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关窗户——”老大急着去关窗户,不小心碰翻了桌角的棋盒,黑色的棋子顿时撒了一地。老三嚷嚷:“大哥,瞧你笨手笨脚的!”
他咕哝着去捡棋子,动作突然顿了一下:“咦?这棋子上怎么有字?”
棋子背后刻着两个不起眼的小字,若非正好对着光线,也看不见。老三好奇地迎着窗口的光读出来:“……樊骁?”
似乎是个人名?黑色的棋子冰凉,就像小小的无情的骨灰盒,使得那一个名字,莫名的有点沉重压抑。
这是怎么回事?棋子上怎么会有名字?围过来的三兄弟都怔了。
老二迟疑着将地上另一颗棋子捡起来,对着光看了半天,终于看清上面写着:陆任嘉。
再看,每颗棋子里都有一个人的名字……却没有一个是他们认识的。
这些都是什么人?就在他们越来越疑惑时,只听老大突然大喊了一声:“你们看这个!”
清晨的微光中,一颗黑色棋子上刻的名字让他们面面相觑,眼里都是惊愕——
独孤琳琅。
就算他们再迟钝,也知道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这深藏在棋子里的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棋子像石头一样硌在他们心上,危险的直觉如冷风缠绕着全身。
营帐外,几个冒雨赶去晨练的士兵恰好结伴路过,只听其中一个打着哈欠说:“樊骁的家里又来家书了。”
“先给他收着吧,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回来了。”另一个士兵说。
樊骁?
是在棋子里看到过的名字!老大心头一悸,立刻竖起耳朵,只听另一个士兵说:“被俘虏了那么久了,多亏了将军这次力主与吐蕃议和,才有希望回来。”
“是啊,希望这最后一批俘虏回来,不要有什么节外生枝才好!”
趴在窗前的三兄弟面面相觑,他们有限的智商终于可以把事情前后联系起来了,那些人——是俘虏?
他们的准嫂嫂,铿然哥哥的未婚妻独孤琳琅,也在这批俘虏当中!
雨越下越大,雨幕如同浓稠而巨大的迷雾,笼罩了天地。
“坑然哥哥!”受了惊吓的沈家兄弟冲进叶铿然的营帐,老大头脑一热,急得眼泪都快出来,“嫂嫂被吐蕃人俘虏了!”
叶铿然刚将衣服穿好,正要去晨练,一下子没有听明白他的话。
“独孤琳琅啊!”老大焦急把他拉到一旁,把昨夜见到的奇怪的动静,以及在将军营帐里看到的棋子里的名字都告诉叶铿然……对方原本只是听着,到独孤琳琅的名字出现时,他的脸色终于刷地苍白!
“你说……琳琅的名字,和樊骁、陆任嘉他们在一起?”叶铿然颤声问。
他回到陇右时,军中没有了琳琅的影子。将军笑眯眯说她已经回到长安家中,只待战事结束他去迎娶她。原来,这一切——
都不过是场欺骗,或者,是那个人手中的一场棋局!
五
天已亮透,雨下得更大。
叶铿然赶到营帐时,发现将军端坐帐中正在和自己下棋——他的左手,在与右手对弈。
棋盘上两军厮杀正激烈,只见那人随意地将几枚黑子提起,毫不可惜地将死棋扔到棋盒里。清脆的棋子相撞的声音听来却惊心动魄。
“这些棋子,都是弃子?”叶铿然感觉得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将军的棋盒被动过了,想必他也早已经发觉。
但将军只是气定神闲地坐在棋坪前,连头也没有抬:“下棋,自然有弃子。大局一场,弃子争先,是兵家要领。”
“我不问兵家之道,”叶铿然握紧拳,努力克制着自己,“只想问你一句,琳琅到底在哪里?”
“回长安了。”将军漫不经心地说,“我记得告诉过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叶铿然一字一字问,“她被吐蕃人俘虏了。你,一直在骗我。”
将军的手只微微一顿,便毫不犹豫将更多的死棋从盘面上拈去:“告诉你真相又如何?除了让你方寸大乱、孤身奔赴敌营去救人,或者做出更笨的事之外,还有别的作用吗?”
他懒洋洋地撑着头,姿势显得傲慢而不耐烦,“如今我们和吐蕃人交换俘虏,马上就是最后一批,她就在其中。”
“你还在骗我。”叶铿然的眼里突然涌起浓浓的失望,像是干涸的大地上被烈日最后烘干的水蒸腾起浓浓白气,“昨夜城中异动,吐蕃使臣一行已经趁夜偷偷出城,合谈破裂了!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昨夜沈家老大听到的脚步声,深夜出城的队伍,正是吐蕃使臣一行!叶铿然清晨已经去过驿馆了,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你既然知道了,那就接受这个事实。”将军淡淡地说。
叶铿然仿佛从来不认识对方一样,眼中的惊诧与失望尽数化为黯淡闪动的东西。终于,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只有她的事情,我无法妥协,无法权衡,无法周旋。
“她,就是我的底线。”
等叶铿然转身离开,营帐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一夜未睡的将军叹了口气,慢慢地放松按着腰间的右手,指缝中几缕鲜血渗了出来——刚才他以手肘撑住棋坪,不是不耐烦,而是没力气。
突然,只听“叮咚”一声,几枚棋子掉落到棋盒里,与此同时发出的,是一声钝响,将军的人猝然朝前扑倒,头磕在棋坪边沿。
黄昏时分,沈家老大过来想找将军打牌时,才发现那人姿势奇怪地趴在棋坪上。
“你怎么了?”老大顿时忘了自己本来的来意,狐疑地问。
将军迟缓而吃力地抬起头来,额头上还沾着磕到棋坪时碰破头的血丝。老大吓得退后了几步,他第一次看到对方这么狼狈。总觉眼前的修罗战神是那种天崩地裂也会高高在上负手谈笑的人,是那种乱刀砍上一百下也照样喝酒聊天的人。
将军的声音低得很不正常:“……不要惊动其他人。”
“啊?”沈家老大连忙跑过来,这才发现他腰间的血迹濡湿了白衣,“好多血……你,你,你……”他一连说了三个你,终于把话说完:“你不会是来葵水了吧?!”
沈家老大立刻体现出他超凡脱俗的智商了:“你真的是女扮男装来从军的花木兰?和我嫂嫂一样?你不会是喜欢上坑然哥哥,才会瞒住我嫂嫂做了俘虏的消息吧!”
裴将军只来得及白他一眼,就再次失去了知觉。
推了推对方,终于发现对方毫无反应之后,沈家老大才意识到哪里不对,他吓得拼命大叫,随即又将喊声拼命捂在指缝间:“听说女孩子来葵水会痛得晕过去,原来是真的!唔唔唔救命啊——”
六
沈家老大用尽全力把将军拖到床上,虽然吓得发抖却不敢惊动其他人,那个人的命令,有种可怕的压迫感,让他不敢乱来。
然后,老大就欲哭无泪地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那分明不是女人嘛……是他想太多了!刚才对方到底是伤口开裂失血昏过去的,还是被他气昏过去的?
苦恼的老大挠着头,下一瞬间又意识到,自己不仅说了蠢话,也许还做了蠢事?
虽然想不明白事情的始末,但是就在刚才看到将军趴在棋坪上站不起来的瞬间,他迟钝的内心突然有点钝痛——总有些情形莫名就让人觉得难过,就像长亭外古道边的离别,就像残阳下的山河与宫阙,就像荒草丛生的古战场上……长剑染血,英雄末路。
自己无意中撞破了棋子里的秘密,是不是给将军很大的困扰?
不一会儿,血迹很快渗透了包扎的布条。老大急得团团转又无计可施,这时天色渐渐黑了,他突然想起自己从楚地带了止血的药,以备路上跌打损伤的不时之需,往身上一摸,不在!
似乎……是丢在叶铿然那边了。
老大也顾不得别的了,急忙转身去找药。
烛影晃动,老大刚刚离开关上门,一道人影便悄无声息地落在床边。
纤细的人影掏出一个小瓶,将什么东西倒进自己嘴里,随后俯身下去,对准将军冰冷的唇,将那温热的东西渡入对方的口中。
“咳咳……”将军咳嗽着,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熟悉的面孔,微微皱眉,“你给我喝了什么?”
“放心,不是鬿誉的血,”对方的眸子冷如冰雪,“是珛毓紫珠草汁,能暂时压制你的伤势。”
“乞力姑娘,我和你不熟——可你刚才夺走了我的初吻!”将军稍微有了点力气,就虚弱地抗议。
“无论失去什么,都比失去生命要来得好,不是么?”少女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挑衅地扬起眉梢。
——站在将军面前的,正是吐蕃的影子战神,曾在唐军中潜伏过三年的乞力北雁。
双方最早的合谈,便是由她促成的。
“那我似乎不说个‘谢’字,就显得太小气了?”将军一副被恶霸欺凌了的模样。
“不必客气,我今日还有一份更大的礼送给你。”北雁俯下身来,她的声音轻柔,如同邻家惹人怜爱的小女孩,“将军高义,于我有不杀之恩。不仅我铭感于心,吐蕃举国上下都愿意与将军缔结百年盟约。国主时常俯胸感叹,有将军在一日,边境自然能宁定一日,我吐蕃上下也可心安。可惜大唐像将军这样的人太少了。”
“你们暗中撤走使臣,单方中止和谈,恭维我几句,就准备过关了?”将军脸上戏谑的神情褪去了,只余淡淡的笑容。
“我们之所以撤走使臣,暂停合谈,便是因为我们得到消息,陛下要夺将军的兵权。我们的盟约与信义不对大唐,只对将军一人。”
一朵烛花爆开,弦外之音拨动在人心上,寂静中惊心动魄。
“王气无定数,有德者居之。大唐如今不比开元初年,自从张宰相过世,朝中多奸臣小人;大唐陛下沉迷声色,朝堂虽未改,天下风云早已变了……将军手握重兵,如今也多受掣肘朝不保夕——如今大唐陛下再起猜疑杀戮,你该如何自处?”
说到这里,北雁的声音突然一顿,莫名带了些说不明的东西,眼里闪动着独属于少女的星,“况且,你身上有伤,只有凤血能救你的性命。我决不愿看着你死。
“对有些人来说,你是利剑,是武器,是守护边关城池的最强之盾,是无坚不摧的战神;但对另一些人来说,你能活着,便是最重要的事。”
烛火映照着少女的脸,如同冰雪雕成一样,精致剔透而决绝,又仿佛随时会融化成水——只要某一个人的目光能停驻在那里,她的眸子就可以溪流潺潺清澈,开出最美的灼灼桃花。
“唉……”裴将军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仿佛又回到了寻常那个玩世不恭的模样,“我也想早点打完仗,回故乡去见我青梅竹马的姑娘。”
北雁似乎为他的最后几个字而微微一颤,但她脊背始终挺直如枪,就像所有真正的军人那样。半晌,她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我明白。”
“你不明白。”裴将军粲然一笑,“我不做任何人手中的剑,我只为自己挥剑。”
他的神情与寻常大不相同,眉宇间张扬着睥睨天下的傲气,令人不由自主心生陌生的畏惧。
北雁深深地凝视着他,轻而肯定地说:“我今夜来送的大礼,便是这一句话——将军来日若起兵,我吐蕃必然举国襄助!”
风雪吹乱了烛火,“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叶铿然脸色苍白地出现在门口。
刚才的对话,他都听到了。
“叶校尉。”北雁看到他,只淡然招呼,也不见得有多吃惊,她曾经潜伏在唐军中三年,与叶铿然也算是旧识,“你可知道,将军被大唐陛下的陨铁剑所伤,只有凤血能救他的性命?呵呵,而今,凤凰在我吐蕃王手中。”
叶铿然浑身一震。
“为何露出这种表情?”北雁细长清秀的眉头一挑,“那只凤凰,你该认识的——她就是独孤琳琅。”
“你说……什么?”叶铿然的目光里风起云涌。
“看来叶校尉不知道的事情真不少呢,将军把你保护得很好。”北雁似笑非笑的目光掠过将军的脸,再停留在叶铿然身上,身为真龙而不自觉,拥有强大的力量而不自知,或许也是一种幸运。因为所有的力量都有局限,而身为普通人的快乐一旦失去,就永远无法寻回。
叶铿然是如此。
独孤琳琅也是如此。
“独孤世家是大唐皇亲,几百年来煊赫非常,出过周、隋、唐三朝三位皇后,这可不是偶然的。凤凰是五德之鸟,见则天下安宁。历代帝王都以拥有光华璀璨的凤凰为荣。
“当年独孤琳琅来从军,就是因为你们皇帝陛下有心要纳她入宫,她才在家人的默许下女扮男装,来到军营的。也只有裴将军这么率性而为的人,才会对这样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独孤琳琅原本应该像家族的前三位皇后一样,成为天子的女人,盛世的图腾,但她不愿意。
“爱情由不得她愿不愿意,凤凰所选择的人,也是天下所选择的人。”北雁的声音轻柔含笑,却如同无声处的一道惊雷炸开在叶铿然的耳边!
“在某种意义上说——并不是天子选择了她们,而是她们选择了天子。”
“你说的话……我凭什么相信?”叶铿然僵立在原地,声音微微颤抖。
“信不信当然由你。哦,还有件事,我想也应该告诉你,”北雁轻笑,“你听说过‘叶子格’吗?贞观年间的一行禅师创造这副牌,并不是用作游戏,而是用作占卜的——‘叶子’的繁体字恰好可以拆成‘二十世李’,太宗皇帝李世民虽然表面上一笑了之,却对此事暗中探访,临终时,他留下密诏——楚地有真龙,竟陵郡的叶家若是安分守己,就任其子孙繁衍;若是有异动,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当时,你要和独孤琳琅成亲的消息传到家中,你爹吓坏了吧?你要娶象征天下的凤凰,你说,这是安分守己的姿态么?
“就算我们把独孤琳琅还给你,她也绝不可能属于你。你要想和独孤琳琅在一起,只怕——”
“不要欺负叶校尉。”将军淡淡打断她的话,“这件事,我会考虑。”
北雁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一向会做出最好的选择。”说完这句话,她便跃到窗外的黑暗里,消失在风雨中。
叶铿然怔怔站在将军面前,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许多事。
——将军比任何人都更需要早点找到独孤琳琅。只有凤血,才能救他的命。
——将军会被天子暗杀,不仅因为他是张九龄的学生,更是因为他在帮自己!他身后是三军兵马,是铜墙铁壁的人心,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威慑。
叶铿然沉默许久,开口时声音嘶哑哽咽:“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是媒人。媒人当然要负责啦。”
“……”
“我这个人做事从来不靠谱,只顺着自己的心意而已。”将军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声音中多了几分暖意,“况且,我记得有一次你冲进我的营帐来,说‘男儿热血,不能保护家园,就在将军面前流干而已’,啧啧,那时你一枪扎到自己肩头,有一滴血溅到我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