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眨眼间过去一年,五皇子的病症既没有转好,也没有变坏,可那些仆从们却是等不得了。
没有谁愿意一辈子伺候一个注定无功无谋的痴傻之人。
心里带着气, 连带着照顾起居也变得随意敷衍,时常克扣饭食,毕竟宫里发下来的那点儿银钱根本算不得多, 美名其曰清膳, 修身,养性, 虔诚。
五皇子虽痴傻,但也并非不知谁人真心,谁人假意,知道薄衾寒冷,也知炭火温暖。
转眼间又过去一年,后来,那些婢子都走的七七八八,几乎没有人留下。
除却领银两时那些仆从们会一个个冒出来,然后就是数不清的黑夜空庙与寂寥。
那日,正逢孟春,五皇子穿着破烂的衣裳,想到庙外去洗把脸,因为昨夜下了场大雨,泥土湿润,他不小心踩在上头,摔了一身的泥水。
河边有许多野花青草,水流平缓,发出哗哗的声响。
河水浅,也不急湍,可五皇子还是笨拙地弯下腰,趴着,将摘下的荷叶折起来,然后舀出一捧清水来。
然而,还没等靠近身前,那些水便都顺着叶脉往外流走,洒在草地里,慢慢流入土里。
清水流走了,而五皇子眼眶里的泪水却也跟着流了出来。
他太笨了,他都知道的。
所以谁也留不住。
一阵风绕着耳后吹过去,然后是鞋踩在草地上的声音。
“咦,小哥哥,你怎么啦?”
五皇子呆了呆,回头一看,面前站着个女娃娃。
女娃娃叫他好几声,对方没反应,又瞧见脸上那些泥点子,然后就笑了笑,蹲下来从怀里扯出来一手帕,给他净面。
没一会儿,女娃娃便笑盈盈地说,“好啦!”
五皇子依旧呆呆地,就这么看着他,也不说话。
女娃娃疑道,“小哥哥,你怎么了?”
五皇子就说,“你不嫌我笨吗?”
女娃娃很快明白过来,摇摇头,说,“哪里笨了。”
“可是我连净个脸都搞得一团糟呀。”
女娃娃就说,“你要是真的笨,那这么说的人一定才是个真正的大笨蛋。你看,这河水清澈,而你手里都是泥,要是我的话估计根本想都不想,直接就伸手进去泼着水洗了。”
“可是你不是还知道拿荷叶盛,就为了不把河水弄脏吗?这哪里笨了呀?”
女娃娃说的这些话五皇子以往从来没从其他人嘴里听到过。
原来他不笨吗?太好了,原来他不笨呀!
五皇子真切地张开嘴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自那日以后,那女娃娃便日日来寻他,还会带上从山里摘来的果子,再往后,二人便约着一块儿去山上摘蘑菇。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很快便来到了五皇子八岁那年。
一日晨起,五皇子忽然走到那女娃娃面前,问,“你叫什么?”
女娃娃头也不回,这个问题她已经听到过很多次了,可是五皇子一直记不住,第二日便忘了,于是她说,“我叫小池子呀。”
翌日,女娃娃又翻过那片树林,来到破庙前,扣了扣房门,却无人应声。
她就站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准备再次敲门。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语气笃定又带着笑意。
“小池子。”
小池子就转过身,刚想问他怎么在这儿,却突然呆住。
“你....你...”
五皇子笑着说,“这回我真的记住了,你叫小池子。”
“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那天起,五皇子的痴病竟然真的,奇迹般地好了。
只是没过多久,某天,宫里忽然来了人,说是要把五皇子带回长安城,来此的宫人本是不耐,不料竟却见到了恢复正常的五皇子,登时大喜。
五皇子起初不肯,可是他又想到了小池子,她今年也是八岁,可是却一直穿着破布衫,吃的东西也不好,整个人瘦削的可怜。
五皇子就想,若是他回了宫,就能拿到银两,然后回来把好吃的,新衣裳都带回来给小池子。
于是他就应下了。
临走前,他看见小池子趴在墙边,一双眼睛看着他,也不说话。
五皇子就走了过去,刚想笑着说什么,小池子却忽然开了口,说,“你要走了吗,还会回来吗?”
五皇子说,“我很快就回来。”
可是这一趟回宫,却并不如五皇子所想那般发展。
锦衣玉食似乎都有了,可是自由没有了,从前那几个喜欢欺负他的皇子又出现了,甚至变本加厉得欺负他,仿佛要把这几年缺失的都给拿回来。
有一回,他差点就丢了命,好在一旁当时已经十五岁梁王刚好路过,便跳进湖里把他救了出来。
五皇子想感谢他,但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见过他。
五皇子在宫里虽步步俱艰,但始终念着小池子,就大着胆子偷偷溜出宫。
谁知道还真叫他成功了,那些仆从都被他甩开了,轻而易举到他被惊喜砸昏了头,就这么回到了那个地方。
此后又来回去过几次,小池子的脸蛋也渐渐充盈红润,不再似从前那般瘦弱。只不过她不知为何,总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而且变得更调皮了,有时候甚至脸上还带了伤。
五皇子打心眼儿里高兴,也没细问,只是之后每次来都带上金贵的膏药。
就这么又过去了一年。
这一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比如长安城里出现了庞大妖物,然后来了个道长降伏。
再然后是梁王大婚,梁王妃就是那个道长。别的人都不知道梁王妃的这个身份,但是他知道。
不过即便知晓这个,实际上他与梁王之间的交往却并不多,仿若皇室里几个皇子水深火热的关系里唯一的一片宁静。
只是好景不长,梁王妃死了,梁王疯了,小池子....也不见了。
五皇子找了很久很久,却也毫无线索。直到那日,他无意间撞破,听见有个老道和梁王在说什么,容器之类的话。
五皇子听不懂,可是他看见了墙角处,有一方手帕,那帕子已经很旧了,洗过很多次,可是上面绣有一支小小的,歪斜的柳枝。
那是小池子的手帕。
五皇子也疯了,红着眼冲上去质问。
梁王没有多少意外,只是很平静地告诉他说,小池子就在旁边的那个屋子里。
五皇子丢开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然后看见缩在一角的小池子,小池子看到他时瞳孔里皆是震惊。
五皇子没说话,目光下移,然后看见了小池子露在外头的胳膊上,腿上,全是青紫痕迹。
五皇子以为是梁王做的,便要冲出去,要了他的命。
小池子急叫住他,说这些伤不是梁王做的。
她犹豫了很久,才说,那些痕迹,都是其他几个皇子派人打的。
“他们说,你在宫里过得不好,因为有人很讨厌你。但是,如果这些人的怒气都发泄出来了,就不会再针对你了。”
小池子笑眯眯地说,“然后我就说,那你们来打我吧,我比较强壮,小时候从山上摔下来好几次都没事儿。”
五皇子的眼睛是红着的,但他看起来好像很平静,关于这件事,什么也没问,他只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池子就说,“因为外面那个梁王说,我的体质很特殊,可以帮他复活一个阿姐。而且,他还从那些人手里救了我一次,我觉得这个人情是要还的,所以我就答应下来了。”
“复活一事哪里会那么简单,你知不知道自己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五皇子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双拳发狠那般死死攥着。
小池子笑着道,“我知道呀,可是如果不是梁王,我现在大概已经....所以,我肯定要还他的。”
后来,五皇子把小池子带走了,带到很远的地方,那里偏僻,人烟又少。
可是,小池子却说,“要不还是不要走这么远了吧,我想离长安城近一点,这样,我知道你就在城里,也能安心些。”
五皇子心里是不同意的,可后来他又想到,要不带着小池子走吧,走得远远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停不住了,五皇子心跳加快,匆忙作了安排,决定先把小池子送到城外的一座山下,那里有户人家,从前他路过时,给过寒冬中的他们一碗热粥,自此也就熟悉起来了。
自己则回到长安城,先准备好离开的东西,钱财,食物....这些东西都很重要,他可以受苦,但小池子不行。
可是,五皇子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一回到长安城,因为多次离城,他就被软禁起来了。
五皇子很着急,但又想到那户人家人口不少,平白多出一个娘子也不会惹人起疑,他都想好了的。
可是.....可是这个世间,总是残酷。
那天五皇子终于解了禁足,他想先去看看小池子,再回来拿东西。
然后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血,大片的血,入目的皆是血。
一旁,是站着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又弯腰捂着肚子,似乎是笑的不行了的,三皇子。
“废物,废物,你的捉迷藏一点也不好玩,随便找找就被本皇子发现了。”
“他们也是废物,为了保护一个小丫头,死都不肯说,那你们就都去死吧,哈哈哈哈...”
彼时,正是腊月,寒风瑟瑟。
一颗心都被吹的冰冻起来。
....
五皇子找到了那个老道,拿他知道他是奸细的事情威胁他,要他把与梁王之间的交易都告诉他。
是,五皇子早就知道那老道的身份,但是他根本在意这些,长安城如何与他而言并不重要,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从前有,现在没有了。
他对老道说,你告诉梁王,说必须要他杀了所有人,拿下王位,这样复活阵法才能启动。
老道只能照做。
后来,梁王确实杀了其他人,也开启了复活阵法,然后昭安也的确复活了。
可是,昭安岂能容忍自己是在害了这么多条人命后才活过来的呢。
她再次沉睡。此时已经是顺文帝的梁王也疯了,神志不清,整日疯癫。
然后,有一天,五皇子走到他面前,对他说,“想见到昭安吗?”
“昭安已经是鬼魂,但长安城之间下了印,你招魂也招不来她。只有打开鬼门关。”
“只有鬼门大开,昭安的魂魄才能再度归来。”
顺文帝先前为了复活昭安学习了道术,更有邪术,打开鬼门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再然后,就是群妖降世,天地间大乱。
可是昭安的魂魄没有在里面,因为她已经魂飞魄散了。
小池子的魂魄也不再里头。
五皇子心想,不在里头也好,小池子最好已经转世了,生在一个很好的家庭里。
一生平安,才好。
......
那老道确实是个骗子,但他手里却拿着不少邪术典籍,梁王的那些就是从他手里拿去的。
五皇子也要来了几本,专心投入其中,不分昼夜。
半年后,他来到那些大能封印了邪物的阵眼前,做了一些手脚。
专挑至邪之物,将精魂融入其中。
那位大能埋下封印后其实并非是继续云游,而是当场圆寂了。他以身饲阵,才压下这场灾事。然而,此法有一漏洞,则是一旦道门中再出来一位天资甚高,堪比半仙的后人之后,那些封印的来自于道门血脉的力量便会松动。
不过,这个漏洞很好补,到了那时,那位后人只需将封印加固便可。
可是,谁让这世上还有个他呢?
他偏不要这一切简单,他偏要搅得这世间天翻地覆。
.....
梁王死后,五皇子继位。
他兢兢业业建设这个国度,终于在第二年,喘了口气,然后命人在城外那个座山上建了山庙,年年祈福。
他要这些令人作呕的人,年年过来祭拜她。
第89章 机关(一更)
“怎么样, 这个故事。”
元汀禾默默地看着五皇子,并没有开口。
席承淮亦是如此。
五皇子并不在意,他坐起身来, 那个漆盒依旧摆在他身边,不过一步之遥,但是就如他所说那般, 碰不到, 拿不得。
他看着二人,忽然笑了笑,道,“既然我的故事说完了, 那么就来玩游戏吧。”
“你是梁王的后人, 你是昭安的后人。”五皇子抬手各自指向两人, “当年他们分开了, 那你们呢?”
“你们会如何。”
说完, 倏地一道银光闪过, 后头紧跟着一大束金光。
可方飞至半空,符纸便因为没有丝毫邪气而轻飘着掉落在地上。
至于那道紧随其后的金光,更是在触及五皇子之时又一次穿透,五皇子依旧安然无恙,那金光亦是打在身后的塌上。
最后, 同样渐渐熄灭,化作一粒金色的弹丸,在榻上滚了一下。
五皇子丝毫不受影响, 站起身来。
他平静地, 语气里带着些戏谑,“开始吧。”
话落, 他的身影一瞬消失在原地,与此同时,整个地宫开始晃动,不是地动山摇的那种摇晃,而是带着迷幻模糊的眩晕。
床榻不见了,巾架、三彩柜统统都不见了。
只剩下那六扇屏风,每一扇上头的画着的山水都出现了动静,景物各自晃悠起来,片云游动,溪水潺潺。
在屏风下头,更是凭空出现一个架子,上头摆了一支笔,旁边是研好的墨。
元汀禾谨慎地看着,说道,“这屏风正对着入口,想必若是不从这里突破,就出不去了。”
说完,没听见席承淮回答,元汀禾便回头看去,对方正半蹲在地上,研究床榻消失的地方。
半晌,他忽然道,“或许,这里真的没有什么妖邪之类。”
符纸试过,罗盘探过。
这里的确什么邪物也无。唯一不解的,便是那位五皇子。
非鬼非妖更非人,没有实体,符纸伤害不得,罗盘探测不出,实在怪哉。
“不过,若真是如此,倒也可以放下....”
“不对。”元汀禾出声打断。
她盯着眼前的屏风看,最后一扇的下方,那河流所绘线条,乍一看并无异常,然而出身道门,又岂会看不出,那水流走向,竟是一道符文。
她跟着纹路在地上复绘一遍,登时,面色一变。
“怎么了。”
席承淮紧跟其后,低头一看,亦是滞住。
“万鬼符。”
元汀禾凝声说,“怪不得那鬼门阵这般轻易便合上了,原来真正的重头戏还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