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连从一个马夫一跃成为她的亲信,能挣到他当马夫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银子,春风得意。
可春风得意后面还有一个词,叫做得意忘形。
他次次办的差事都很漂亮,办得漂亮了就容易松懈,以为一切都是轻而易举。
此次挑人他的确没好好挑,在集市上随便看了看,拉了个看得顺眼的,若他仔细盘问了解,或许不会出今日的事。
再重新培养一个人太难太费时,还要机灵的就更难了,况且人无完人,即便是她自己,办事也不可能全无纰漏。
今日之事是个意外,也并非没有补救的余地。
余晚之要继续用川连,但也得好好敲打敲打他,让飘起来的人落到实地上,这也是御人之道之一。
太阳斜挂西边,再过个把时辰,天就要黑了。
川连悔恨交加,“小姐赏我的银子我都攒着,拿出来贴补,剩下的我做牛做马,必然会还给小姐。”
余晚之轻飘飘搁了茶,“我说过要给他银子吗?”
川连猛然抬起头来,“那小姐的意思是……”
“拿我的披风来。”余晚之朝起身吩咐坠云。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
余晚之慢悠悠系上披风,一边道:“能威胁我的人,还没有出现。”
……
一队人马策马穿过街道,直奔城门而去。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一辆马车才慢慢悠悠地出了城。
天已经黑了,南门外的第一棵老槐树被火把照得大亮。
那名江湖游医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条仍在拼命挣扎,嘴里呜呜呀呀不知道说了什么,眼泪鼻涕都流到了一处。
若说非得找出一个词形容他此刻的感受,那就是悔不当初。
他见让他办事的小厮普普通通,也不会武功,以为好欺负,完全没想过会惹上这样的大人物。
即便不知道詹事大人是谁,他也知道不渡山沈让尘的名号。
江湖游医总算翻过了身,额头不断点在地上求饶。
澹风看了一眼,低声道:“公子,既然是三小姐让他办事,那他一定知道一些事情,否则也不敢要挟三小姐,这样的人让他开口很容易。”
说完下巴一抬示意护卫拿掉他嘴上的布条。
澹风拔出腰间的刀,“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是是是!我说我说!”江湖游医涕泪交加,刚要开口,就听见冷冷一句。
“我让你开口了吗!”
江湖游医刚想抬头,就被什么压住了后颈,眼前只看见雪白的衣摆被夜风鼓动。
澹风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停好的马车,压低了嗓音道:“公子是不是怕三小姐知道?此事好办,我将人带回去,留给公子拷问。”
沈让尘侧头看他,“我让你自作主张了?”
澹风愣了愣,就见沈让尘转身,丢下一句。
“她想让我的知道的自会告诉我,不想让我知道的,我也不必追问。”
第 89 章 不正常
澹风如遭雷击,盯着沈让尘走向马车的背影,半晌没能回神。
见公子停在了离马车不远的地方,抬手正了正衣冠,往前迈出两步,又退了回来。
澹风下巴都快掉了,这还是我家公子吗?莫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吧。
澹风仔细想了想,似乎自那晚去了一趟宋府,回来之后人就不大对劲了。
“二公子。”余晚之掀开帘子,正好看见沈让尘后退的一小步,疑惑道:“你要去何处?”
“哪里也不去。”沈让尘平生第一次如此局促。
临上马车前,他扶着车辕道:“三小姐,唐突了。”
余晚之不禁皱眉。
从前上上下下多少次马车,也没见他唐突过,今日是吃错药了?
余晚之目光片刻不移地盯着沈让尘,直到他在对面坐定,才开口道:“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沈让尘眸光一转,方一触到她的脸上,又假装不经意地移开,“无事。”
心迹未明之前的相处原本那样自然,可一旦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任何言语出口之前都得思索再三。
沈让尘不禁茫然,这世间情爱,着实复杂,令人辗转反侧进退两难。
看他的反应,余晚之此刻能确定他有事了,思索片刻道:“你放心,之前你欠我一次,今日之事就当一笔勾销,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两不相欠。”
“并非为此。”沈让尘生硬道。
况且他也不想和她两不相欠。
“那是为什么?”余晚之问道。
沈让尘抿唇不答,余晚之又想了想,沈让尘既然抓了那江湖游医,想必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她在找沈让尘之前就想过这样的可能。
余晚之脸上顿时浮现了然,“原来如此,没错,宋家的事是我做的。”
沈让尘眉心抽动。
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越弄越复杂了?
他沉了口气,稳了稳心绪道:“宋家的事,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余晚之看着他,“你知道多少?”
“不论我知道多少。”沈让尘说:“这世上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
“你这盟友做的倒真不错。”余晚之笑了,话锋一转,说:“我怎么觉得你像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呢?”
借着车内的如豆灯火,余晚之凑近了看他,“二公子,你不是想阴我吧?”
车厢逼仄,那原本淡雅的香气随着她的靠近变得更加浓郁,让人沉泯其中。
她的半张脸隐在了灯火里,睫毛很长,鼻尖挺俏,如湖的眸中隐隐带着狡黠的笑意。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将她看得如此清晰。
沈让尘只觉得自己在她的目光下变得无所遁形,好似心里的弯弯绕绕都被她瞧了个一清二楚。
这是一个未知的领域,从前的运筹帷幄、机关算尽全都消失无踪,只剩下茫然无措和局促拘谨,胸口胀满了陌生的情愫,甚至令他有些呼吸困难。
沈让尘喉结动了动,竟仓惶地移开了眼,“没有。”
“没有?”余晚之不信,将头偏向他躲避的那一边,仍旧看着他。
“那你躲什么?心虚?不对呀,二公子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心虚?你该不会是真的做了什么坑我的事吧?”
接连的问题击得沈让尘毫无招架之力,他伸手想要将她的脸推开些。
抬起手还没碰到,又收了回来,干脆撑着腿起身,下马车走了。
余晚之一脸莫名,半掀着帘子看着沈让尘离开的背影,竟有些仓皇而逃的意思。
又眼睁睁看着那人走到半路,之后又折返回来。
沈让尘站在车旁,生硬道:“我欠你的是大人情,今日之事远不到还情的地步,我还是欠你。”
余晚之点头,“你要欠我,我当然乐意了,不过你——”
她手还伸着,话都没说完,沈让尘转身便走,将余晚之茫然留在原地。
事情办完随即启程回城。
今日沈让尘的反应实在让她费解,余晚之几次掀帘,都看见沈让尘策马走在前面。
余晚之冲着车旁的澹风招了招手,澹风策马靠近。
“三小姐,有何吩咐?”
“没有吩咐。”余晚之看着前方沈让尘的背影,问澹风,“你主子今日怎么了?怪怪的。”
澹风欲言又止,几番挣扎,皱着眉说:“岂止今日,不正常好几日了。”
余晚之来了兴致,手肘压在窗上问:“说说看,都是怎么个不正常法?”
“就是——”澹风余光瞄到沈让尘回头,赶忙收住话头,清了清嗓子,朗声故意让前面的人听见,“三小姐,快入城了。”
沈让尘收回目光,跃马向前,进城之后吩咐澹风送余三小姐回府。
澹风将人送到后门,调头离开,转过巷子,就被暗巷里的阵仗吓了一跳。
原本说要先行回府的人,此刻带着人马沉静地隐在黑暗里,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设伏。
“公子不是说先行回府吗?”澹风问。
沈让尘眉心微蹙,“改主意了。”
澹风:“哦。”
澹风抓心挠肝,几次想问,又因公子的脸色没敢开口,只好憋在心里。
一队人马行在巷道中,不见人声,只闻马蹄声。
“我今日……”沈让尘试着开口,想了想又作罢。
原本想问澹风他今日是不是有些不正常,刚问出口其实自己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回想起自己在马车上,沈让尘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他能做出的反应。
……
房顶的瓦片被踢得簌簌落下,几个身着夜行衣的人正与一名少年激战。
既白几番想要突围都没成功,几名黑衣人也不急于进攻,目的似乎只是绊住他的脚步。
刀光剑影在月下疾闪,风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哨。
几名黑衣人收到信息,不约而同地撤势,既白提刀疾追。
几人似乎早就摸索过路线,几个躲闪之后,人已经跑远了。
第 90 章 不近女色近男色
沈让尘回来时,下人正在清扫院子。
“怎么了?”
“公子回来了。”既白跳过栏杆,“来了几个宵小,既不是盗贼也不是刺客,他们故意绊住我,估计还有其他同伙。”
沈让尘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瓦,“功夫如何?”
“还不错。”既白煞有其事道:“三个人绊得我脱不开身。”
“是哪方的人马?”沈让尘抬脚往里走,洒扫的丫鬟赶忙让到一边。
既白跟上,“不是锦衣卫的路子,多半是是江湖人士。”
“或许是宋卿时找的人,那日没有打消他的疑虑,他一定还在找人。”
沈让尘边说边脱下外裳,将袍子扔在衣架上,回身看既白,“那个女人呢?”
既白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嘶”了一声,“算算日子该到了呀。”
沈让尘动作一顿,忽然想起今日楼七没在余晚之身边,否则解决一个江湖游医,她不会找他帮忙。
只能说明楼七不在京城,她出去办事了。
既白还在说:“说不定是在路上给绊住了,我明日快马加鞭去接一接。”
“不必了。”沈让尘说:“人多半已经让楼七截了。”
既白双目圆瞪,“那几个功夫不弱的,哪有那么容易让她劫走,况且楼七劫了人他们也该传消息回来才是。”
话音刚落,一名护卫奔了进来,“公子,有消息。”
沈让尘手一摆,“你要的消息来了。”
既白飞快看完,忿忿道:“还真是。”
楼七当时是与既白一同将人交送给那几人,回头楼七再去接,那几人半点没有怀疑,直接将人交了,回头给这边递了信。
“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沈让尘笑了笑,“你自诩聪明,却在不算聪明的楼七身上栽了跟头,这算什么?”
“算我在阴沟里翻船。”既白抱着胳膊,不高兴地说:“哼,我和那个女人杠上了,吃了我的饭花了我的银子还背后阴我,从今往后我们势不两立。”
“公子。”澹风说道:“人既然被楼七带走,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沈让尘开口道:“不必跟了。”
“为什么?”澹风疑惑道:“兴许此事可以成为拿住宋卿时的把柄,公子就这样了放弃了?”
沈让尘默了片刻,“她既百般遮掩,那便让她如意吧。”
他转身绕过屏风进了浴房,留下澹风和既白面面相觑。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既白说。
澹风头朝外面一偏,既白会意,两人出去带上了房门。
“我希望不是我多想。”既白难得面色凝重。
澹风坐到台阶上,回头看他,“你想什么了?”
既白过去跟他并排坐,“你没发现吗?公子自那日从宋府回来后就不正常了。”
澹风点头,“的确是这样。”
既白回头看了眼房门,轻声说:“先是把自己在屋里关了一日,盯着张破纸发呆,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物呢,我说要不公子咱裱起来吧?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这事澹风还真不知道。
“公子抬手就放烛台上引燃了。”既白纳闷道:“既然不是要紧物,他盯着看半晌做什么。”
澹风若有所思道:“我也发现了,接着公子又去家里的库房翻了半日,翻出一块上好的玉石,那是国公夫人都没舍得用的料,公子一刀下去切走一半,说要亲自雕个东西。”
既白点头,“我也是在刚才忽然就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既白凑近,“三小姐生的那么美,公子都不为所动,说明咱们公子就不好女色。”
澹风颔首,“公子的确不是沉迷女色之人。”
“但男色就不一样了。”
澹风被既白一句话镇在原地,又听既白继续分析。
“你看宋大人长得一表人才,温润如玉,翻遍整个汴京城,除了咱们家公子,也找不出几个比宋大人好看的吧,我觉得看上宋大人也情有可原。”
澹风插话:“诶,不对……”
“你听我说完嘛。”既白拍了拍澹风的肩膀,“况且方才公子也说了,他既百般遮掩,那便让他如意吧,这多宠溺呀,这意思你听明白了吗?就是宋卿时不想让他知道,那他就当作不知道,这不是摆明了不再查宋家的事,要放宋卿时一马吗?”
澹风皱着眉,脑中闪过一句极其相似的话,在哪儿听过来着?
既白又说:“我看是完了,怪不得公子要退婚呢,不过想想也对,咱们在不渡山上的时候,哪见过女人,母的鸟都没见过几只,哎,坏了。”
澹风原本心里不是这么想的,怎的聊着聊着就叫既白带偏了呢,还觉得他说得颇有些道理。
“对吧。”既白撞了一下澹风的肩。
窗棱轻开,两人闻声霎时回头。
“还挺会分析。”沈让尘已换上了一身寝衣,斜倚在窗前,“澹风。”
澹风嚯一下起身,“公子。”
沈让尘手指点了点既白,“他脑子不清醒,给我扔湖里让他醒醒神。”
既白顿时哭丧着脸求饶,“公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澹风拖着出了院。
夜风催人醒,窗外竹影摇曳。
沈让尘靠在窗边,夜的静谧让他变得平静,也让他明白一件事。
当初退婚的时候有多干脆,此刻就有多后悔。
……
宋卿时踏入院中,见到院中的情形心里便是一沉。
檐下挂着灯笼,将院中照得通明。
宋老夫人坐在椅子上,石明站在院中,其他护院虎视眈眈地盯着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