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抬起的手,凝住。
在梦中,她会走向他,看向他,甚至这样靠近他。
无限地靠近她。
可即使在梦中,他也从不敢碰触她。
如同黑暗不敢碰触光明,犹如脏污不敢碰触圣洁。犹如——,被死死压抑的勃发欲望,不敢越界分毫,唯恐释放盘踞人心深处的毒龙。
大雪纷纷。
很轻很软的声音:“大人?”
她在问他。
不是梦。
宋晋长睫再次一颤,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用全部感官全部生命去听她片语之言,去听她每一瞬间的呼与吸。
就听月下道:“我想要大人,大人真的一点都看不出?”
想-要
轰——
宋晋耳根迅速——红了,他的喉头轻轻滚动。
垂在身侧因为克制而轻颤的手骤然抬起——
这时——
外院传来动静!
院门边有人道:“郡主,有信儿来!”
院中有一瞬间的静寂。
随即是月下提高的声音:
“进来!”
随之,月下立即松开了手。
宋晋转过身。
两人目光相触,瞬间一烫,立即错开。
月下迟疑道:“这时候人来——”
宋晋回:“别怕。”
月下立即:“我才不怕。”
说着,她低头一笑,仰头向宋晋笑吟吟道:
“本郡主如今心想事成,什么都不怕!”
宋晋望她一眼,一双温静的凤眼立即染上笑意。
大雪飘飘落落,两人看向彼此,明明有无数话要说,又好像一时间失去了语言,只有眸中笑意。
让充斥天地间的雪也温柔,缠绵。
院门外人是小安子,此时带着另一人进来。
月下转脸看向来人,顿时,不笑了。
来人无声上前,一礼,恭敬冰冷的声音道:“明日,还请郡主往尚书府一趟。”
月下死死抿着唇。
来人恭敬躬身,在大雪中一动不动,似乎听不到对面人的回话他可以就这样静止在雪中。
是慕尚书府的管家,跟着慕元直最久的老人。大雪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落在他洗得泛白的蓝色棉袍上。
“知道了。”
月下回了一句。
来人立即一礼,告辞,离开。
月下盯着地面上的脚印,脑中前生今世,还有病榻上的母亲,缠绕不清。
直到感觉身上一暖,她才愣愣抬头。
是宋晋。已把他身上的玄色披风也整个裹在了月下身上,一下子把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月下动了动,怪沉的,看向宋晋不觉就带了笑:“这样我都快动不了了!”
娇娇软软的声音。
宋晋也笑:“再这么发愣,可要冻坏了。”
月下这才惊觉天有多冷。天寒地冻,夜已深了,只有烛火朦胧。月下看向宋晋,轻轻咬了一下唇,道:“大人.....我、我们回去吧?”
说完她立即低了头,下颌整个沉入宋晋那件玄色斗篷中。
廊下的灯发出幽幽的光,黑色的斗篷拥着她小小的雪白的脸,鸦黑色的长睫低垂,在她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明明只是这样垂首站着,就让看的人心头软成一片。
宋晋目光注视她。抬起的手克制地落在她的肩头,隔着两层厚重的披风:
“郡主现在回去。臣,需出门一趟。”
“现在?”月下抬头。
“尚书大人这时候派人过来,并不是大人动怒等不到白日,夤夜就要让人来告知你——”说到这里宋晋顿了顿,慕尚书怒气肯定是有的——
兜帽下月下仰着小小的脸,望着他。
好像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这样认真去听。
想到明日尚书府她定然又会难过的,宋晋望着她的目光一软,一瞬间几乎有种把她藏起的冲动。这样,这世间风刀霜剑,都可以与她无关。
宋晋抬手为她轻拢头上兜帽,慢慢道:“慕大人此举,不仅是告诉郡主,也是告诉臣,眼下事情已经传出去了,事发了。”
见月下抿紧了唇,一双大眼睛紧张得连眨都不眨了,宋晋另一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笑道:“郡主刚才还说什么都不怕,这会儿知道怕了?”
月下望着宋晋,委屈道:“方才不怕,是因为不会把你拖进来呀.....眼下——,自然就怕了。”
声音小了下去。
大雪纷纷。
宋晋凝视她仰起的脸,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她的一句话,就能让人一颗心瞬间软到无能为力。宋晋不敢想象,如果这样一个人人是他的对手,他到底能活几天。她要想取他性命,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宋晋缓声道:“郡主别担心。短时间内,一定是宫里的交锋,还轮不到臣身上。”
月下立即明白了。目前是宫中博弈阶段,宫里有外祖母,乃大周太后。别说阉了祁青斌,她只要不阉了陛下,都危及不到外祖母身上。
但宋晋不一样。
月下屏息问道:“那——,短时间以后呢?”
这样问的时候,月下想到了那日皇宫被折辱的赵阁老,想到了前生宋大人被针对的种种,斗篷下的手死死攥了起来,她的眼中渐有凶光聚拢。
好像一头凶巴巴急着护住家人的小鹿。
她这时的样子。
宋晋想。
宋晋轻笑了一声,凑近月下,声音越发低了:“郡主放心。短时间过去了,待轮到臣的时候,臣已不在京城了。”
“你去哪儿!”
月下立即伸出手来攥住了宋晋的胳膊。
宋晋忙把她的手重新塞入斗篷,又里里外外把两层斗篷拢紧实,这才道:“这些,正是臣一会儿外出要定下的。郡主只要记得——”宋晋想到了那位大周至高无上的太子,他顿了顿,看着月下道:“相信臣。”
月下看着他,点头。
宋晋就笑了:“眼下,臣该告辞了。”
月下轻轻点头。
宋晋看着她,好一会儿没动。
大雪落下,轻轻柔柔。
宋晋抬手,轻轻刮了刮月下鼻尖,不待她说话,便立即转身,走到门边时从等在一旁的人手里扯过一件黑色斗篷披上,大步流星向外而去。
这时小洛子来到了月下身边:“郡主,快回去吧。”
月下看向空荡荡的院门处,再次点了点头,跟着小洛子转身向内院走去。
这次,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再次拨动了轮盘,加速了一切的发生。
前世,是她死。
今生呢.....
大雪纷纷,远处黑暗处巍峨的宫城,宫城外连绵的里坊街道,坊内一座座富贵宅邸,连同郡主府,都被铺天盖地的雪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白。
月下抬头,望向无际天幕。
天幕漆黑,无言。
夜更深了,也更冷了。
*
第二日,大雪已停。
宋晋一夜未归。
此时,郡主府的马车已停在了尚书府门前。
翠珏和璎珞为月下披上披风,这才掀开车帘,扶着月下下了马车。马车外,尚书府的管家已等在了一边,像往日一样恭敬而淡漠地行礼,然后就引月下往慕尚书书房走去。
同往常一样,整座府邸都异常安静。唯一有动静的是还在扫雪的下人,发出沙沙的声音。看到郡主,沙沙声一停,恭敬一礼,然后沙沙声继续响起。
璎珞不由跟得更紧了,每次来尚书府都让她觉得压抑又紧张。任凭她笑出花来,这里的人也都好像看不见一样,公事公办,甚至从不与人有任何眼神交流。如今,她也习惯了,跟着郡主一进来,立即绷紧腰背,面无表情。
来到书房院子,管家一停。
翠珏和璎珞便立即站住了,看向月下。
月下点了点头,解下披风交到两人手中,独自穿过院子向着书房而去。
远远地,翠珏和璎珞看着郡主单薄的背影,俱都说不出的紧张。
果然,一进书房门,迎面就是一句:
“你做的好事!”
显然,慕元直是气狠了,见人来了,手中书册往桌上狠狠一顿,发出啪一声响。
震得阳光下的灰尘都跟着一动。
月下反而异常镇定,不过脚步一停,便若无其事上前行礼请安。
见月下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慕元直一张脸更沉了,盯着女儿:“为了芝麻大点事,一点意气之争,你就敢闯下这样的大祸!你是随心所欲痛快了,从宫中到朝中,多少人要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
慕元直的声音中怒气之盛,几乎让整个书房震动。
月下抬头,看向上首她叫父亲的男人。
眼前人突然抬起的脸,那双——像极了其母的眼睛,让慕元直目光一闪,他立即冷哼一声。
书房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月下用她能气死人的傲慢语气慢慢道:“我自然知道呀。我捅一刀,多少人就要连夜不眠不休为我奔劳。可,又怎样?爱护我的人就该为我好,视我为大周明珠的人就该为我奔劳!”
“你!”
听到对面人居然能用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如此近乎无耻的话,慕元直一张脸绷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整个裂开,他怒道:“膏粱纨绔,无知至此!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女——”
“因为你找了我娘呀!”
月下直接截断道。
慕元直怒气好似骤然一阻,整个人几乎都是一瑟,只剩下控制不住起伏的胸膛,还有一双隐隐发红的眼睛。
月下看着眼前人:“您找了天下最大的膏粱富贵女子,她生出了一个小膏粱纨绔。”说到这里,月下望着父亲,一双眼睛好似天真无邪:“怎么?父亲才高八斗,博览群书,二十年前就中了进士,点了探花,亲迎大周最尊贵的公主,求娶我娘之前,您居然想不到这些?”
慕元直的手彷佛控制不住痉挛一样颤,他艰难挤出两个字:“闭嘴。”
无力至极。
月下讥诮一笑:“从我记事,父亲就讥讽我,教训我,开始我一直是闭嘴的。可我这嘴,也不会一直闭着。以前,我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好,是我自己太不成器了,太坏了。不然,怎么我这位在别人眼中这么无私这么了不起的爹爹,会如此厌恶我?”
慕元直的手哆嗦得厉害,好像传染一样,他要张嘴说话的嘴唇也控制不住哆嗦。
“您每一次教训我,都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甚至罪大恶极。直到有一天,有人跟我说,我是这个天下最不需要道歉的人。”说到这里,月下第一次真心地笑了,声音也轻了一些:“他是个比你更好更聪明的人,我就想啊,是不是从一开始,根本从一开始就不是我错了,而是——您错了。”
慕元直咬紧了牙,整个下颌绷得死紧。
月下看着他,慢慢道:“毕竟,一个几岁的孩子,能有多罪恶呢。”
慕元直一颤。
月下越发凝视眼前这个人:“如果不是我太坏了,不是您真疯了,那么您从一开始,声讨的那些罪恶——”
慕元直本就苍白的面色顿时煞白。
月下问出:“到底是谁的?”
书房安静,晨光静止。
月下看到她伟岸无私的父亲如同被人抽光了血液,立在那里,慢慢抬头,看向她。
“你在说什么?”
“我说,父亲,您恬不知耻,停妻再娶,这一生都辜负妻女,到底为的什么?”
“吾,为苍生。”
慕元直道。
月下又笑了一声,再次问出了那句:“您的苍生,到底是谁呀?”
她望着父亲道:“我早已知道,我们不是苍生。难道小丁子他们,也不是?让最下层的百姓能够好好活,不正是您的志向吗?如果是这样,他无故受人如此凌辱,欺凌者却能若无其事照样谈笑风生,这不该是您最不能容忍的吗?”
月下笑着,眼中却有泪光闪烁:“您怎么能说出这是芝麻一样的——小事?我为他而争,在您眼里,就只是——意气之争?”
慕元直坐在椅子中,喃喃道:“大局为重.....”
月下含泪笑道:“苍生都要活不下去了,还大局呢!”
慕元直呢喃:“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月下定定看着眼前的父亲,突然问道:“父亲,您以为谁不懂?您真的以为,娘亲什么都不知道?”
慕元直瞬间看向月下。
隔着一道阳光,隔着阳光中跳动的尘埃。
他听见眼前人一字一句道:
“母亲曾对我说,您不是恨她,您是——爱慕她。”
最后三个字月下是看着父亲的眼睛说出来的。
月下眼睁睁看着一句话让她的父亲,跌入身后椅中。
她的目光盯着他,慢慢道:“可我不信。爱慕一个人,怎么会那样折磨她,让她那么难受,好像她罪孽深重。”
慕元直嘴唇颤抖,却好似再也找不到声音。他听到他的女儿轻软让人颤抖的声音一点点道出:
“很多人都说,慕大人是目睹苍生苦难,为了实践自己的改革之志,不得不隐瞒娶妻的真相,求娶公主。在这个故事里,就像父亲您自己说的一样,为了苍生,您能牺牲一切,包括发妻女儿,也包括一个文人最要紧的名声气节。您那些特别会读书的人,把这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说到这里,月下轻笑了一声:“当然,也有人说,什么苍生,慕大人根本就是唯利是图,为了往上爬脸都不要。”
慕元直坐在椅中,不再颤抖,静静听着。
“所有的猜测中,我的娘亲贵重,也最无足轻重。是呀,成大事,建功勋,波谲云诡的斗争,抱负,天下苍生,乃至勃勃野心,哪个都比一个女人重要,哪怕她是公主。好像娘亲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可以被人踩着向上的台阶。”说到这里月下一停,看着父亲道:“可是,娘亲她却讲了另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