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月,幼姝便见缝插针的,逮住秋月姑姑就不放,小嘴抹了蜜一样,一口一个“好姑姑”,哄得秋月心花怒放,手把手的教她做鞋子。
还有件好事。自从德妃娘娘召见了幼姝,还赏了一匹上好的布料。底下的小宫女太监眼尖的看见了,都觉得幼姝得了娘娘的欢心,要飞黄腾达了。
于是这些小宫女闲时便时常来找幼姝说话,夸她绣的好,连蜈蚣都会绣,幼姝也没敢告诉她们这是竹子。
还夸她长得好看,皮肤都和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光滑水嫩,浑然不似宫女,倒像是位娇养着长大的富家小姐,幼姝听了只不好意思的笑笑。
虽然知道她们未必是出于真心,但身边突然多了些小姐妹,还都嘴甜的夸她,晚上点着灯,坐在一块叽叽喳喳的叙话,终于不似往日般寂寞,幼姝还是很开心的。
至于那些小太监,则一个比一个机灵。但凡幼姝手里抱着提着什么东西,都勤快的上来嘴甜道:“姐姐歇着,我来帮姐姐吧。”还夸幼姝生得好,穿同样的衣裳,带同样的绢花,幼姝就是比旁人好看。
幼姝再故作老成稳重,也被逗得眉开眼笑。
就这样,幼姝日日苦练,浪费了小半匹料子后,终于赶在一个月之前,将一双绣的精致、纳的舒适的鞋子呈给了德妃。
德妃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见绣的果然不错。更贴心的,还做的是她的尺码,连鞋面也用了她最喜欢的兰花。
德妃满意的看着幼姝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问了句:“你该不会就做了这一双鞋吧。”
“没有,奴才还给秋月姑姑做了一双。”幼姝乖巧的回答道。秋月听了心里一暖,是个好孩子。
德妃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你就没有想着给老四做一双?”
坏了,她好像真的把四阿哥忘了。
德妃看着她脸上茫然的表情,就知道她没做。这孩子看着也不傻,这脑子怎么不开窍呢。让她学做鞋当然是为了以后服侍老四,这怎么做了一圈唯独把四阿哥忘了呢?
“你现在就回去做,老四过几天来请安时,就把鞋子送给他。”
德妃现在全信了秋月的话,这孩子是真老实,甚至都有些冒傻气。这一月来,老四来了永和宫三四趟,她都不知道出来上个茶水,借机给四阿哥留个印象。
幼姝不知道德妃这么想,她若知道,心里可真是冤死了。她倒是有心争宠,可回回四阿哥来,不是匆匆忙忙的,没等她上茶,请了个安就走;就是和福晋一起来。
她总不能当着福晋的面,在四阿哥面前献媚邀宠吧,福晋还不把她吃了才怪呢!
幼姝又点灯熬油,改了又改,这几天赶出了一双舒适轻巧、低调又不失精致的鞋子,只等过两天四阿哥来永和宫,再献上去。
第10章
等四阿哥再来永和宫请安时,已近十月。
胤G到了宫门口,秋月姑姑迎了过来,她福身请安,膝盖还没屈下就被胤G扶起:“姑姑不必多礼。”
秋月和善的笑了笑,落后四阿哥一步走在一旁,轻声说着宫里最近发生的事。
四阿哥眼尖,一进门就注意到了秋月脚上穿的鞋子,那鞋面是江南新进贡的蜀锦所制,虽不说罕见,但也名贵难寻,除了宫里,寻常大员家都少见。
这种料子到了针织房,必是挑最好的绣娘来绣,当是精致细腻、花纹雅丽。但这双鞋面的绣工只称得上一句针脚紧密平齐,是断断配不上这匹布料的。
他存着些疑惑,多看了几眼,秋月姑姑见了,正中下怀,称心满意的开口道:
“这鞋子可是富察格格给奴婢亲手绣的,这一针一线的,整整绣了快一个月。没想到,这富察格格不仅生的讨人喜欢,这绣活也不错。”
胤G反应了一会,才记起这位富察格格是何人。若秋月姑姑不提,他都忘了,轩昌的妹妹指给了他,被娘娘在宫里留了一年。
他也没开口指点这绣活如何,只笑了笑。一进殿,发现额娘也穿着这如出一辙的鞋子,只绣花的样子换成了兰花。
他倒是真没想到,这富察氏能入了额娘的眼,依额娘的性格,往往都是喜欢严谨规矩、贤惠安静的女子。
德妃拉着许久没见的儿子,嘘寒问暖的关怀了一番。然后清清嗓子,唤道:“幼姝,来给四阿哥上茶。”
幼姝穿着紫褐色的宫装,戴着一对白玉耳环,未施粉黛,稳稳当当的端着托盘低头走了进来。
这紫褐色的宫女服饰寻常人穿着只显得老气,但幼姝生的白,故撑得住颜色,倒有几分清丽之姿。
她年纪小,正是嫩的能掐出水来的年纪,是以不涂脂粉也未失色,反而多了几分清水出芙蓉的味道。
胤G看着她,恍惚了一下。他也已有近三年未见幼姝,记忆中稚气的小丫头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但瞧着文文静静的淑女样子,怎么也不像是千里送欠条、追着他要债的样子。
他并未多看,颔首接过茶,便正色品茶。
德妃知晓儿子当着她的面,不好意思和女子相处,也怕幼姝难堪,便挥挥手让幼姝下去了。
她不知道,两人在三年前就有过两面之缘,胤G还欠过幼姝的银子。
成年男子出宫建府后,在后宫不宜久留,哪怕是来自己额娘的宫殿,除了年节,也不会停留过一盏茶的时间。
胤G起身准备离开,秋月隔着屏风看到,连忙推了一把幼姝,幼姝红着脸跟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的离开正殿,往永和宫门口走着,等到了宫门口,幼姝见四阿哥快走了,就鼓起胆子喊了声:“四阿哥。”
胤G停下脚步,转过身低头看着她。
幼姝有些不好意思,双颊染上了粉红,将怀里抱着的鞋子递给胤G:“这是给您做的鞋子。”
胤G接了过来,他细细瞧了瞧鞋子,倒是用心,纳的还是千层底。只是这鞋面还是从那匹料子上截来的。
这小脑袋瓜怎么不想想,他一个爷们和女子穿着一样缎面的鞋子是算怎么回事?
他倒没明说,只道了句“不错”。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捏着鞋子轻笑一声,低头问她:“这双鞋子又是多少银两?”
幼姝一下子涨红了脸,这四阿哥怎么还记仇呢,两年前的事情他竟然现在还记得,也太小气了。
这事委实不怪胤G,他从小到大,被要债的,也敢向她要债的,也就幼姝一人,自然是记忆犹新了。
债主被还债的倒是问不好意思,幼姝小声道:“不要钱,这是免费的。”
胤G抿着嘴闷笑:“哦,那便多谢。”
说罢,他便抬步准备往外走,都走出宫门口了,好似想起什么,又折回来对还站在原地的幼姝轻声说:
“爷早就派人去你家通传了,不必担心家里。”
幼姝猛地抬起头来,她入宫以来,唯一担心的就是家里阿玛额娘会不会担忧,她毫无预兆的突然被留在宫里,家里在宫中又没有可打听的人,定是吓坏了二老。
没想到,四阿哥竟然悄悄帮了她,她这次可真是没想到,且真心诚意的感激四阿哥。
幼姝福身,郑重谢过:“幼姝多谢四阿哥。”
胤G点了点头,便返身往外走。
谁知胤G踏出宫门,正好碰见在永和宫门外扫地的小福子。小福子是三等太监,平常哪有见到主子的机会,此时竟然被他走运迎面,看见了四阿哥。
小福子自是抓住机会,连忙放下手里的扫把,利落的跪下脆声道:“奴才给四阿哥请安。”
胤G也没想留意他,宫里争着抢着在主子前面表现的人多了,他自然不可能挨个应付。
只是他待会还要去佟贵妃宫里告个安,带着双女子做的鞋子当然说不过去。苏培盛今日被他派出去做事,没跟在他身边,只两个随从跟来在宫门外等候。
是以他便打算让这小太监将鞋子先送出去,但谁知胤G一低头,却看见小福子也穿着双缎面的鞋子,但那缎面倒和他的不一样,被浸染了大片的灰黑色,只染得不透彻,隐隐约约能透出花色。
宫里的太监穿着都有规定,鞋子统一是黑色的棉布短靴,但胤G何等眼力,一扫便知道这是蜀锦所做,复染的黑色。
胤G铁青着脸,刚刚收到礼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他没想到,不仅额娘和他有一样的鞋子,秋月姑姑和他有一样的鞋子,连着小太监都有?难不成,这鞋子永和宫人人都有吗?
这事可冤枉了幼姝,只能怪她点背。
说来还是她刚开始做鞋的时候,起初绣工不好,也没有经验,做出来的鞋子不是尺寸不对,就是纳的针脚不严密。
但这些作废的鞋子,幼姝也不能用来送人呀,又都是成年男子的鞋子,她自己和几个小宫女自是穿不上。
她便收拾着,正准备扔出去,未料正好被小福子看见了。
小福子从六岁就被净根卖进了宫,他家也是穷苦出身,进宫后才开始吃的饱饭。他现在也只是个最低等的太监,主子根本不重用,有什么好东西也看不见摸不着。
他一见这么好的料子,这么好的鞋子竟然要被扔了,不禁心疼,就求幼姝:“这么好的鞋子,扔了怪可惜的,姐姐送给我吧。”
幼姝正犹豫着打算拒绝,这宫里,宫女太监服饰穿着都有规定,哪怕是主子赏赐,也只能在屋里偷偷摸摸的穿,不敢出去招摇。
她倒不是心疼,反正也要丢了,她是怕给了小福子惹出事端。
小福子瞧明白了幼姝心中所想,连忙保证道:“我不会穿出去的,只在屋里穿穿。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的鞋子,姐姐可怜我,就赏给我吧。”
幼姝听了心一软,就给了她,还再三嘱咐他不要穿出去。
小福子应得倒是很干脆,但这鞋子到了手,不免心痒痒,就像穷人暴富,都想着出去显摆一番。
正巧那日轮到他晚上休息,几个小太监要约在一块吃酒。小福子便动起了心思,想要在其他小太监前炫耀一番。
他也很谨慎,又请了绣娘偷偷染黑了一层,还瞅着时间,等快下值时再换上。
可人算不如天算,这事偏偏被四阿哥瞧见了。
四阿哥矜持着身份,自然不能和这小太监计较一双鞋子,只他回了府后,越想越不是滋味,生了好一场闷气。
第11章
至于胤G如何因这鞋子生了场闷气,幼姝自然不知。她最近正忙得焦头烂额,德妃娘娘命她上午学厨艺,下午学刺绣,并且每月月初都要上交作业。
她也知晓德妃是为她好,也存着想要给德妃留下好印象的念头,每日刻苦学习。
德妃娘娘平日虽不显山不露水,可厨艺和刺绣都是宫中一绝,她又当了这些年的主位娘娘,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因此寻常的吃食和绣品也难得一句称赞。
但幼姝明白,这位德妃娘娘是刀子嘴豆腐心,于是见到德妃时不再唯唯诺诺,一声不敢出,而是亲近了不少。
德妃自然也不喜欢小辈见了她都和老鼠见了猫一样,见幼姝亲近她,她心里也愉快,有时宫里之间的人情往来,她也有意的命幼姝去做,盼她能借此长个心眼。
且说那日,幼姝正在永和宫后殿的一颗大榕树底下,拿着铲子奋力挖着泥土。她前个儿刚和厨娘学会了酿酒,于是兴冲冲的酿了一坛梅子酒,准备埋起来。
“你的位置选错了,应该是在背阴处。”这时,一声清脆的女声从幼姝身后传来。
她回头望去,见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妙龄女子正笑盈盈的望着她,穿着一身朱红色的云锦锻造的旗装,旗头上缀点着鸽子蛋大的东珠。
那女子容貌清秀俊俏,一双明眸清澈见底,虽嫣然笑着,可眉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愁意。
幼姝见她通身的打扮和气派,又估算了下岁数,必然不是寻常的年轻宫嫔,倒像是一位。。。格格。
敢在德妃宫里如此轻松自在,必然是德妃于康熙二十二年所生,抚养于太后膝下的九格格了,也便是日后的温宪公主。
这位九格格,抚养于太后膝下,地位尊贵,日常份例都比姐妹们高出不少。且聪慧异常,深得太后和皇上喜爱。
幼姝放下铲子,拍拍手上的泥土,福身行礼:“奴才给九格格请安。”
九格格听了,笑的愈发灿烂:“你倒是聪慧。”
她走近幼姝:“你便是那位富察家的格格吧,听说你指给了四哥,明年才入府。”
幼姝点头。
这位九格格身体似乎不怎么康健,她在庭院的日头下站了一刻,额间便冒出细密的汗珠,她拿出帕子擦了擦,看向幼姝:
“若埋在此处,正午日头上来了,地下水分就被蒸干了,这样就算酿出酒来,味道也会发涩。”
幼姝钦佩的点了点头,这位九格格真是聪慧博学,她便依照九格格所说,选了大树的背阴处,挖了坑将酒坛埋了起来。
九格格站在长廊里静静的看着她,等幼姝埋完后,向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幼姝有些局促,她手里还沾着泥土,和这位从上到下精致尊贵的九格格站在一起,宛如云泥之别。
但九格格并未在意,她反而掏出帕子递给幼姝,送给她擦手。
她携幼姝在长廊的桌子上坐下,打量了她一会,开口道:“虽然你穿着宫女的衣服,但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不是这宫里的人。”
“奴才的规矩学的不大好。”幼姝不清楚这位九格格的意思,斟酌着开口道。
九格格似乎早已料到幼姝会这样回她,她只笑了笑,也没点破她心口不一,继续问道:“你多大了?”
“奴才今年十四岁。”
“我比你大一年。你当是第一次见我,我寻常都在太后宫里,只偶尔来给额娘请安。”
幼姝见这位小格格平易近人,温柔和善,也便渐渐放下防备:“格格好福气,有太后和娘娘都疼爱格格。”
九格格听了这话神色倒是黯淡了一下,这话她从别的格格嘴里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次,大家都当她是好福气,不仅额娘是主位嫔妃,连太后也拿她当掌上明珠。
她苦笑了下,到底是没忍住,轻声说:“除了四哥,也只我没在额娘膝下长大。”
幼姝听了她话语竟带了几分对德妃的埋怨,倒是纳罕,在她看来,没有比这位九格格命更好的了,生下来就是公主,又有太后罩着,额娘也不是吃素的,还有兄弟撑腰。
这位九格格见幼姝不解的样子,心里越发苦闷。她们都是这样的,她们都当她生来好命,还一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样子。
可她们不懂,额娘将她送给太后抚养,是为了向太后示好。当时额娘已然封妃,除了养在佟家的四哥,还有亲自抚养、颇得皇阿玛喜爱的六哥。
额娘在宫里的风头正盛,多的是看她不顺眼的嫔妃,连太皇太后和太后,对一介包衣出身的宫女破格封妃,都颇有微词。
额娘为了平复宫中的怨气,讨好太皇太后和太后,将未满一月的她送给了太后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