下巴,“去找个地方,咱也点个篝火去。”
既白蹲下身,在火堆里挑挑拣拣,余光却停在男人的手上,男人的手按在刀上,手背上绷着青筋,十分警惕。
挑了半天,挑了根燃了一半的柴火,火烧得正旺。
既白起身,“谢了大哥。”
说罢拿着柴火走了。
第 79 章 多管闲事
楼七留在原地,只等既白跟上来才随他一同离开,转过山坳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既白问。
楼七摇了摇头,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那个女人她好像觉得在哪见过,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
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碰上的人成千上万,遇上那么一两个见过的的倒不算什么稀罕事。
走到背山的位置,已看不见篝火的光亮,楼七往树上拴好马,对既白嘲讽道:“你倒是自来熟。”
“找干树枝,赶紧的。”既白说道,又捞了把干树叶免得火灭掉。
篝火总算点了起来,两人靠树而坐,围着火啃干饼。
平日里嘴停不下来的人,今日却难得安静。
楼七不免多看了既白两眼,“你今晚怎么了?”
既白“嘘”了一声,低声道:“那两个人不对劲。”
楼七当即按向了剑柄,“来找事的?”
既白摇头,“那个女人发现有人来,第一反应不是朝男人靠,而是靠向马车,说明在她眼里,马车比男人更可靠,她不信任那个男人。”
楼七想了想,问道:“难不成那女子是被人拐来的?”
“这也说不准。”既白咬了口干饼,说:“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就行,咱们有任务在身不管闲事。”
啃完饼,两人轮流守夜,楼七让既白先睡,自己守着火堆枯坐。
夜宿在野外十分难熬,又是这样的化雪天,面颊被火烘得发热,抵在树上的后背却一片冰冷。
楼七都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感觉自己被人推了一下,猛然惊醒,手当即抓住身侧的剑,又被人捂住了嘴。
既白对楼七摇了摇头,侧耳听声。
风里夹着很轻的脚步声,正在一步一步朝着他们这里靠近。
既白松开手,刀鞘在地上一扫,带雪的泥土瞬间覆盖住篝火,火光顷刻间熄灭,只剩白烟余袅。
既白指了指楼七身后,脚下一跃上了旁边的树,蹲在枝桠上仔细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