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长命锁?”
少年人眸尾天生带着几分上挑,缀了桃花色,分明是凌厉的眼型,但因那几抹艳丽,生出些许柔情。
“嗯……”
尚芙蕖像一尾上钩的鱼儿,手还尴尬勾在系绳上,进不是退不是。只得放缓声音说道,“是南水州的旧俗,孩子出生以后家里人就会打造这么一副,用来避祸驱邪,保佑孩子长命百岁,岁岁无忧,京兆应该也有的。”
她顿了顿,又道,“陛下也有。”
他生来就是储君,高台之上,何其尊贵。别说一个长命锁了,就是一百个都不在话下。
“从前确实有过一个。”陆怀缓缓解下长指的系带,语气漫不经心,“后来摔坏了。”
尚芙蕖不说话了。
长命锁这种东西,坏了……多少有些不吉利。
沉寂的气氛中,被解开的长命锁连同那只朗月般的手,轻落在膝上,来不及反应,她便又听见。
“这几日,母后说了一件事。”
他说这话时气息有些乱,尚芙蕖不禁停下来看他。
更乱了。
“……说子嗣的事。”
她还没开口,陆怀便先自己耳廓红了一大片。
偏生还是肃着那张清寒似玉的脸,像往日那样,端着皇帝应有的稳重与威严同她说话,反差感极大。
少年嗓音哑的厉害。
属于帝王的强势与果断,让他本能并迫切地将想要的东西,第一时间拢入掌中。
但留寝虽然是自己提出来的,人回去后,又纠结数日,甚至不敢见她,懊恼于这份唐突。
“还有那颗夜明珠。”
他望着安静坐在灯下的少女,像年节映在窗纸的影子画,轮廓在心底越来越清晰深刻。
纤细的指尖咫尺可触,他却重若千钧般,抬不起自己的手。
“夜明珠?”
“是。”
宫中这种地方,陆怀见到的九成女子都得防着远着。
八成是想将无形刀刃置于他喉间,就像当年他收留下来的那名侍女一样。而一成可能是要他性命、给他下毒下药的刺客。
他不知道如何与女子相处,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对方高兴,所以初见尚芙蕖时,是生硬又疏离的。
他读经史子集,学帝王之策,但书卷中唯独没有教说这些该怎么做。所以之后她的每一个喜好,每一分好感都是他独自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从未有人踏足,包括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第一次留下痕迹。母后的那些佛经他也曾观摩过,那夜长廊跫然足音与耳畔淋漓雨声,乍然想起……无爱亦无忧,无忧亦无怖。
“母后说要将那颗夜明珠给你。”
那颗夜明珠尚芙蕖只听说过,却没见过。
据说是先帝在世时最心爱的珍玩,临终前还特地嘱咐了人,说要放进玉棺里,一起带到地下皇陵。
但太后觉得这么好的东西,埋进土里不见天日,只为了陪一具尸体实在可惜。
于是当耳边风扣留下了。
先帝别的兴许不怎么样,但鉴宝和鉴美人绝对一流。能为他所钟爱的,说是稀世奇珍也不为过。
尚芙蕖狠狠心动。
“那,陛下有没有什么要赏赐臣妾的?”
她问的轻巧。
陆怀浑身僵硬,语气却极轻,高位者捕猎本能地带了丝诱哄,“先前不是叫人给你备了步辇吗?”
“正好给你封个贵妃,以后有出去的时候,就让侍女跟在后面,内侍在前面喊一声贵妃驾到,那些人给你行礼,再风风光光抬过去……”
护腕横在膝上,那片衣料如湖水微皱。少年倾身,有些猫猫祟祟地观察她的神色,很认真在和她商量。
他还是很了解尚芙蕖的。
直接说皇后,她只会仔细思考衡量,是属于利益领域的。可要换成威风凛凛的螃蟹娘娘,那就是纯粹的兴趣爱好了。
她绝对蠢蠢欲动,按耐不住。
果不其然。
听到这话,少女双眸一亮。
“陛下此话,当真?”
“一言九鼎。”
尚芙蕖笑了起来,伸手将自己膝上已经被他揉皱不成样子的衣摆,一点点展平。
“陛下,还是先封臣妾一个昭仪吧。”
无子封贵妃。
就算陆怀说到做到,愿意为了她顶住前朝压力,还是会平添许多不必要的事端。
陆怀应了好。
那只疏朗的手就在近旁,白玉扳指更衬骨节温润。银色月辉泼进,冷白似仙,少年微动下指尖,似乎想靠近,又犹豫不决。
尚芙蕖不知道那颗夜明珠是什么样子的,但这绝对是大辰最贵重最耀眼的明珠。
她会意。
只略微一偏,便隔着长命锁握住那只手。
触及一片冰凉,才惊觉他竟出了一手冷汗。
“……”
明珠在握,她难以置信地看了对方一眼,莫名好笑。
留寝的话敢说,结果事到临头,连拉个手都不敢?
第54章 没见过猪跑】
博山炉里的熏香正燃。
丝丝缕缕的烟雾缭绕,如流云倾斜,群山浮动。
她手上用了点力,其实并没有多重,少年身形高大,却轻而易举地就被拉上榻。
帐角金穗轻扫过肩处,他问,“今夜点的是什么香?”
尚芙蕖从一开始紧张揪着袖口,到如今已经松开,变成死鱼眼了。
她算是明白,太后那样的性子为什么还会急了。
他已经干坐在这儿和她说半时辰的话了!自己明天还要早起去太后宫里打卡!
“陛下。”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尚芙蕖加重语气喊了一句。天子像是被触发到什么开关,彻底安静下来。
眸底亦如被搅起的水潭,渐深。
他眼尾修长而冷锐,以至于专注看向人时,总带着心惊的压迫感。尚芙蕖心跳漏了一拍。
但事到如今,她要再不主动,对方估计能和她面对面坐到天亮。
思及此处,她硬着头皮说道,“臣妾为您宽衣。”
手才伸过去,被人反握住。
“我自己来。”
他力气大,轻轻一拎,少女便整个人倒了过去,被按着肩膀推到软榻里,有薄雪落于唇畔。
青涩的、生疏的……
少年掌心滚烫,耳际通红,他低着脸亲她,浓长的睫羽都在颤抖。
尚芙蕖不知道他是跟哪个山寨版避火图学的……技术烂的一批。
只会干啃。
她不知道严格来说,这事陆怀是和她学的。
那次她中了药,也没经验,莽撞的像头小牛犊。所以他有样学样,而且已经算是进步版了,没像之前的她,险将人咬伤。
少女额发渐乱,指尖紧紧攥着他的手臂,呼吸急促,眼角似蒙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两人都不懂换气。
还是陆怀随时注意着她的反应,及时退开一步,才缓回来。
他顿了一顿,想了想下一步该怎么做……修长的指穿过少女腰间系带。
尚芙蕖喜珠宝华服,有钱后衣饰大多华丽繁琐,像个暴发户。年轻的帝王没解过女子衣裳,今晚的手又格外笨拙和不听使唤。可放话在前了要自己来,君王一言九鼎,也只能硬撑着稳住轻颤指尖。
结果试了几下,反被缠住。
他烧红一张脸,故作轻松,“怎么弄,你教教我。”
尚芙蕖身子绵软倚在里侧,听到这话瞪圆眸子。
“你……不会?”
他正了正脸色……然后,点头。
完全没想到,他连衣裳都不会解。
吻技烂还可以当作没实践过,没经验。可正经衣裳都不会解……她实在不敢想象后面的事情要怎么继续。
“陛下……陛下难道没看过那种小册子?”
尚芙蕖言辞委婉地比划了下。
见陆怀望着自己,薄唇还带水润之色,眼中难得流露茫然,甚至有几分无辜时。
她忽然觉得天塌了。
“不是、就是避火图,你没看过?你一个男子……从没看过这个?”
根本委婉不了一点,她撑起身,破罐子破摔地问。
这下他终于听懂了,脸也转过去,彻底维持不住皇帝包袱,开始变得支支吾吾,“不、不曾,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自从撞见父皇对小宫女欲行不轨之事后,他便对旁人的亲昵有了非常严重的心里抵触。甚至会在无人之际,于藏书阁抄写经文,求一方宁静。
从前在太学苦读时,也不是没有胆大的纨绔同窗,像献宝一样,悄悄给他送过几本这样的东西。
但一瞧见书页上白花花的皮肉,他便不受控制想起那夜撞见的、狰狞丑恶与肮脏不堪……胃袋又开始抽痛,泛酸想吐。
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觉得那便如蛊虫,寄生在骨髓里。
能将人扭曲成欲/望的傀儡。
他见过平日再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沾染之后也会化为恶兽,变作另一副面孔。所以在梦到尚芙蕖后,即便不清楚怎么做,即便只是模糊旖/旎的一道影。
他也知道。
自己对她生了妄念。
从前最排斥、甚至是最厌恶的……如今却成了某种隐晦而深刻的渴/望。他几度尝试提笔,抄写许久没有翻阅过的经文,想像压下父皇那道魔障一样。
却再难平静。
从难以启齿,到难以抑制,自剖袒露于她眼前。
他还在等她教他。
但尚芙蕖非常头大,无语就是她今晚的母语。
她彻底坐了起来,不死心再问,“陛下,孩子怎么来的?”
“不穿衣服躺一起……”
陆怀声音发虚。脑海中下意识闪过那些朦胧绮丽的梦境片段,柔软发尾扫过腰侧……但不知道到底对不对,不敢告诉她。
尚芙蕖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一个皇帝,是怎么做到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的?
再一想到,自己这么多天才做好心理准备,甚至还和宫里的侍人们一起纠结要走哪个风格,才能让对方惊艳,争取留下念念不忘的深刻印象……尚芙蕖一下噎住了。
难怪他敢提留寝,敢情是根本不知道后面要做什么。无知者无畏。
心情从紧张到羞涩再到恼火,她这一晚上堪比大逃亡受的刺激。
“算了……你躺着吧。”
少女彻底失了耐心,草草两下解开罗带,也不管僵成石头的天子,扯落帐幔,伸手将他一把推了进去。
灯盏随之被吹灭,暗香流淌。尚芙蕖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有些抹不开面,脸皮还没厚到能亮堂着言行身教。
黑灯瞎火掩耳盗铃……心里多少能好受些。
黑暗中,她缓缓摸索着对方的衣带,素日高不可攀的少年浑身绷得紧紧的,任由摆布。劲瘦窄腰线条流畅,蕴藏着力量,让人想起旷野上凶性十足的豹子。
“盈盈……”
他小声喊她,炽热的声息低哑,“你果然是在上面的。”
“????”
尚芙蕖指尖顿了下,玉带钩咚地一声滚落在地。
月色潺潺,与一室的香交融。
到了后半夜,北风乍起,席卷如狂澜,吹得幔帐上的金穗不住翻飞。菡萏新粉,将开未开之际,被摧折的抖落一池花瓣……
第55章 多炖一份】
日头升的高了些,天色明净。
尚芙蕖愣是不听劝,去了寿安宫。她今日来的有点迟,到的时候陶姑姑正要分茶。
满堂的衣香鬟影中,有嫔妃轻轻哟了一声,细着嗓音说道,“尚容华往常可都是旁人难及的早客,今日怎生姗姗来迟啊?”
尚芙蕖没有搭理对方,她接过茶,慢悠悠地往后一倚,水红裙裳宛如一汪秋水顺着玲珑曲线蜿蜒而下,堆在足踝边。
楚腰卫鬓,眸光流转间泛着潋滟,眼角眉梢似比以往多了一抹说不出的风韵。
陈采女嫁过人,一看便知,气恨地咬了咬后槽牙,暗骂狐狸精。
太后抬了抬手,陶姑姑便拿出一份懿旨宣读。
连升三级,无子封妃。
比事先说好的昭仪还多一阶,首单果然创造奇迹。
“恭喜娘娘。”
话音落下那刻,殿内气氛安静的诡异。
众人目光彻底变了味。
尚芙蕖势头太猛了。
若说先前还抱有一丝侥幸,只当少帝从没有过女人,尚芙蕖运气好,被她占去先机,又实在手段了得,这才暂时将人给勾住。
反正男人就是这样,等这一年半载新鲜劲过去,她们总还有机会。
可按眼下她这个势如破竹的晋升速度,妃之后是贵妃,贵妃后面就是皇后了。
还没进赛场就结束比赛了,其他人还玩个鸡毛。
董美人忍的眼睛都红了,还是没能忍住,目光看向上座,“太后娘娘,尚姐姐进宫才不到两年,无子封妃,这恐怕……有些不合规矩吧?”
太后正在摸猫。
闻言眼皮都不抬一下,淡声说道,“后妃有规谏君王过失之责,那你去劝皇帝吧。”
朝堂好坏鸡蛋一篮子放。
陆怀要是能听劝,左右摇摆犹豫不决,根本走不到今日。
董美人不敢说话了。
她哪里能在少帝面前说的上话?
她这只出头鸟被打趴下后,众人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只有傅宝珍最硬气,也最大胆,冷哼一声,“菡萏轩专房之宠,朝堂早有异议,不过那些谏官的上奏,陛下置之不理罢了!”
至于指控的罪名。
尚芙蕖闭着眼都能猜出来,无非就是独占君王,恃宠生娇。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
这么久平静无波是不可能的,只是陆怀处理的好,没让这些话飘进她的耳朵。
“傅姐姐这话,听着叫人伤心。”搁下茶盏,尚芙蕖还是搬出那套毫无诚意的老说辞,“但陛下要去哪里,又哪是臣妾能劝得住的呢?”
最开始被投诉,她还有些慌。
直到发现陆怀会不停给那些人找事做,让他们闲不下来,根本没有心思想别的。
她现在心态四平八稳。
“你!”
傅宝珍也不是傻子,看出她的敷衍,面露怒色,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太后打断。
“好了。”
“都回去吧,哀家头疼。”
等人都散去后,玄玄喵了一声,殿内重新恢复真正的宁静。太后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盒子,示意陶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