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嘛。”
升的还真轻巧……她就这般想出宫回去?
自那夜起便积在胸腔,被刻意压下的隐秘海潮,似乎在这一瞬决堤,奔涌而出。
天子眸光暗了下来。
尚芙蕖被擒住手腕时,还愣愣的没反应过来。
少年高大身形挡去面前大半光亮,他身上还带着宫室中的霭霭暖香,但墨袍冷肃,凝着压迫。
她退,他进。
几乎将她逼到窗台上。
他生了一双黢黑凌厉的凤眸,只是极少表现出来,或者说极少在她面前这样。这位少年帝王大多数时候都是平静严谨的,此刻她却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失控的风暴。
“陛下?”
尚芙蕖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身子一轻,就被推至窗前。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扶住对方的小臂。
咚。
戴着冰冷护腕的手臂,贴着她的脸擦过去,重重将那扇窗合上,也将她禁锢在身前一方。
殿内昏暗,他眸底暗潮汹涌。
陆怀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少女正茫然无措地望着他,云鬓微乱,洁白如雪的栀子花坠落,清澈眸底如同一面明镜,清晰倒映出他如今的模样。
他见到另一个自己。
昔年太傅授业,说过以铜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教导他正己身,清己心。可眼下照出的却是不堪的、挣扎的、焦灼的……是他曾经最厌恶鄙夷的模样。
“陛下?陛下?”见他眼尾泛红,似白鹤泣血,欲要破出。尚芙蕖吓得不轻,想要摇醒对方。
但下一刻,反被扣住肩膀。少年忽地倾身,凤眸凌厉,近到几乎欺到她脸上。
“你想回去?”
什、什么?
过分逾越的距离让尚芙蕖头脑空白,她后背抵着窗前,被这一句问的有些转不过弯来。
他笑了,“真想回去?”
理智提醒自己应该适可而止,感情之事不可强求,应该徐徐图之,至少不应该像现在这样……
但不知道是她没有半点留下之意,还有那十点明晃晃到扎眼的好感。
涩意牵动肺腑,丝丝缕缕蔓延。
陆怀很不喜欢她提及孟朝进时的侃侃而谈,越来越听不得这个孟字。像是得了某种怪病。只要一听到,心底某个角落就止不住泛酸。
直到被脸庞被强硬掰转过去,尚芙蕖才终于缓过神……
第49章 舍她其谁啊】
她被迫抬起头,与他目光正对。
贴着指尖的护腕,被熨得温热。混着寺院特有的檀木暖香,少年人掌心滚烫,眸底却泛着清寒。
久浸权势的上位者气息,极具侵略性,轻易就能打破她周身的防线。
角落逼仄。
尚芙蕖退无可退,垂眼又看到那朵零落的栀花,坠散在他衣袍上,忍不住蜷起指尖。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天子威压。
往常陆怀待她都是温和的一面。怪她把事情想的太轻松,看样子他这孟字综合症还有的治。
“陛下——,臣妾怎么可能想着出宫,臣妾哪里就能舍得了您呢。”尚芙蕖拿出一贯的伎俩,拖长嗓音,“离了陛下,臣妾那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哀哀切切,情深义重。美人含泪,令人动容。
可惜透过朦胧泪眼,她看见对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丝毫不为所动。尚芙蕖暗自咬牙。
果然,小白花人设一到关键时刻就不起作用。
她心一横,索性直接说道,“其实臣妾有点贪慕虚荣,进宫也是为求荣华富贵的。”
所以没有求到,是不可能走的,求到那就更不可能了。
这下,他有了回应。
“是吗。”
案上轻烟袅袅,沉寂大殿内响起少年微哑的嗓音。
尚芙蕖忙不迭保证,“千真万确啊,臣妾怎敢欺瞒陛下?臣妾心底既有陛下也有银钱。日日思夜想,抓心挠肝便是这两样!每天晚上一闭眼都是想着入睡的!”
反正早就崩的稀碎了,还不如破罐子破摔。
直到眼下,她不忘扯上上级,以表忠心。
“朕赏赐你金银珠宝。”
陆怀退开一步,还给她一个安全距离。
帝王腰间玉带擦过膝前,激起别样的酥麻感。窗外映入的日光也跟着被拉开,以那身墨金龙袍为底纸,描摹交疏花影。
尚芙蕖点头,下意识应答,“是,陛下先前赏赐给臣妾一大箱子,臣妾已经得到了银……”
最后一个钱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她想到什么般难以置信抬起脸,险些咬到自己舌头。
不是……这上级对忠心的理解,是不是出了些偏差?
但天子长目微敛,音色温缓,如清涧溪流,听起来似乎和平日与她对坐案前,不倦教诲没什么两样。
“既然如此,朕过几日……去你宫中留寝。”
哪天不夜读?
哪晚不是待在一起?
他说的风轻云淡,可尚芙蕖知道,这个留寝,并不是之前那个留寝的意思了。
直白点讲,就是给她馋自己身子的机会。
想通这点,她噎住了。
而方才还气场强大压人的少帝,退开后反而有些不自在般,将脸撇到一边去。
尚芙蕖可以看到,对方从脖颈到耳缘都红透了,像只煮熟的蟹子。隔着这么段距离,就连胸腔鼓噪的声音都能清清楚楚听见。
“……”
许是太久没得到回应,他浓长睫羽轻轻颤了颤,气息不稳问了句,“不可以吗?”
“……可、可以。”
尚芙蕖思绪也被震的纷乱,懵了片刻,赶忙打包票道,“当然可以!”她是宠妃,舍她其谁啊?
隐约能感觉到原本自己预计的那个名臣金框有跑偏风险。尚芙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眼下气氛浓稠如实质,两人多对望一眼都显得尴尬。
上回药壮人胆,但今日她是清醒的,陆怀也是清醒的……吧?
她忍不住问,“陛下,您方才是从太后宫里出来?”
“嗯……”
“那、那——您没吃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吧?”
“……”
这真不怪她,毕竟太后有案底。
“没有。”陆怀声线骤冷。
人可以把媚眼抛给瞎子,但不能抛给傻子。
特意穿身红的暗示,还思量着可能表达的太委婉,她没看明白。但眼下这话都这么明显了,对方脑袋还像个拧不开的铁皮核桃。
尚芙蕖确实没拧开。
只当他是被太后催多了,家里有确实有皇位要继承。挣扎之下,干脆找她这个熟点的下手。
也算是完成之前的约定。
她念书卷国力,他给她晋位。要是有了孩子,那就是身上流着她一半血的储君。
但听到回答,这一口气还是不知道是该松下来,还是重新提上。事情来的太突然了,尚芙蕖压根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臣妾、臣妾下午还有事……今天天气正好,那些书再不抱出去晒晒就要长虫了……对、没错,臣妾要回去晒书,就先告退了!”
不敢多想揉着手中帕子,她胡扯一个借口逃似地出了门。
急促足音沿着长廊渐渐远去,只余檐下那盏风灯摇曳,大殿重新陷入一片清寂。
陆怀没有拦,只站在原地,微垂着眼睑。斜斜的光晕从纱帘缝隙渗入,随风摇曳,在少年俊美深邃的五官轮廓落下一片浓影。
心绪微澜。
难以平定。手里的绣花帕子被揉得不成样子,尚芙蕖出了宣室殿,这才渐渐缓回神。
“容华?容华?”小蝶急急忙忙上前扶人,喊了两声见她没应,不禁目光担忧上手摇了下。
“您没事吧?”
天知道,她方才听到里间传出的那串动静,心底有多紧张害怕。宣室殿是批阅奏书处理朝政的地方,是重地。还以为自家姑娘哪里做的不好,不小心惹了陛下不快。
“别担心,我没出什么岔子,陛下也没处罚我。”尚芙蕖摇头,神情仍有些心不在焉。
跟着另一边的杏儿,默不作声地观察了她半晌,瞥见她眸中似笼水雾,衣袖上甚至还带着天子身上特有的水沉香气息……当即上前一把将小蝶挤开。
“蠢丫头,没看出来吗?容华在里面为陛下侍奉笔墨,待了这么久身子有些不舒坦,还不快回去让东厨送些好汤水过来?”
“对、对对,我这就去……”一听这话,小蝶便什么也顾不上,全由她带着跑。
春光明媚,绿意摇缀。尚芙蕖注意力全在那对大尾巴的松鼠上,从道上跑过,亲昵嬉闹追逐。
她攥着帕子的手一下子松开,不纠结了。
“哦,是春天啊……”
第50章 狐媚惑主】
御景园风光依旧,四季都有盛开的花,永远满目繁华。但尚芙蕖回去的时机不太好,远远便望见花团锦簇中立的两道人影。
段采女仍是不着一饰、素雅出尘的作扮,衣袂被风轻轻吹起,更衬其如凭风仙子。
旁边的平阳侯夫人侧着身子,衣着倒是庄重华丽,梳着十字发髻,鬓簪金饰。面施白粉,朱唇一点,年纪看起来在四十左右。
先前都是从他人口中听说,尚芙蕖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人。但眼下没什么心思交锋,她想折去另一条路,但才走了几步,对方还是看到她了。
那两条被描的又细又长的眉,一下拧了起来。
“尚容华。”
平阳侯夫人施了礼,脊背却仍直直板着,看不出多少恭敬之态。
尚芙蕖眸子微抬,扫了一眼跟在她旁边同样梗着脖子的段采女,暗自感慨这两人虽说是远房亲戚,但还挺有母女相的……
“请起。”
不打算在这两人身上多浪费。她抬抬手示意起身,拧着腰就要过去。平阳侯夫人的目光,却一下锁定跟在尚芙蕖身后的杏儿。
侍女手中拎着一只食盒。
再看两人折去的那个方向,哪里还不知道是找谁去。
“尚容华。”
穆氏蓦地喊住她,盯着她那截被春衫勾勒的,柳条般柔软的细腰更是直蹙眉。
后妃贵为天子妻妾,应以端庄娴静为美。这尚容华看着生了一张柔婉清雅的脸,怎生是这种狐媚子做派?
难怪皇帝被勾着,专宠了她大半年。
“早闻容华仙姿玉色,今日一见果然有过之而无不及,难得机缘巧合在这遇上了,臣妇想和您说说话。”她心里不满,言语间亦透露出几分。
尚芙蕖婉拒,“怕是要拂夫人好意了,我正要去陛下那里。”既然避不开了,索性给对方心口添把堵。
果然,又是去勾皇帝了。
宣室殿这种地方,也敢狐媚惑主。
穆氏目光顿时冷下几分。
段采女揪着袖口,一双美目水盈盈的,似含幽诉。她看了穆氏一眼,后者笑着上前一步。
“容华这送的是什么好东西?连陛下都喜欢,竟然天天都要你来送。”她话中暗藏机锋。
留不住人,能问出招也好。
在穆氏眼中,尚芙蕖绝对是使了手段。少帝寡淡疏离,喜好难以捉摸,整日除了朝政就只有朝政,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会生出偏宠之心。
所以没准,尚氏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摸出帝心喜好,靠这个得宠的。
再一联想到宫中那些传言,平阳侯夫人越想越觉得自己猜中真相。菡萏轩和宣室殿相隔的距离可不近,但是为了维持圣宠,尚容华这才勤快成这样,每日不落地眼巴巴过来送东西。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尚芙蕖伸手拦住她的去路,指尖丹蔻鲜红,比花更艳,“不过一盒寻常甜酥罢了。”
甜酥确实十分寻常。
只不过,陆怀只吃她送的而已。
穆氏心里自然不信,直接点破,“甜酥?那想必尚容华定然有什么独门方子,能否告知臣妇一二,臣妇回府后也想让侯爷一饱口福。”
这是搬出平阳侯了。
后妃大多出身坊间,换成其它人兴许一听就生畏了。尚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对待女儿却不曾委屈过。所以尚芙蕖本就不算什么唯唯诺诺的性子。
进宫这么久,更是过了小心翼翼四处打量的适应期。
“不行。”她拒绝的相当干脆,“夫人既然也知道这是独门的方子,又怎能外传?”
听到被拒,穆氏脸色微沉,“臣妇与太后交好多年,当年先帝亲赏的玛瑙串,太后都赠予臣妇,如今不过一个满足口腹之欲的糕饼方子,却被尚容华这般说道……也罢,臣妇回头去问问太后就是了。”
她说完这一串话。
尚芙蕖还是没有动静,半点儿看不出对太后心存畏惧的样子。反而伸手扶了扶发鬓的簪子,抬步继续往前,丝毫不顾身后二人难看的神色。
“那夫人慢走不送。”
走了几步,她又突然回头,“对了,还有一句话忘记告诉夫人了,夫人说自己和太后交好多年……”
平阳侯夫人理了理衣襟,细长的眉重新攀上倨傲。
她就说,哪有后妃不畏惧太后的?
尚氏也就面上强撑一二,这不还是要低头服软了?
她心中舒爽,只等对方老老实实将方子相告。
但迎面站着的美人生了一张天生芙蓉面,却喜好浓妆艳抹,珠翠琳琅。也不管什么最合适,只管自己喜欢。此刻她捏着绣了百花景的帕子,画一样的眉眼溢满春光。
“但在我这儿,依照规矩,夫人得见礼。”
“你!”
见她甩下一句话,扬长而去的袅娜背影。平阳侯夫人被气的嘴唇发抖,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好在有段清淑及时扶住她。
凭借和太后的交情和丈夫平阳侯,穆氏前半生可以说是过的顺风顺水,就没遇见什么不如意的人和事。
因此也居安思危,忧心起太后百年后,还怎么继续这份隆宠,才不至于落的和长公主一个下场……所以,才寻上握有皇帝玉珏以及旧情的段清淑。
她自己没有女儿。
儿子又是个不成器的。
要想在皇帝心中也有一席之地,只能用这个法子。
美人的枕边风。
万万没想到,太后人还在,自己竟然就受此等羞辱!
“表姨母……”
段采女轻声喊了一句,却被穆氏用力甩开手。
“你再不争取,那点子旧情迟早被狐媚子抹去!
“到时,陛下哪里还能记起有你这个人?”
“不会的!不会的!”段清淑咬着下唇,拼命摇头,表情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