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索性也不转身,打好披风的死疙瘩之后,直接推开了花厅的前门。
外头风已经停了,雪更大了。
冰冷的雪扑在脸上,让她想大哭一场。
也让腰背越发凛然,笔直。
廊灯之下,一片白茫茫的地面。不远处那几株桃树,枯干的枝条给雪压着,静默低垂。她想到了这年春末,桃叶茂盛,她拉着绿油油的桃树枝条,一转头就看到了花厅廊下看向她的宋大人。
看向她,只看向她。
要是他能只看向她就好了。
要是从一开始,她就不是一个自私,虚荣,浮华,骄纵的郡主,就好了吧。
这样想着,月下轻轻哽了一下,越发加快了步子,步入了大雪之中。
她身后,花厅大门敞开。
大雪纷纷。
烛火下是宋晋颀长的身影,异常安静的眉眼,始终一动没有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白首之约”“他”.....
"思前想后.....不值当的....."
那年春雨之中,有人说:“那可是咱们大周明珠,只有帝王将相王孙贵族才配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白首之约”
“太子殿下天人之姿,尊贵无匹”
“太子妃之位,京城贵女谁人不想?”“至高之处,众生俯首,山呼千岁,是为国母”.....
最后通通都化作:
“我与大人,本非良配,早就该和离的。”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花厅中,沉默异常。
宋晋负在身后的手攥得死紧。
他生而卑贱,一生污浊,一路挣扎,才走到了这京城富贵之地。
她生而富贵,命格更是贵不可言。
他努力的终点,注定是俯首遥望她生而的起点。
他与她,本非良配。
要不是一张各方算计和心思浮动下的赐婚圣旨,他与她,注定是永不可能共处一室之内的两个人。
如此,也没有什么不好。
也没有什么不好.....
宋晋负在身后的手上,青筋浮动。
也没有什么不好。
已经很好了。
也没什么不好.....
宋晋面色苍白异常,一张脸如同刀雕剑塑一样。花厅里静得可以听到炭火燃烧的声音,可以听到雪落的声音。
异常安静的男人骤然抬头,看向了花厅之外。
洁白大雪之中,她渐行渐远。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这世间,居然真的有人用八个字就可以让人痛彻心扉。
第一次就是她。
再一次还是她。
他真的觉得——
不好。
宋晋漆黑的眼睛渐渐染上了红,松开了负在身后因为克制攥得死紧的手。
*
身后突然的脚步声,让月下停了步子,转了头。
看到突然追上来的人,月下甚至没有看清宋晋面容,大毛披风下她整个人都在颤。始终被她恶狠狠憋住的泪,差点就要滚出眼眶,被她死死憋住。发堵的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
好在,不需要她说话。
这次,宋晋先开口。
“郡主,能否容臣说几句话。”
朦胧灯光下,宋晋看着眼前人,露出一个不同的笑容。
月下不由后退半步,她没有见过宋大人这样的笑,她想要借由后退看清此时眼前的人。随着她仰起的头,大红兜帽落下,雪纷纷落在她挽起的乌黑的发上。
一向格外注意两人距离的宋晋,这次直接上前,探身为她轻轻拂去雪花,一手挡着,另一手重新提起她的兜帽,为她戴上。宋晋凝视她兜帽中巴掌大一张脸:“雪大夜寒,郡主还要听臣说话,不要冷着才是。”
明明是如同往日一样的关怀之语,此时的宋晋说出却有了不同的意味。
也许是因为他的目光。
月下说不清楚,只觉得——心头又慌,又软,又无措。
宋晋看着她,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笑,慢慢道:
“郡主,我曾告诉自己,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
一字一字吐出。
明明前生就听过,今生再次听到,月下还是一僵,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觉得她可算不用憋着眼泪了,可这么想着,她反而没有哭。她都同意和离了,为什么宋大人还要追上来把实话说了.....难道她表现得就那么像一个愿意听实话的郡主,或者皇后.....
月下死死看着宋晋。她发誓,他再多说一句实话,她马上就哭!什么都不管了,马上,立即,大哭一场!
宋晋抬起手,隔着纷纷的雪,似乎要抚摸她的脸庞。
月下怔愣,无措地看着眼前人。
宋晋依然带着那抹不该属于宋大人的自嘲的笑,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她,内中有什么几乎浓得让月下无法喘息。
宋晋看着她,慢慢道:“郡主一定想不到,曾经有段日子,这样的话臣每天,每个夜晚,都在告诉自己。”
“臣必须一遍遍提醒自己。”说到这里宋晋的眼眸更黑了,声音也更轻了,探身,在她耳边道:“一遍又一遍,每一次看见你,臣都在心里说,她就是一个自私,虚荣,浮华,骄纵的郡主——”说到这里宋晋顿了顿,一字一句吐出了后头的话:
“可,我就是——心悦她。”
隔着兜帽,依然清晰无比。
有什么从月下耳边而入,瞬间穿透她整个身体,让她止不住战栗。
宋晋的声音越发低沉,却能穿透一切:
“郡主,臣心悦你。你意外?有什么可意外的呢,臣心悦你,一直。”
“正昌五年,你及笄,臣离京。离开之前,臣从慕大人看向你,然后收回打量臣的目光中,窥探到一个可能。郡主,赐婚对你来说,或许很意外,可对于臣来说,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整整两年,臣一次次揣测慕大人那个眼光,臣一点点计算着这种可能性。”
再次自嘲一笑:“在两湖,臣要对上祁家,郡主知道,那一刻臣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大雪纷纷,夜深极了,静极了。
宋晋整个人几乎笼罩了月下。
他慢慢道:“臣想,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回京。不是为了见到你,而是,活着回京,我就可能得到你。这个诱惑太大了,大到臣什么都敢做。包括,杀祁煜。”
雪落无声。
月下骤然睁大了眼睛。
祁家赫赫的九爷祁煜——
竟是宋大人——杀的!
当时宋大人才不到二十二岁,只是一个点了皇差的七品呀!而祁煜已经盘踞东南十几年,权势通天!
月下呼吸都停了。
宋晋停了声音。
两人无声静默在大雪中。
宋晋低头,看她兜帽中的脸,轻声问她:“冷不冷?”
月下愣愣地摇了摇头。
宋晋:“呼吸。”
月下赶紧呼出憋着的那口气。
宋晋凝视着她呆愣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就是冷,郡主也要听臣把话说完。”说到这里,宋晋又笑了一声,慢慢道:“过了今夜,也许臣就再也没机会——”他顿了顿,也没有勇气,“说这些话了。”
见月下轻轻一颤。
宋晋站直身子,退后了半步,轻声道:“郡主别怕。”说着,他又轻轻往后退开了一点点,既不舍得离她远了,又唯恐这样的自己让她害怕。
“郡主别怕.....”近乎呢喃,宋晋自嘲一笑,垂了眸:“臣又何尝不知,臣非郡主良配。故而,臣不敢有一丝一毫逾矩,唯恐惹郡主生厌。”
他轻轻抬起他的手,更轻的声音道:“臣这双手,沾了多少污秽的血,都是臣不敢告诉郡主的。”
他的右手掌心,是那道狰狞的疤。
他慢慢道:“臣曾苦心藏起这道疤痕。可这道疤痕,不过是罪孽的开始,臣就是藏得住一切,可也知道,臣非郡主——良配。”
隔着大雪,他幽深凤眼看向对面的人。
月下愣愣看着他。
他努力对她露出一个最好看最好看的笑容:“郡主,你美好,光明,坦荡,无畏。在这污浊世间,你是臣见过的最好的。好到让人只能骗自己,不然就剩下一条路。”说到这里,宋晋凝视月下,又笑了笑,努力轻松道:“爱上一个王朝最尊贵最美好的郡主,这条路——,郡主相信臣,这条路,如果可以拒绝,即使是臣,也不想走。”
“尤其是臣一直知道,臣非郡主以为的光明磊落的——君子。”
过于不配了些,可,又能怎么办呢。
大雪中,宋晋垂下了眸,看着白茫茫的地面。
最后,他抬起头,望着月下:“郡主,别怕。明日——”
他顿了顿,“明日,臣送上和离书。郡主所愿,臣俱知,臣此生,定会为你的大周——鞠躬尽瘁。”
言罢,隔着纷纷大雪,宋晋躬身,向月下一礼。
如同他们初见,再见,如此恭敬一礼。
可这次,他不能再看向她了。他早已知道,他也有做不到的事,例如——,克制对她的欲望。
眼下,就很好了。
他连她眼中的谦谦君子都不是,她可以离他远一些,更远一些。
一礼起身,宋晋克制住想看向她的渴望,骤然转身,接受他与她本该如此的命运。
他已强求太久。
而强求来的靠近,只不断让他的欲望愈发成形,愈发庞大,愈发——不可克制。
甚至,他会怕有一天,惊扰到她。
因为她,他先有了欲望。
后来,有了恐惧。
从此,堕入这人间,注定——非死不得脱身。
宋晋转身,没有表情的脸如同大雪中一枚冷玉,走向没有她的方向。
大雪纷纷。
冰凉的雪花一片片擦过他的脸,一直到最后,宋晋发现自己空茫的心中只有一句话:
我心悦她。
明明知道她贵为明珠,可他心悦她。
明明知道两人截然不同,可他心悦她。
明明知道——配不上,可他心悦她。
原来一直到最后,心悦她这件事,都依然无法按捺,无法克制。在整个体内叫嚣,撕扯。
宋晋冷白的脸上却一片安静,正如他大雪中从容挺拔的身姿。
他每一步都那样稳,那样从容。
他甚至没有听到身后人的足声。
他全部的力量都用在,离开。
直到——
腰间骤然一紧!
月下从身后骤然抱住了宋晋。
用她全部的力量与渴望。
宋晋骤然一僵,不可置信低了头,看见她落在他腰间身前的手。
永远从容永远波澜不惊的宋大人,薄唇颤抖,整个人都抑制不住战栗。
他听到身后的人用他熟悉的轻软声音道:
“可是,宋大人,我也心悦你呀!”
又软又甜的声音,落在他轻颤的心尖上:
“你这样厉害,怎会不知!”
第114章
“可是宋大人,我也心悦你呀!”
“你这样厉害,怎会不知!”
大雪纷纷,腰间拥住他的手如此真实,可宋晋第一次产生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他丧失了对当下的判断,是幻是真。是她,还是根本就是他越界的妄想。
他甚至不敢动,生怕一动,这样好的梦一下子就醒了。
如果妄想如此真实,他是否可以容许自己一刻的沉沦。忘不掉的过去,无法停止跋涉的未来,它们都浸透了真实。眼下,眼下无论是幻是真,他都想停在这一刻,不再向前。
大雪纷纷,夜又静又冷。
宋晋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月下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他。
宋晋不敢动。
不要动。
他的感官慢慢清晰。他感受到脚下落满雪的青石地面,感受到廊下发出清幽光芒的纱灯,四周房屋在黑暗中静默,院中桃树安静地承接落雪,天地寂静,大雪簌簌,而——
她。
就在他的身后。
无比近。无声许诺着,不会离开。
雪轻柔落下。
宋晋长睫轻颤,借着隐隐灯光看着落在他腰间的手:雪白的一双手,很用力很用力地落在他的腰间身前。宋晋抬起手,想要握住。天太冷,她太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