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只喜欢喜欢我的人。”他看着她道:“所以我是不会喜欢你的,朝长陵。”
永远不会了。
远处,女孩手中的剑被击落在地,身影变得虚虚晃晃。朝长陵发现空间之中突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力,这不像是要醒来的征兆,更像是她的魂魄要脱离身体,飘向虚无。
怎么会?梦境中不可能产生不在她意料之中的事。那这个地方,果然……
元秋往后一退似乎想和她拉开距离,朝长陵却忽然伸手,反手拽住了他。她的力气很大,眼底随之绽出类似诧异的情绪,好像在这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这个。”
空着的手抬起,在半空快速一捏,有什么物什被她强硬地塞入他掌中:“拿着。”
没等元秋拒绝,傀儡躯体像被抽离了最后一丝力气,往前栽倒,他下意识伸手搀扶,隔着衣料传来的体温已是一片冰冷。
她来得莫名其妙,当然会走。
元秋静静站了半刻钟,将傀儡搁在原地,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等到门扉紧闭,他摊开手掌一看,朝长陵塞给他的是一块小小的白色玉石,和当初她送他的发冠质地很相似,石头内似乎蕴含着她的灵力,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你到底发现了没有?
他面无表情,死寂的空间无人应答。
五指收紧,他攥着玉石想要摔向地面,手举到半途又停住。
这一停就停了好一会。
最终,他重重吐了口气,将它随手扔到松软的床榻上,心中的烦躁以及那股奇异的感觉不断交织攀升,他闭上眼不想再看。
朝长陵,你不会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吧?
才不会。
况且她最后那个眼神和那句话,到底是不是他想到的那种意思,谁知道呢。
*
“真君,真君!”
朝长陵的意识在虚无中醒来,如她所料,她正在熟悉的屋里,面前二人是她师兄和急得快哭了的黄解一。
“我魂魄出窍了?”她揉了揉有些疼痛的太阳穴。
“対啊,晚辈也没想到会搞成这样,晚辈真不是故意的。”黄解一抹着泪花花道:“还好把真君的魂魄召回来了,不然晚辈只能以死谢罪了。”
迟逍风道:“的确,要是召不回来,你可真的成修真界头等罪人了。”
二人没了紧张的情绪,还有空开一嘴玩笑,朝长陵却突然腾地一下站起来。
“真,真君怎么了?”
“我以为那是梦,但果然不是。”她开始说一些二人听不懂的话:“但我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所以只好用灵力捏出一枚低阶的玉石法器,那只法器可以感应佩戴者的方位。”
迟逍风似懂非懂:“然后呢?”
“但我想得太简单了,明明在玄一宗内,我却从不知道还有那种地方,显然那里可能根本不受灵力的感知。”
黄解一恍然大悟:“所以真君的魂魄刚才是飘到那个地方去了!但你现在却感应不到它的方位?”
朝长陵点头。
看来她失算了。
但在那个关头,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迟逍风还是没懂:“所以呢?师妹在那里见到什么东西了吗?”
“元秋。”
朝长陵回头看他,是无比笃定的口吻:“那肯定是元秋。”
“元秋?可是……”
可是元秋不是在旁边的屋子里吗?刚才还跟他一起下棋呢。
朝长陵:“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元秋有两个人?这不可能。她虽然不能确定这里的元秋是不是元秋,但她可以拿自己的千年修为担保,刚才那个没有脸的傀儡,一定是元秋。
要她拿出凭据,她拿不出来,这就像一种本能的直觉。
他那时浅浅的,有些紧张的鼻息,还有他或许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其实已经把酸涩的意味暴露得干干净净的那句“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那么脆弱却又要强。
如果那不是元秋,谁是元秋?
她看向一旁的黄解一:“看来我找到你的魂魄之眼被人封印的原因了。”
“真君的意思难道是……哎,真君等等,你要去哪儿?”
朝长陵头也不回走出屋,手指摁着剑柄,眼中有深沉的思绪缓缓浮现。
第59章
朝长陵迈入房间时,桃决正在屋里盯着铜镜看。
他不得不承认元秋这张脸实在漂亮得过分,但可以的话,他还是想要原来的身体。
就算不及元秋,那具躯体里也藏着他和长陵朝夕相处的回忆。
可惜这个愿望再也不能实现。
“元秋。”
朝长陵走到身边叫了他两声他才回神,声音卡了一下,故意用不大高兴的语气道:“你来干什么?”
“之前忘了问你。”她从怀中摸出一本书册,翻到最尾页,指着上边两行奇怪的符文冲他道:“你认不认识这是什么?”
桃决认真瞅了瞅,显然这不是平常使用的文字,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图样吗?”
某种答案在心底落地,朝长陵眼皮一敛,语气听不出异样:“是吗,你之前说自己见过,我还以为你认识。”
桃决一愣,赶紧摇头:“那我肯定是看错了。”又觉得这样找补太古怪,添了一句:“你才是,干什么非得相信我的话?”
他从不曾这样恶声恶气地对待长陵,无意识地拿左手捏着右手小指,心里内疚又忐忑。
朝长陵看在眼里,无声叹了口气。
桃决不懂她叹气的意思,抬头时,脑袋被轻轻拍了两下,她说出一句他听不懂的话:“你做原来的自己就好。”
在他想问这是什么意思时,迟逍风突然推门而入:“师妹!黄解一说他想起还有一样古籍没抄下来,刚才火急火燎跑去大藏经阁了,咱们要不追去看看?说不定是什么重要的线索。”
如今那符文缺失了后半,关键的信息不足,要是能找到,说不定也能找到引出上古妖兽的办法。
“也好。”她道。
“我也想跟着你去。”桃决站起身,从后拽住她的衣角:“可以吗?”
他没能装得很像元秋,好在朝长陵这会儿似乎无暇顾及,思虑片刻后,点了点头。
*
地宫。
元秋之前想过再也不要进入那个幻境,可在死寂的环境了待了一会就有些受不了了。
这里时间流逝缓慢,他觉得过去一天一夜,外面也许才不过几刻钟的功夫。
这样的时间差很折磨人。
他烦躁地咂了下舌,还是打开了幻境的大门。
朝长陵不知今天又干什么了,元秋一进去就看见她浑身是伤,手臂上是被妖兽啃咬过的痕迹,寂静的山林内,一只比她还大点的妖兽横尸在旁边。
妖兽的爪牙带有瘴气,对修士有害,低阶治愈诀不起作用。
她如果不想让这条手臂报废,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这只猎物,返回宗门找人帮忙。
可朝长陵弯下腰,不顾满手臂的血,将妖兽拽了起来。她居然想把它扛回去。
玄一宗的山门建在高峰,一路都是陡坡,瘴气侵蚀着脉络,朝长陵头晕眼花,浑身剧痛,抬脚都困难,攥紧妖兽皮毛的那只手却绷得很紧。
元秋面无表情地跟在她身后。
看她途中几次摔倒,然后站起来,撕去衣角布料给自己粗鲁地止血,接着往山上走。
她好像就没想过放弃。
唯一能看出她状态不佳的,除了那条染血的手臂,也就只剩两双微微拧起的眉,他想起朝长陵刚才的那句话。
“因为受伤很痛,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知道痛还不赶紧放弃。”他低低骂了声:“傻子,活该。”
天际渐渐暗下来,朝长陵把妖兽搬入门内,没能走到掌门的大殿就体力不支地倒了下去,元秋下意识伸了下手,又收回来。
朝长陵的灵脉已经遭瘴气侵蚀,这样下去或许会死。
元秋在她身边默默蹲下,一双黑眸盯着她看,不知含着什么情绪。
直到一道老者的声音传来,是华清尊者的。他看见那只巨大的妖兽,问随行的弟子,这个倒在地上的是谁。弟子一一解答。
“天生天灵根啊……不错,我看她也有些潜质,让她明日来化雪峰见我吧。”
“算你运气好。”元秋撑着下颌对昏迷的朝长陵说:“不然你肯定今天就死了。”
之后的幻境就像快速播放的走马灯,他跟在那些人身后,看着朝长陵被搬入医室,掌门为她清除瘴气,夜里他就随便在另一张床上坐着,看看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
醒来的朝长陵得知自己成为掌门亲传,第一次露出诧异的表情,等那些人走后,她捏住拳头舒了口气。
应该是在高兴吧?元秋看不大出来。
明明年纪还小,现在却已经有了千年后的木头脸征兆。
如今的华清尊者只有一个亲传弟子,山尘,也就是她唯一的师兄。
第一次见面时,朝长陵给他行礼,他用剑柄打了她的手腕,见她吃痛皱眉,他笑道:“戒备心这么差,真的能做我的师妹吗?”
看来这个师兄并不怎么友好。
“偷袭也只能成功一次,下次不会了。”她面无表情地回答,山尘因为这话轻轻挑了眉,似乎是觉得意外。
自那以后,山尘突然开始了对朝长陵无休止的偷袭。
她走路、练功,乃至睡觉都不能松懈,一旦放松,身上必然挂彩。
山尘美其名曰:“我只是想知道偷袭是不是真的只能成功一次。”
这理由是一时兴起,他从前没有别的师弟妹,好不容易来了个师妹居然只是个筑基三重的小修,她胆子很大,敢在他面前夸下海口,他当然想知道她到底厉害在哪里。
筑基期的修士是需要睡眠的,可朝长陵自从入住化雪峰就再也没完整睡过一觉。
山尘深知她赢不了自己,但每次准备偷袭时他都能看见这个小修抓着把铁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盯着前方的样子。
她还真是不服输,而且很倔。
山尘的心情突然从“要如何踩碎她”转变成了“她到底还能做到什么地步”,他有点好奇。
持续了半个月的偷袭突然结束了。
“抱歉师妹,我之前太不懂事了,给你道个歉。”山尘笑吟吟地走过来想和她握手言和,手腕传来剧痛,是朝长陵的剑柄打在上边,她面无表情:“让开,挡路。”
他居然还栽了一遭。
不久之后,丰馨也成为华清尊者的亲传,幻境的回忆似乎来到元秋有印象的地方。
那是一个格外寂静的晚上,外出的华清尊者突然匆匆归来,敞开小练功房的门扉,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块包裹着瘴气的混沌,元秋靠近,隐隐能从瘴气中看出那个东西原本的颜色是雪白的,在皎洁月色下泛着凛冽的光泽。
龙鳞。
华清尊者郑重施下三道咒诀,将门扉彻底封印,长舒一口气。
“这样也算削弱那东西的力量了。”他自言自语。
而这片龙鳞真正产生朦胧的意识,是在一年之后,而同一年,桃决也生出神智。
之后的事元秋都知道,他也不想再看一遍桃决和朝长陵姐弟情谊戏码,眼前的幻境飞速掠过,他抬脚要走,桃决忽然痛呼一声:“长陵你轻点啊。”
元秋回头就看见桃决泪眼汪汪地坐在朝长陵身边,他的胳膊上横着一道剑伤,很深,几乎伤及经脉,如果他不是只精怪,估计已经死在山尘的剑下。
“你为什么没事去招惹他?”这是低阶治愈诀无法治疗的伤口,她只好取了自己的灵植磨碎成粉给他上药。
“我才不是闲着没事。”桃决有点委屈:“我是在给长陵打抱不平。”
“我早就觉得你师兄不是个好人了,见缝插针就来找茬,今天也是,那种高阶妖兽根本就不是你能对付的,他竟然跟尊者说你可以一个人搞定,他就是想置你于死地!”
“所以你就想偷袭他给他个教训?”
桃决左手揪着右手小指,含含糊糊地道:“其实我差那么一点就能成功了……”
“不用说谎。”朝长陵道。
桃决有个习惯,心慌意乱时就会去捏右手小指。
她道:“你不用为了我这样。”
“可我们不是家人吗?家人就是得为彼此着想才能叫家人啊。我不想看见长陵痛苦的样子,当然,也不想看见你伤心难过,我想要长陵一直高高兴兴的。”
桃决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的:“可我只是一只精怪,无父无母,和你也没有血脉的联系,顶多就是救了你一命,但我不需要长陵的报答,我只想和长陵待在一起。”
“我……可以成为你的家人吗?”
二人坐在长廊边上,周围是盛开的桃树杏树,这一幕温馨绮丽,倒映在远处的元秋眼中,他眼底深沉,神色不明,但没有挪动步子。
就听朝长陵道:“我们早就是了。”
她的话很少,可咬字清晰,那只手反手握住桃决,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那种神情。
元秋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冷笑,可没有,只剩那股之前看见她受伤后,攀升而起的奇异的感觉逐渐占据整个胸腔。
那之后,朝长陵猎杀了那只高阶妖兽,遍体鳞伤地返回,山尘站在山头迎接了她,看着她执剑的手,他眼底突然有某种极亮极亮的光在不断闪烁。
“就是你了。朝长陵。”
元秋听见他这样低语了一句。
他转身离开了幻境。
一出来,地宫里过于刺眼的灯火就闪得他眯了眯眼,好像要流出泪一样。
山尘真君在外头等候他多时了。
“还记得我们的买卖吧?差不多是时候了,我给你打开去往天枢台的路。”
“你不是要我帮你拿一件东西?”元秋道。
“对。”山尘真君捏出咒诀,眼前浮现出画面,一座残破的祭坛上贴了一张染血的符纸,符纸上画着看不懂的图样:“我要你去把这张符纸毁去,拿不拿回来倒是无所谓。”
“哦对了,你别想着出去了就可以逃跑,这具傀儡躯体需要我的灵力支撑才能活动,换言之我可以随时让它粉身碎骨,你还不想死得这么冤枉吧?”
元秋冷笑:“不必多此一举,我说了,我不会垂死挣扎。”
山尘真君知道他就算想也不敢,抬手,一条裂缝犹如诡谲的花朵,凭空出现,缓慢地冲他展开。
元秋忽然想起什么:“你等着。”
他转身回屋,拾起之前被自己随手抛在床榻上的那枚玉石,玉石质地冰冷,他把它捏在手里,眸光晦暗,停顿了好几息后,揣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