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黍宁【完结】
时间:2024-10-17 17:12:56

  她从睡梦中惊醒,已经日上三竿。
  她出了很多汗,浑身黏糊糊的,低眸间衣襟散落,露出胸前可怕的青紫,便冒了一肚子的火。扭头间王道容呼吸平静,敞胸坦腹,呼呼大睡,慕朝游就怒火就又蹭蹭涨了几分。
  日光落在王道容的脸上,照得他面容匀净,如玉韫晖,乌发流水般委了一枕头。
  他睡觉时也恪守着礼仪修养,呼吸轻缓,无任何不良嗜好,若不是眼睫偶尔动一下,恍若死人。
  她恨不能他就这样死了,她目光忍不住望向手边的枕头,思索着将他捂死在枕头里的可行性。
  只可惜,下一秒,王道容便睁开了眼,乌眸清明如雪,明显早已清醒多时。
  慕朝游一愣,面色一阵青青白白。这人刚刚是在装睡。
  将她的懊悔愤懑尽收眼底,他轻笑,容色在日光下滟滟含媚,“卿卿。早。”
  慕朝游索性扭身下床,不搭理他。
  王道容倒也不在意,赤着脚跟随她下了床,对于打扮她这件事,他仿佛有莫大的热忱,她刚在铜镜前落座,他便主动拿了梳篦问:“今日想梳个什么样的发式?”
  慕朝游回眸见他,赤裸着上身,披头散发,雍容慵懒的模样心里就憋闷:“你很闲吗?”
  她没回复,王道容已自顾自替她梳起发来,他淡定地扶正她鬓角的鲜花:“嗯。”
  慕朝游:“……”她恨南国这个不干正事才算风雅的官场风气。
  因为够闲,王道容这一身力气才得以全用来对付她。
  当然他也不是真正无事可干,他上班点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一般只去官署半日,下午就回来与她一块儿消夏。有时官署事多,便集中忙上那几日,处理不完的政务干脆带回来在她身边办。
  王道容没有过多的言语,但透过他的行动,慕朝游也知晓他将自己看得很紧。借助王羡的力量逃跑也已失败,事到如今,她只能想方设法靠自己。
  王道容不在家的时候,她就会偷偷溜进他的书房,偷看他桌上的公文信件,再一一复原。
  古代没有新闻报纸,她只能从王道容这些书信中获悉时局变化,看着看着,她反倒对远在天边的大将军升出一股莫名的亲厚感情来。
  她是真翘首以盼大将军南下进京,搅动风云,最好能作妖不成反牵连全族。或者出个天降猛男来个“天街踏尽公卿骨”,将王道容等人一锅端了。
  当然慕朝游也知道这只是她美好的想象而已,战乱一起,辄必定死伤无辜无数,可她被困在这间小小的宅院里,除了每日看看天,不负责任地脑补脑补,也无事可干。这宅子里的下人都是生面孔,似乎经过培训,等闲不跟她多说一句话。
  她想着想着,继续翻找着桌上的信笺,忽看到那一列列熟悉的字迹,不由怔住。
  那是王羡的笔迹。
第116章
  琅琊王氏一门善书, 王羡的字迹也一样遒劲姿媚。如果说王道容的笔迹在飘然若仙中多些难以遮掩的孤峭野心的话,王羡的字迹则是真的潇洒超拔了。
  此时再见有关王羡的东西,竟恍若隔世。
  信中的内容竟然也与她有关。
  很明显她遇到水贼翻船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王羡的耳朵里, 他得知此事后当即便去信质问王道容是否参与其中。
  看这墨痕干湿痕迹, 推测日期,大概已经是数日之前的事了。
  慕朝游不知道王道容是如何向王羡解释的。
  想想或许也是抵死不承认, 咬定她运道不好。这个时代的人命太脆弱,高门士族上路如猪羊般被劫杀的都不知凡几, 天灾人祸任意一项都能轻易夺走人的性命。
  慕朝游一时间百感交集,看了一眼, 便强令自己不要再看,也不要再想。到此为止了。或许让王羡继续误会她已经殒命对他会更好。
  这时,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足音,侍婢的嗓音远远隔着槅门传来, “郎君。”
  情知是王道容归家, 慕朝游定了定心神, 迅速将桌面及时复原, 抄起一本志怪小说装作看得入神。
  王道容入了书斋, 扬唇说, “朝游。容回来了。”
  慕朝游不冷不热地抬起眼,丢了手中的书。
  最近王道容似乎爱上了这种扮家家酒,饰演归家丈夫的角色,每回下值都要说一声,“我回来了”。
  因为是去官署, 他今日乌发高冠, 修眉细眼。慕朝游没有回复,王道容也不在意, 他自得其乐,举步入内,四下顾盼,又拾起地上散落的书卷,温言问:“看得什么书?”
  略扫了一眼封皮,“嗯……《黄阳子记》?我幼时也爱看这个,家中还有一本珍藏,你若喜欢,我下次带回来。”
  慕朝游冷眼看着他。这一个小细节便能看出来王道容对她的掌控欲有多强。连她平日里看的书他都不放心,需得亲自过目。
  这人近来装模作样的本事愈发炉火纯青,素来喜欢以温润隽永的表象,包裹阴暗污浊的内心,一字一句的温柔小意、嘘寒问暖,是淬了蜜的毒刀。他就像一只趴在角落里结网的蜘蛛,张机设阱,诱人于伏内。
  慕朝游:“随便看看,谈不上喜欢。毕竟每天被关在家里,也就只有这点消遣。”
  王道容装作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竟笑着附和说:“倒是容失虑了。朝游可有什么喜欢的书籍?容为你找来?”
  慕朝游:“山川地理,我想看山川地理志。”
  王道容瞥她一眼。
  慕朝游毫不怯懦,坦坦荡荡与他对视。
  隔了一会儿,王道容这才柔和了下来:“好。都依你。”
  “我桌上倒是有一副地图。你若喜欢,我教你如何?”他自然而然地走上前来抱着她在案几前坐下。
  慕朝游犹豫了一会儿,没有挣开。
  王道容便轻轻将图卷展开,温言为她讲解图卷上的山川地形。
  他嗓音玉润冰清,娓娓道来,慕朝游一时间也不由听得入了神。
  王道容怀抱着她,容色极为优容轻盈,她觑着他连日以来心情都不错,忍不住试探开口,“我听闻这段时日陛下与大将军矛盾愈发激烈了,大将军当真会南下吗?”
  王道容偏头想了想,伸出雪白的指尖指了指图卷,“不远了。谯王镇守湘州,不久前陛下以杨玄为镇北将军,驻守淮阴。以蒋谧之为征西将军,驻守合肥。名义上实为讨伐胡人,实则是为了提前部属抵御大将军。”
  王道容又将地图上的“濡须口”指给她看,“此处是进入长江的兵家必争之地,倘若大将军发兵,蒋谧之即可从合肥南下扼守大将军去往建康的咽喉。”
  慕朝游瞥了一眼地图上那几处,“这三处正可对大将军形成封锁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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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道容微微颔首,欣慰说:“不错。朝游当真灵秀聪慧。”
  “为何愿意教我这些?”慕朝游不解。她还以为王道容会更喜欢她安心当个承宠花瓶。
  王道容细细摩挲她的腰背,淡淡道:“你日后是要做我的妻子的。”
  “不是妾?”她语气有几分讥讽。
  王道容心平气和地执起她的手,并未被她言辞所激,“我知晓你心中有怨。容早已幡然醒悟,今生今世,我只娶你一人,生时并肩,死时同寝。若不能遂愿,容宁可终生不娶。”
  他拉着她的手摩挲心口:“千错万错,错在容身,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慕朝游没吭声,如果搁在以前,王道容这样的人愿意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让步,她恐怕早已忐忑不安,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可如今,她心里竟然没一点波澜。
  慕朝游顿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我们之间的矛盾从不仅仅与并嫡双娶。”
  王道容颔首:“我知道。”
  慕朝游又道:“想要将功折罪还是放我走比较现实。”
  王道容默了默,“朝游。你知道,唯独这件事我不能允你。”
  慕朝游:“不娶妻,那你还纳妾吗?你难道就不怕断子绝孙?”
  王道容不以为意,眼尾流泻出几许矜傲:“王氏枝繁叶茂,族人众多。容不以为自己的血脉有什么非流传下来的必要不可。更遑论,‘淮水绝,王氏灭’,千百年之后,礼乐不存,衣冠尽毁,这世上哪来得永恒不灭的风流华丽。”
  他言语间那点轻蔑狷介,倒是有了几分名士风流之意。这倒是有点出乎慕朝游的意料,“我以为你很想要个儿子。”
  王道容轻轻抚摸着她小腹,“容的确想要个孩子不假,但只想要一个同时拥有你我血脉的孩子。”少年说着说着,面色微微一变,忽然又开始发病,露出一副癫狂神往之色,“在他(她)身上,你我的骨血会交融在一起……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不拘男女,只有我们一家四口……再也无人打搅……”
  他一天下来总要发上这么几回疯,慕朝游早已见怪不怪。给他生孩子是万万不可能的。这段时日以来,她也在努力变着花样的避孕。
  伺候她的这些下人们虽然个个沉默是金,但日子一长,她也渐渐买通了几个,想方设法弄来了一些避孕的草药。
  她猜测王道容隐约知晓,但不知为何默许了她的这些小动作。
  正如同她偷溜进他书斋翻看他公文一般,她不相信王道容当真一无所知,只是不闹到台面上,他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或许这也正是他对她这段时日以来乖顺的“投桃报李”。
  如此一来,她更怀疑王羡那封书信是不是王道容故意放到案几上,等着她来翻阅的。
  很明显,她交出了让他满意的答卷。
  前几次的逃跑失败,令她这一次出乎意料地沉住了气。
  日子就这样凑合着不紧不慢地滑过。眨眼之间,便过了年关。
  新年刚过,建康人民还沉浸在新春的气氛之中。
  这一日,天空正飘着细雪,庭院里的梅花开得正盛。
  王道容命人抬了烤炉,敞开了门窗,坐在廊下赏梅煮茶。他穿得倒是一如既往的单薄,乌发柔披两肩,仅穿红色贴里裹一件白色的轻裘,慕朝游却被他包裹得严严实实,风帽、手套、围巾无一不缺。
  柿子连同其他瓜果被小火慢烤出淡淡的焦糖甜香。
  “明日又是一年元夕。”王道容细白的手指替她剥好一个晶莹的烤柿子,乌发雪肤,红唇黑眸,映衬庭内清光雪色,愈发秀淡出尘。“朝游。容带你出门赏灯如何?”
  慕朝游咬了一口柿子,“随你。”
  他觉察出她的冷淡,抬眸定定瞧她一眼,正要开口,有下人行礼走过来,附耳说了句什么。
  王道容闻言,极为沉静。
  但慕朝游却从那下人紧张的面色中嗅到了一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王道容八风不动静静地赏了一会儿落雪,这才拂了拂袖口,起身说,“抱歉,容有些要事亟待处理,今日不能陪你赏梅了。”
  慕朝游追问:“发生何事?”
  王道容眼睫一动,乌黑双眼静静回望过来。
  一阵风起,吹动眉梢细雪纷纷落下,琉璃灯光在他嫩白柔软的面颊上变化不断,平添几分诡谲之色。
  王道容顿了一会儿,神色莫名缓缓开口,嗓音也清凉入骨,“容方才得了消息,大将军于武昌举事起兵了。”
  慕朝游浑身一震,手中的柿子猝然落地,摔了个稀巴烂。
  心里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兴奋,她强压下激荡的内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另一件要命的事。
  “大将军起兵,你今日才知晓?”
  ……这是不是不太对劲?王道容并非嫡系子弟,造反这么要紧的事,他不清楚具体时间也实属正常。但多多少少也该听闻一些风声啊?
  慕朝游极其浅薄的政治知识告诉她,这事有点坑爹。王氏一门如今都在京城,造反之前他不知会一声家里,难道是想效仿袁绍袁术起兵伐董,坑妈坑哥不成?
  “大将军不顾你们安危,冒然举兵——”
  王道容一言不发。
  慕朝游沉默一瞬,“这……你们怎么办?要是陛下怪罪——”
  王道容目光一闪,乌黑眼里淡青色华光猝然流转,语气暧昧地曼声说:“那我等都要死。”
第117章
  风雪骤急, 飞落枝头红梅。
  刺骨的冷风顺着袖口缝隙溜入贴里的衣物内,慕朝游对上王道容的视线,生生打了个寒战。
  大将军起兵, 自然要打出一个合适的旗号来彰显自己的“名正言顺”, 同一天,他便去信给了皇帝, 要求杀杨玄,清君侧。
  自神州失落, 衣冠南渡以来,无数流民百姓抛家舍田追随豪门士族流亡江南, 成为依附于士族而生的佃奴僮客,他们无需向皇帝纳税, 也不必服兵役、劳役。
  朝廷军食艰难,兵力寡弱, 为了防备大将军, 自去年起皇帝便下诏检校流民, 一一注籍在册, 如此一来, 朝廷便有了征法他们的根据, 同年,朝廷又颁发了征流民以为兵的诏令,勉强拉起了一支用以节制大将军的流民兵。
  但这样的举措也极大地侵犯了世家豪族们的特权利益。
  “妄兴徭役”,也正是大将军为杨玄等人所罗列的诸多罪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这不仅仅是在对皇帝喊话, 更是在对诸多世家豪族示好。
  他这次出兵不是谋逆, 是为维护大家的利益挺身而出。
  但要命的是,大将军出兵前并未知会司空。
  建康城中的王氏门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冷汗沾衣。司空急召族中子弟连夜进宫请罪。
  在这要命的档口,王道容竟也能保持镇静淡然,少年语调冷静诡谲,字字铿锵,“那我等都得死。”
  就算慕朝游平日里再瞧不起他,此时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真正是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
  “朝游。”王道容沉默了一剎,“我马上要跟司空进宫一趟,你在家中等我。”
  檐下飞雪绵绵,空气几欲凝结成冰。
  慕朝游冻得指尖发木,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望着眼前的人难得陷入了迷茫。
  这个等他……意味实在有些不明。
  这次进宫明摆着是九死一生,谁知道他还回不回得来。
  慕朝游的心情一时之间有些复杂,她平日里厌恶王道容恨不能生啖其肉不假,但眼看着世事无常,他真要踏上一条不归路,她反倒觉得迷茫起来。
  穿越到这个陌生的异世界,她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他。自此之后,爱也是他,恨也是他。
  他曾送她生,今日她或将送他死。
  此刻她固然仍仇恨着他,但在这恨意中又忽升出一股“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的,物伤其类的复杂情绪来。
  慕朝游挣扎了片刻,问:“你会死吗?”
  王道容一怔,惊诧地瞪圆了一双眼,神情古怪,“你在担心我?”眼里竟几分莫名,几分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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