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
宋晋把月下的茶碗往她手边推了推,见她喝了热茶,才开口说他的正事:“北边将开战,今日有人提起,我已顺势请战,明日就要往京郊大营去了。”
这样说的时候,宋晋眼中依然含着笑意,伸手接过了月下手中茶碗,轻轻搁在一旁,好像他只是顺口提起一件小事。
月下早已瞪大了眼睛,愣愣望着宋晋。
宋晋抬手,顿了顿,克制地弹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很轻很轻。
“郡主该能看出来,北边这一仗,不过是早晚的事。”
月下愣愣道:“可我没想到这么早,这么——”
“这么突然?”宋晋替她说出疑问。
月下望着他,点头。
宋晋缓声道:“其实,从、宋家主进京,北边的战事准备就已开始了。只是对于外人来说,突然了一些。”说到这里宋晋探身向前,低声道:“突然一些好。”
凝视月下明亮的眼睛,宋晋轻声解释:“明日进宫,郡主见到太后娘娘就能明白了。”宋晋声音更轻了一些:“眼下太后已到了前台,再也不能退回之前的完全防守之势了。”他慢慢道:“对局已经显露,而太后娘娘这边——,需要人——”
更轻的两个字:“掌兵。”
轻到好似一说出来就无了。
月下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思绪纷纷。
直到宋晋再次轻声唤她:“郡主?”
月下回神,看他。
宋晋轻轻一笑,道:“有臣在,别怕。”
月下屏住的那口气,这才轻轻呼出。
她望着宋晋:“是不是因为我?我,太冲动,我这次——”
宋晋一笑:“跟郡主无关,局势如此。总要有一件事,让这一切发生的。”
宋晋说得轻描淡写,但月下心里却知道哪是这样轻松的。
“大人,我——”
宋晋越发温柔了:“放心,不是因为你。至于昨夜郡主所为——”
月下盯着宋晋,搁在膝上的手攥着帕子。
宋晋又笑了:“郡主做得很好,臣想,整个大周,都再也找不出另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做得这么好了。”
月下:.....
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郡主不信臣?”
“信。”她不信自己,也信宋大人。
宋晋又笑了。
“还有,臣离开后,郡主要注意一下——小安子。”
月下才担心着北地战事,听到“离开”心中一紧,哪知道一下子又听到了后头的话——
她瞬间看向宋晋:
“为、为什么,你,你为什么这么说?”
小安子,她的小安子——
为什么!
第116章
为什么!
月下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宋晋。
宋晋放缓声音,安抚道:“放松些,我也只是猜。”
“猜?猜什么,你、你猜了什么,为什么要猜,为什么要猜小安子?”
月下越发攥紧了手中帕子。
宋晋愈发放缓声音:“郡主,别紧张——”
“大人,我不紧张。”月下紧张道:“大人是不是觉得他哪里不对,是不是提醒我——提防他?”
月下的声音里带上了无助。重生以来,她已一次次发现,她曾以为的真相未必是真相。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跟她一起走过来的人,会有她不知道的秘密。无论是翠珏、璎珞,还是小安子和小洛子,他们几乎是陪着她长大的人。前生,他们——
想到这里,月下面色一白:除了小安子!
小安子,消失了!
他消失了!
月下面色更白了。
宋晋忙把温热的茶水送到她手边:“喝一口,冷静,听我说。”
月下忙抱着茶碗,喝一口,冷静,望着宋晋,等他说。
只是她抱着茶碗的手因为用力,关节微微泛白。
宋晋收回目光,望着月下,缓声道:“郡主,臣只是提醒你,小安子的身份,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身份?他有什么身份呀?他就是我的小安子,跟着我七年了!从我十岁,他就跟着我了!外祖母亲自给我挑的人,外祖母亲口跟我说,不管去哪里,都可以带着小安子!”月下巴巴望着宋晋,巴巴道。
宋晋认真听了,这时道:“如果是这样,臣以为,郡主可以直接问他。”
“问什么?”
“既是太后信任的人,想必,他的秘密该是郡主可以知道的。”
“秘密?”月下更疑惑了。
宋晋话锋一转:“郡主该知道,臣曾遍览咱们大周历年财政支出吧?”
月下一愣,不知正说着小安子怎么突然说到这里,她诚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宋晋.....
他看着她诚实的眼睛,突然又想笑了。宋晋清了清嗓子,慢慢道:“现在郡主知道了。另外,郡主要知道,任何事,只要行过,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月下一怔,望着宋晋。一时间,眼前人似与前生人重合。夕阳下,他转头道:“没什么难的。皇后娘娘只要知道,任何事,只要行过,必然会留下痕迹。”
前生今世,同样的人,同样的话。
可分明又不同。
前生的宋大人,月下记忆中,根本就是不笑的。眸中,好似有冰。温和面容后,是淡淡的冷。
让她,敬且——,怕。
而眼前人——
月下看着眼前人,她的宋大人,眸中有浅浅笑意。
让她——
月下看着他,轻声道:“大人,我,记住了。”
这次,反而轮到宋晋微微一愣,好像一下子不知自己说到了哪里。
眼前人极美的眼睛里氤氲着水汽,氤氲着柔情,信赖,眷恋。好像,他说什么,她都会听。很认真很认真地听。认真得,让人——怦然心动。
宋晋拿起一旁茶碗,慢慢喝了两口,放在一边,这才重新看向月下,温和道:“刚才说到——”
“只要行过,就有痕迹。”
“对。仁宗时期,宫内种种开支之中,就有痕迹。”
“什么?”月下向前。
“仁宗养了人。”
“什么!”月下一惊。前生她可听过太多次这种秘密了:xxx养了人......
月下瞧着宋晋,嘴唇动了动,结巴道:“大、大、大人,有没有可能你猜错了,我外祖父不是那样的人!”
宋晋一愣,立即明白月下想岔了:.....
不怪月下想歪,实在是仁宗之前好几个皇帝,都各有癖好。其中一个,就特别爱微服出宫,在宫外养了不少人.....而仁宗,也有微服出宫这么个癖好。
月下解释道:“我外祖父其实并不喜欢出宫的,反而是我外祖母喜欢出宫。每次微服,其实都是我外祖母闹着要去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宋晋:.....
月下:“真的!”
宋晋又有些想笑了,他实在没忍住,低了头,笑了一声,再次清了嗓子。这才抬头,忍着笑看向月下:“郡主,臣的意思是仁宗养了一批人。”
月下:“多少?!”还一批!
“应该不少。很花钱。”
月下慢慢琢磨过来味了,几乎用气声问道:“什、什么人?”
宋晋也把声音压得极低:“臣猜,是死士吧。”
“你是说——”小安子,是死士?
月下咽了唾沫。
宋晋点了点头:“臣猜。”
月下好一会儿没说话。
好一会儿,月下抬头望向宋晋:“大人,你,你怎么猜的?”就通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开支记录?连后宫哪个殿里换几个茶杯都记在上头,反而很多别的,不管是陛下还是哪个有心人的灵机一动,就可能记到别处了。
宋晋喝了口茶,看她:“就是,猜。”
月下:“纯猜呀?”
宋晋又忍不住想笑了,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慢慢道:“那肯定不纯。”
月下:.....
慢慢把茶喝了,宋晋才解释道:“钱财流动都是有迹可循的,一旦想要掩盖,就会留下更多痕迹。循着这个迹象往上,就会慢慢逼近他人的意图,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发现真相。”
世间事都是如此。只要心虚就会试图掩盖,一旦掩盖就会留下更多迹象。如此,一个人只要想知道,就可以洞悉一切。唯有——
宋晋隔着炕桌看向眼前人。
唯有眼前人。她出现,他就需要掩盖,别说看清了,她还未动,他自己已经先乱了。
月下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宋晋,内中盈满无声的惊叹和崇拜。
眼尾轻勾,眸子黑亮,灿然若星辰在其中,又如秋水轻漾。
宋晋实在没忍住,抬手,几乎要触碰她。最后,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月下没动,慢慢红了脸。
屋内,好一会儿没有声音。
两人隔着炕桌,相望。
屋内烛火静静燃着,百合香淡淡,却氤氲出一种莫名的紧张。
就在这时——
隔着帘子,有人说话:
“郡主,小安子来了!”
啪一声——
灯花轻轻一爆。
彷佛梦醒,两人俱都移开目光。
俱都去摸茶碗。
月下端着茶碗,向帘外道:“让他来回话。”
本就轻软的声音,此时听来更是让人耳朵微微发痒。
宋晋端起茶碗,已到嘴边,才发现已经空了。他不觉再次轻声一笑,静静搁下茶碗,才看向月下,起身道:“正好,臣正该告辞,为明日去京郊大营做些准备。”
月下惊觉:北方,打仗,宋大人!
这样大的事儿,她还没开始担心,竟然就被宋大人轻描淡写转开了!
“我一会儿,我、我去找你!”
心里担心,月下脱口而出。
说出口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待一会儿,就更晚了。
夜深人静之时,是不妥吧?
月下不由看向宋晋,声音低弱了些:“大人觉得,好不好?”
话落,就听宋晋轻声道:
“好。”
*
厢房中,宋晋已离开好一会儿了。
月下望着静静垂下的门帘,抬手摸了摸脸。
她不由一歪身子,把发热的脸埋入枕中。
好在,很快,小安子就到了。
月下立即坐直身子,重新为自己斟了茶,慢慢喝了,道:“进来吧。”
帘子一动,小安子进来回话。
把荆州找人的情况一一回了,小安子就静立一边,等郡主说话。
月下看着他,前生种种,纷纷而过。
她问:“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
小安子抬起眼睛,看向郡主。
月下慢慢道:“关于你的身份,你为何来到我身边。”
房间里安静极了。
小安子跪下,叩头,恭敬回道:“不是奴才隐瞒,是娘娘吩咐,只有郡主自己问起的时候奴才才可以说。”
原来真的!
明明有了准备,月下还是狠狠一惊。
就听小安子道:
“太后娘娘希望郡主顺遂安乐,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可太后娘娘也说了,如有一日郡主问起,就到了郡主该知道的时候了。”
月下认真听着。
“奴才出自——血刃。是仁宗爷暗中所有,后传给武宗。武宗后,留给了太后。血刃之中,太后挑中了奴才,把奴才拨给了郡主。从此,奴才不再领其他命令,只负责一件事,就是郡主的安全。”
血刃。
房中一时间没人说话。
小安子跪地,垂着头,静静等着。
月下攥着茶杯,探身问他:“你可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安子一愣。
月下看着他。
小安子:“郡主所说,正是血刃的看家本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听到小安子口中说出他的命运,月下面色一白。急问:“必不会只有你们做得到,是不是有旁人也能做到?”
问毕,月下死死盯着小安子。
小安子摇头,自豪一笑:“郡主,您是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奴才可以这样说,一般人再怎么样都会留下痕迹。但在杀人然后毁尸灭迹这一块,咱们是专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