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谢翎得意的眼神,崔荷也没了脾气,替他拉起丝被盖好,故意板着脸命令道:“赶紧闭眼睡觉。”
“那你别走。”谢翎低声的要求,直到崔荷应下才安心闭上眼睛,只是一直牢牢的攥紧她的手。
待谢翎睡着后,崔荷才拉开他攥着的手,蹑手蹑脚起身往外间走去。
白天耽搁了些功夫,午后柳嬷嬷本来要送账簿过来给她核对,又因为谢翎的事迟迟没有传唤,柳嬷嬷在屋外转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才被传唤进屋。
屋里不知何时点了安神香,一股淡雅的松柏香在屋里幽幽飘舞,柳嬷嬷知道谢翎在屋里歇息,便轻声与崔荷禀报近一个月的事务来。
账本是由她这个嬷嬷代管的,底下产业的进账,府邸众人的开支,都要经过她的手,她不遗巨细地登记到账本上再交由崔荷检阅。
当家主母虽万事都要上心,但也不必事事躬亲。
“郡主,这是六日后宴宾的膳食清单。”柳嬷嬷交代完事务后又递上了一份礼单,大夫人上个月便给自己的侄子杜凌风递了请帖,邀请他们一家五口过府一叙。
杜凌风与谢翎不仅是表亲,还一同在西北待过,又是经历过生死的,关系非比寻常。
他虽比谢翎年长五岁,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听母亲说,杜凌风有个小妾最近也怀上了,他们杜家可谓是多子多福。
此番邀约,看上去像是亲戚间的正常走动,可崔荷又隐隐察觉到母亲的用意。
崔荷更换了清单上的烈酒,改为更温和的竹叶青,又给他们家三个孩子挑选了些礼物,这才把清单还给柳嬷嬷,柳嬷嬷福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没多久红袖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崔荷来到榻前唤醒了谢翎。
谢翎悠悠转醒,斜靠在床前由着崔荷喂药,黑浓的汤汁苦涩难闻,谢翎却面不改色的喝完了。
临了,崔荷塞了颗饴糖到他嘴里,她冲他微微一笑道:“吃颗糖就没那么苦了。”
谢翎咬着饴糖,舌尖有甜味蔓延,他扫过崔荷带笑的眉眼,眸色一深,不满道:“还是苦。”
崔荷捻起一块再塞给他,谢翎却说不够,他把饴糖塞进崔荷嘴里,指腹摸了摸她的唇,说:“我要这颗。”
他的举动带了些暗示,崔荷明白过来后,羞恼地瞪了他一眼,但又没有拒绝,她红着脸仰头凑近,与他唇齿相依,舌尖一顶,饴糖却被他的牙齿挡住了。
崔荷不解,他不是要饴糖吗?
崔荷睁开眼,看到他黑沉沉的目光中透着了狭促的笑意,牙关却仍旧紧闭着。崔荷突然明白过来,小脸烧得滚烫,舌尖怯生生的探了出去,牙关轻易就被她撬开,刚把饴糖推进他嘴里,便被他抓了个正着,勾缠起来,不肯撒手。
谢翎扶起她的腰肢,让她坐近了些,饴糖在交换间消融,甜味却愈发鼎盛,一发不可收拾。
良久谢翎才松开她,看着怀里面红耳赤的崔荷,他笑得愉悦,摸着她的脸吩咐道:“以后都这么喂,知道吗?”
崔荷没应,心里却在骂他,想得美。
不过一夜的休养生息,第二日醒来,谢翎的热便退了下去,恢复生龙活虎后,这些时日他却变得更忙碌了。
夜里听谢翎说,帝后月底即将大婚,他不仅要忙庆典布防一事,而且庆典那日他还会以使臣的身份,率领百官去皇后家中奉迎皇后进宫,皇帝大婚的重责压在谢翎身上,中间容不得出任何差错。
他每日卯时出门,三更天才回来,崔荷都会在屋里点灯等他。
有时崔荷没睡下,还能与他聊上两句,大多数时间,崔荷都扛不住睡意,倚靠在美人榻上睡过去,再睁眼又回到了床榻上。
又是一个三更天,院子里凉风骤起,将人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谢翎踏着月色进了院子,身旁的邱时举着灯笼照亮底下的路,看见廊下坐着绿影,忙松开了搀扶他的手提醒道:“侯爷,绿影在屋外。”
“嗯。”谢翎恢复闲庭信步的走路姿态。
“前面直走,没有障碍。”邱时紧跟在谢翎身侧,谨防谢翎被什么东西绊倒。
谢翎努力辨别眼前的景物,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晰,眼前似有一团厚重的雾,阻挡了他全部视线。
白日里倒还好些,白雾会消散一些,能看清楚近处的人,但三步之外的事物便化成了一会移动的迷雾;到了夜里光线昏暗,他的视力便会被削弱,几乎等同于黑暗。
他眼疾犯了的这件事没有几个人知道,哪怕是崔荷,他也瞒着,他食言了,因为他既不想让崔荷担心,更不想让崔荷愧疚。
他救崔荷,完全是出于自愿,哪怕受了伤,他也不会赖她,但是他怕崔荷会赖自己。
上次发了热后,他眼疾犯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比起幼时的一片漆黑,现在倒还能分辨光影。
他特意去问过大夫,大夫说能治,给他开了些药物热敷,并且叮嘱让他少劳累多休息,但帝后大婚的事让他片刻不能消停,只能考虑大婚后再寻着机会休养诊治。
只要赶在崔荷发现前治好眼睛,便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来到门前,绿影起身行礼:“见过侯爷。”
“夫人睡了吗?”谢翎依稀能辨别出屋里亮着灯,但似乎并不够光亮。
“应该是睡下了。”
“你先下去休息吧,这里不用你服侍。”
绿影瞥了邱时一眼,心中虽嘀咕,但还是福身告退。
邱时替他开门,搀扶他跨过门槛进屋,谢翎挥退邱时后,阖上房门,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小心翼翼的一步步试探着往床边走去。
他不知道,今天崔荷变了屋内的布局,原本应该靠近正门的圆桌被她挪到了右边,毗邻北墙,碧色珠帘被她更换成珊瑚珠帘,香几花架和上面的盆栽也都全部换了一套。
他毫无察觉,左脚踢到一个绣墩,发出了闷闷的撞击声,他疑惑的停下脚步,终于察觉出了不同。
第81章
床榻里的崔荷睡眼惺忪地轻唤了他一声, 趿拉着绣鞋下榻朝他走去。
谢翎站在原地,借着并不明亮的烛火看见一团晃动的影子向他靠近,他敞开手臂, 迎接投怀的崔荷,大掌抚摸着她如云般柔软的青丝,亲吻她的发旋:“怎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等你。”崔荷靠在他的肩膀上咕哝了一句, 忽闻到一阵很轻微的药香味,停下揉眼的动作,疑惑问道:“你受伤了吗?怎么有药的味道。”
谢翎低头轻嗅,只能闻到清淡的松柏香, 回来之前他特意沐浴焚香遮掩药味,没想到崔荷鼻子竟然这般灵敏,他只好解释道:“有个下属受了点伤, 我给他送药, 大概是那个时候沾上的。”
崔荷哦了一声, 拉过谢翎的手带他在屋内转悠起来, 今日心血来潮,把屋内旧的摆件换了一遍, 想给他一些惊喜。
她从日暮等到天黑, 直到三更梆子响,靠在床柱上睡了过去, 屋里仅留一盏灯给他侯他归来。
隔间更换上了新的紫檀嵌百宝花卉九扇屏, 崔荷兴致高昂地介绍道:“你看看这个百花扇屏好看吗。”
九扇屏上雕绘着四时花卉, 群芳荟萃各具性情,屏帽绘制成如意云形, 浮雕绘制祥云花纹,伫立在隔间, 别有一番风味。
谢翎装模作样打量起来,颔首道:“很好看。”
“那你猜一猜上面的花都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崔荷仰头得意洋洋看他,眼底掩饰不住自豪。
上面的花都是她亲手画的,再交给木雕师复刻打磨镶嵌进屏风里。
她不信谢翎认不出来,毕竟她画的时候谢翎就站在旁边。
谢翎仔细端详,迟疑片刻后答道:“看起来像是张大师的手笔。”
“你看仔细了?这是谁的手笔,这牡丹花你看着不眼熟吗?”
崔荷幽怨的声音似是在他耳边敲响警钟,谢翎似是明白过来,掩唇咳嗽一声:“应该是夫人的墨宝,烛火昏暗,看岔了。”
崔荷松开他的手,去桌上拿来灯台,明亮的光线霎时晃进他的眼睛,烛光刺眼,谢翎不禁眯眼躲避。
崔荷来到屏风前为他掌灯,气鼓鼓道:“如今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谢翎顺着眼前光亮之处看去,朦胧光团像萤虫飞舞,他竟是能在脑海中想象出崔荷如今气恼的模样,定然是红唇微撅,眼含幽怨,说不定还要插着手,昂首瞪他一眼。
可惜,欣赏的机会被他错过了,谢翎生出了遗憾。
仔细分辨她所在之处,小心朝前迈步,准确无误搭摸上她的臂膀,顺着胳膊揽住她的肩头,制止了她肆意的晃动。
“屋里还有什么地方换了,劳烦夫人再为我介绍一番。”
崔荷轻哼一声,举着灯台,领他在屋里逐一介绍新添的物件,还特意拿烛火贴近给他看个仔细,谢翎暗中记下这些东西的方位,回到床上时,步履已经从容了不少。
崔荷替他更衣,把衣服挂到红檀木雕花衣架上,絮叨起明日见杜凌风一家的事。
嫁入谢家不过大半年的光景,还没到过年走亲访戚的地步,因此她对谢家的一些亲戚并不认识,追着谢翎要问个明白,省得明日出了差错。
二人窝在床榻里,亲昵的说着夜话,直到崔荷实在熬不住,趴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窗外传来咚咚几声,竟是窗っ挥泄匮鲜担被风吹撞出声响。
伴随着夜风呜咽,悄无声息潜入屋中,卷起了床帏轻纱,谢翎扭头看向漆黑之处,没有下床的打算。
在床榻里摸索片刻,扯着丝被拉到两人身上盖好,又仔细替她掖好被角。
背过身去,将人搂紧,替她挡住习习凉风。
朝阳初露,苍茫晨雾被秋风吹散,又迎来了崭新的一日。
崔荷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她伸了个懒腰却始终没睁眼,在被窝里摸索一番,人虽不在,但尚有余温。
“咚”的一声,外间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崔荷倏地睁眼,撑着身子探出床榻,便看到站在屏风前的谢翎。
他踢到了屏风外翘的一角,不知为何一直站在原地没动。
崔荷起身下榻,双脚刚套进绣鞋,谢翎忽地转过身来,二人四目相对,他喊了一声:“崔荷?”
声音不大,语气里却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崔荷没应他,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可他却当做没看见她一样,转身离去。
他走得缓慢,像是在度量距离,稳稳走了七步,推开门扇跨出厅屋。
隔着一扇门,隐约听到了邱时的声音,崔荷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困惑平日里从不随便进院子的邱时,今儿怎么特意守在门外?
他们走后不久,金穗与银杏进来为她梳洗。
梳妆时,崔荷差点将胭脂当做香膏涂抹在脸上,还好金穗及时提醒她才没酿成大错。
两个丫鬟对视了一眼,自早上醒来,郡主就这般心不在焉,是碰上什么烦心事了不成?于是银杏大着胆子问道:“郡主,您这是怎么了?”
崔荷摇头,不想将这些事跟丫鬟们说。
托腮望向窗外,手中捻着一支珠花,脑子里回忆起平日诸多细节,兀自愁眉不展。
原先不在意的细节突然一下子涌进她的思绪中,密密麻麻攥成一股绳索,直指一个答案。
崔荷不敢确定,皆因这段时间以来,谢翎早出晚归十分忙碌,她鲜少有充裕的时间与谢翎相处,自然也没有足够证据支持她的猜想。
若非今早谢翎一举一动处处透露着可疑,她也不会怀疑到这上面来。
用过早膳后,崔荷领着丫鬟去给老夫人请安,随后陪大夫人来到花厅等宾客上门。
谢翎下了早朝后回府,特意去换了身赭红色常服才入花厅。
邱时跟在他身后,在花厅外附耳与他说了几句话,随后他步履稳健踏进花厅,与大夫人打过招呼后,来到崔荷身侧落座。
落座后,自顾自品起了香茶,随手捻起桌上的果脯放进嘴里,余光中瞥见崔荷正在看自己,谢翎把果脯递给她,问:“想吃?”
崔荷见他一切如常,心底的疑虑更深,他到底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见崔荷不说话,谢翎将果脯塞进她嘴里,指腹几不可察地磨了磨她的红唇,沾了些口脂,谢翎低头掩饰住唇畔笑意,毫不在意将其揩在自己唇上,玫瑰香气在唇齿间蔓延,抿了一口,像是在咂摸崔荷唇上的滋味。
崔荷被他的举动闹了个脸热,回头看了眼母亲,见她正低头喝茶,丝毫没注意到他们,才放下心来。
屋外传来一阵喧闹,宾客总算到了。
杜凌风领着妻儿进屋,两人在堂前恭敬的喊了声姑姑,随后拉过三个孩子向大夫人行礼,最年长的轩哥儿领着妹妹婉姐儿下跪行礼,大夫人很喜欢这两个侄孙,招手示意他们两人坐到自己身旁,一左一右搂抱在怀里亲切的问他们话。
杜凌风的妻子周氏抱着小儿子上前给大夫人打招呼,小孩子年幼,又许久未见,见了生人只会往自己母亲怀里缩去,大夫人哈哈大笑,伸手接过来抱在怀里哄了一会。
另两个孩子走上前跟谢翎行礼打招呼,看到崔荷时却不知如何开口,谢翎开口解围道:“这是你们的表婶。”
“表婶。”他们脆生生喊了一句,崔荷回以微笑,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每人送上一个长命锁挂在脖子上。
银光闪闪的挂件精致小巧,轩哥儿不喜欢饰品,婉姐儿却喜欢极了,又见崔荷和蔼可亲,便没那么害怕,只是刚认识又没说上几句话,还是乖乖躲在母亲身边不敢靠近。
崔荷走上前去跟周氏打了个招呼,周氏冲崔荷温柔一笑,拉过她的手,亲切说道:“弟妹果真是天姿国色,大婚那日只见过一面,你给姑姑敬茶时我就站在她后头呢,你还记得我吗?”
崔荷自然没有印象,但她都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得这般近,崔荷便顺着她递来的梯子与她说起了话。
昨夜谢翎谈及大夫人娘家,杜氏一族。
大夫人出身簪缨世家,杜家世代为官,是高门大户。
只可惜家族荣光日益凋零,族中没有栋梁之才,入朝为官的子孙也都资质平平,多亏了祖先荫庇才能有个官位,但长公主颁布了诸多法令,大力改革弊政,意图将他们这些枯朽的腐木剜除,如此,病树前头方能逢迎万木春发。
杜凌风拖着病躯从西北回来,得了个工部的闲职,一直不受重视,近来还被派遣去太庙修缮破损的庙宇。
这样的苦差事还是被人推来推去,才推到自己头上,他怀才不遇,正忧愁着该如何是好,恰好姑母主动送帖拉近两家关系,他正担忧过去的事让姑母伤透了心,没想到姑母心胸宽广,竟没再计较,他自然要抓紧机会与表弟好好叙叙旧。
周氏嘴甜,哄得大夫人喜笑颜开,又想起此行目的,拉着崔荷走到一侧对大夫人说道:“姑姑您也太霸道,怎么不给新妇抱一抱过过喜气,说不准这一抱就能喜获麟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