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一片死寂。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书案上,慕元直坐在书案后,愣愣看着阳光中跳动的灰尘。
溜出宫的十六岁公主,男扮女装,在街头撞了进京赶考的书生。她根本没顾上看前方的人,而是一下子蹲了下去,心疼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冰糖葫芦。为她身子弱,父皇一年可就只许她吃一串街头的糖葫芦。
那日阳光正好。清冷孤傲的书生已经掏出了铜板,甚至没有说话的打算,也并不想理论是对方有错在先,只想赶紧赔钱离开。却在蹲在地上的少年抬头的那一刻,改了主意,再也——走不了。
阳光洒下,照着对面人小巧的耳垂,上头耳洞清晰可见。如此拙劣的女扮男装。
她拿着沾满灰的糖葫芦,委屈地,望过来。
望着他。
书房中,慕元直安静地坐着,看着透窗而入的阳光。
月下看着父亲:“母亲说,她说——”
慕元直苍白的面容异常安静。
“她说,您是为了她,再也做不成一个——好人了。”
月下轻轻问道:“所以,父亲,您到底为了什么,您自己知道吗?还是一年又一年,您把自己都骗了。”
慕元直很安静,很安静地笑了一声,挑眉看向这个拥有她的眉眼的女儿,苍白的唇笃定吐出:“我,为苍生。”
说完,他起身,拿起一旁文书,淡淡道:“为父事情还有很多,你,可以出去了。”
月下轻轻笑了,最后打量了一圈这个曾让她敬仰、让她畏惧的书房,目光最后落在椅子中那个好像早已苍老的男人身上。在她最深最深的梦里,他用骄傲的目光看着她,把她举得好高好高,对她说“吾儿可嘉,为父以为傲”。
看着眼前这个人,她无声地自嘲一笑,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手落在书房的门上,推开前,她回头,告诉父亲:“母亲留给我的手记中,说当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便注定她不会再像当初那样爱慕您了。”
慕元直已经打开了文书,密密麻麻的字,铺天盖地的工作,他看得很认真,手死死攥着书册。
月下看着书案后的人。
好似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已埋首于没有尽头的案牍之中。
母亲爱慕的是那个清冷孤傲的书生。她从庆王世子那里就听说过,国子监新来一个书生,冷得厉害,也傲得厉害。她从宫学里的大儒那里看到了他的文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看到的那一刻,华阳公主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轻了。撞见他的这日,她还不知道这就是那个书生,直到他开口同她说话,报出名姓。华阳公主轻轻啊了一声,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他们说了他的种种,却没有人告诉她他原来这般——好看呀。
她脱口而出:“公子,可有家室?”
彷佛隔了许久,华阳公主才听到对面人回:“元直——,尚未娶妻。”
书房安静。
“还有,娘亲的手记只有我能看到,并且她还不忘嘱我焚掉。娘亲说,一生都付笑谈,不足为外人道。”
“我却以为,娘亲没说实话。分明是,即使不爱了,她也生怕阻您远大前程,伤您分毫。”
说完,月下推开了门,走出,关上。
她把曾经七岁惴惴不安的自己,把曾经十七岁叛逆倔强的自己,都关在身后。
月下抬头,望着雪后蔚蓝的天。
那样辽阔,那样干净。
第115章
这日的京城,诡异极了。
世家贵族文武百官,都紧张地竖着耳朵。他们只知道有事发生,最多能打探出事关:郡主,太子,祁国公府。但任凭他们使劲浑身解数,就再也打听不出更多了。
然后,他们就惊恐地听到:
太后娘娘出仁寿宫,往乾清宫去了!
历来只有陛下入仁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哪里能劳动太后娘娘出仁寿宫呢!太后出仁寿宫亲往乾清宫请见陛下,这几乎相当于太后明说陛下不孝,她这个当母亲的只能亲自见儿子了!
顿时,京城气氛更紧张了。所有人都在等着最后的结果,等着明了昨夜太子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直等到傍晚,就等来太子殿下亲自送太后娘娘回了仁寿宫。皇后回了永寿宫,至于陛下,因为身子不适,不能亲送太后,依然在乾清宫养病。
宫里对太后娘娘出仁寿宫这样大事给出的说法是,太后担心陛下龙体,出宫亲探。
原来不是不孝,却是母子情深。
一时间,无论是昨晚的太子府发生了什么,还是今日聚集了太后、陛下、皇后和太子的乾清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各种猜测纷纭。但不管怎么说,太子站出来说昨晚太子府无事,太后也站出来说仁寿宫无事。扑朔迷离的惊天大事,似乎就这么重重举起,又轻轻放下了。
对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依然只有各种猜测。甚至有人开始绘声绘色表示,根本无关郡主府和祁国公府,而是北方俺达贡间谍,渗透入太子府,这才引得久居深宫的太后娘娘都担心了,才有了今天这么一出。这么一听,别说,也非常有道理啊。
傍晚,天儿冷飕飕的,仁寿宫正殿前
萧淮扶着太后,一旁周嬷嬷接过。
太后温和道:“今日多亏太子了,不然这事还真不知该怎么了。”
萧淮看向太后,慢慢道:“祖母这是什么话,这本就是孙儿的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太子殿下这话——
周嬷嬷轻轻看了一眼太子殿下:祁国公府是外戚,祁国公府的事,可谈不上是当朝太子殿下的分内之事;至于郡主,早已成家,更不是太子殿下的分内之事了。
太后却好像没听到这句“分内之事”一样,关心道:“日暮天寒,这太阳一落就更冷了,太子当保重身体,早些出宫为是。”
萧淮偏头,目光落在殿内炕桌上一个抱枕上,绣着桃花院落,姹紫嫣红。
周嬷嬷眉头轻轻一蹙,随即就不动声色放开了:那是郡主用惯的抱枕。
萧淮听了太后的话,转回头,慢慢道:“祖母是不是觉得称心了?”
周嬷嬷恭敬地垂着头,扶着太后,垂下的眉尖儿再次蹙了蹙。
太后温和地看着太子。
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萧淮扯了扯嘴角:“孙儿娶不成朏朏了,祖母是不是放心了?”
太后慢慢道:“你呀就是糊涂了,朏朏早已嫁人,你早晚也会有自己的太子妃。”
闻言,萧淮看着太后,然后慢慢一礼,告辞道:“也是。不过世事难料,峰回路转,也未可知。”
太后看着他:“哀家只希望,哀家的孩子无痛无灾,婚姻美满,百年好合。”
萧淮扯着唇角一笑:“太后与其相信什么百年好合,不如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完他优雅一礼,转身大步离开了仁寿宫。
屋内,一时间很安静。
周嬷嬷这才蹙眉道:“娘娘?”
太后看着太子离开的方向,轻轻哼了一声:“只要哀家活着,想都别想!”
此时的永寿宫里
听到太子离宫,祁皇后又一个茶碗摔了出去,正好砸在了跪地擦着地面的小太监头上。好在,已经连摔好几个,这最后一个力道大不如前,小太监额头只是有了血痕,并没有真的出血。他趴在地上,听到上头没有怪罪,立即打点起精神,继续无声地收拾地面。
祁皇后愤怒的声音:“不是说让他来见本宫!”
郑嬷嬷忙道:“娘娘息怒,这不是前去通知的人跟殿下走岔了,没把口信带到。”
一听这个“走岔了”,祁皇后恼怒道:
“平时都走螽斯门,好端端的今日他怎么突然改了出宫的路,这不是摆明了就想气死我!”
这——
郑嬷嬷只能使劲儿安抚。
可这次的事儿,怎么可能是能安抚下去的呢。
祁皇后简直就像一个待爆发的火山。奈何,这次堵火山口的是她亲儿子,一想到这里祁皇后就憋得胸口疼,喘不上气来!
偏偏,祁国公府又有信儿递过来,祁国公叮嘱接下来大局为重,谁都不许再动郡主身边的人!
祁皇后只能憋着怒气撤回往荆州的追杀口令,什么神医太监,不管郡主这次找什么,她都不能为了舒坦给她宰了。毕竟,昨晚郡主那一刀,就连祁国公都惊了!这个郡主,为了下头的小虾米,就能直接往天上捅窟窿!
郡主是个疯子,他们可不是。眼下正是关键的时候,可不能再为了那些个屁都不是的奴才秧子出乱子了。
至于祁青斌,不管祁国公府还是皇后和陛下,心疼当然是心疼的,愤怒也当然是愤怒的,但大局面前,这种儿女之情且往后稍稍吧。
来日方长,总有一日——
想到这里祁皇后狠狠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紧绷的面容慢慢放松。
这时宫人已经送上了新的热茶,祁皇后优雅地接过,然后——
狠狠往地上一摔!
碎瓷乱溅。
一旁宫人裙角已湿,死死垂着头,一动不敢动。
*
夜幕降临,郡主府里早已上了灯。
后院里,小洛子正带人打着廊下的冰溜子。
翠珏和璎珞拎着热茶过来,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这么冷的天,还敢往嘴里放,这是作死呢!”
立即有人小声道:“姐姐,我就是尝尝味!”
小洛子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吓唬道:“小心舌头黏在冰块上,到时候就只能割舌头了.....”
闻言,小太监把手中冰溜子一扔,再也不敢乱舔了。
这时,有人来报,宋大人回来了!
院子里立即安静了,丫头们也不看热闹了,忙各忙各的事儿,还留在院子里的也都低着头,不敢笑闹了。
璎珞忍不住小声道:“明明宋大人好脾气的样子,瞧瞧她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喘的样儿。”
翠珏同样小声回了一句:“你不也是这样.....”
璎珞正要回嘴,看见院门处宋大人已经进来,立即收声,低头。直到宋大人穿过院子,掀开厚门帘,进去,璎珞才轻轻吁出一口气,看着垂下的门帘放心道:“郡主可算跟大人和好了.....”
翠珏白了她一眼:“郡主什么时候跟大人不好了。”
璎珞歪头:“别瞒我,我可什么都知道。”
两人看向静静垂下的门帘,相视一笑。
厚门帘挡住了外头的寒气,内中炭盆烧得正旺,香暖温馨。
宋晋已把厚披风留在外头,进了门帘脚步一顿,往同样垂着厚帘子的西暖阁看了一眼。他原地掸了掸衣裳,搓了搓手,去身上寒气,再进去。
就在这时,西暖阁门帘一掀,露出一个小脑袋。
月下半跪在炕上,这时掀着帘子,探身伸头笑道:“大人,回来了!”
宋晋动作一顿,向她,缓缓点了点头。
不过一转眼,宋晋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全身的冷然已尽去,漆黑的眸中染了笑意。
宋晋进了门帘,隔着炕桌,坐下。
一时间,房中安静异常明显。
月下本一直在等她的宋大人回来,她的!明明一肚子话想说,此时见他进来,竟然一时间不知该从而说起。
此时她悄悄抬眼看过去。
宋晋提起一旁茶壶,重新为月下杯中添了茶。又翻开一个茶碗,慢慢倒水。
安静的房中,只有注水的声音。
月下托腮看着。果然,宋大人不管做什么,永远都这么认真,这么好看!
放下茶壶,宋晋看向月下。
正对上月下看过来的目光,微不可查地,轻轻一顿。宋晋忍不住轻笑一声,这才道:“宫里怎么说?”
“外祖母让我放心,她并不曾为难。”
宋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搁下道:“想必,太子殿下从中斡旋颇多。”
这样说的时候,宋晋抬起安静的目光,看向了月下。
两人说开后,第一次提到太子,月下微微一僵,不自然道:“本就是他——”
“太子殿下。”宋晋轻声。
月下疑惑看他。
宋晋目光温柔,看着她,轻声道:“郡主,虽你与太子为表兄妹,但太子是我大周储君,不可冒犯。郡主提起,该称太子殿下,或呼殿下。”他看着月下,一本正经提醒道:“郡主提到殿下,是不可以用——‘他’的。”
说到“他”,宋晋温润如水的声音里彷佛投入一个小小石子,让人疑心起了波澜。可对方明明温润从容,这时徐徐道:“称之,不敬。郡主下次,可改了吧。”
月下愣愣哦了一声。她看了宋晋一眼,才继续道:“.....本就是、太子殿下的外祖家为非作歹,他——”月下立即改口,“殿下,太子殿下本就该从中斡旋。”
说完她立即闭上嘴巴。
宋晋见她这样,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月下看他。
宋晋看见她圆溜溜的黑眼睛,这样乖乖望过来,又想笑了。他突然发现,他今日已经太多时候都忍不住想笑了。案牍之外,蓝天白云,树木寒风,就连街头穿得圆滚滚的孩童,揭开锅盖冒出的腾腾热气,翻滚的汤圆,都让他眼中带笑。
再一次,宋晋不由心道,如果她是他的对手,兵不刃血,就足够让他死不知多少次了。
宋晋轻轻一声叹息,可就连叹息,都是眸中染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