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天空飘起霰,冰粒互相撞击发出哗啦哗啦声,不绝于耳,很快,灰扑扑的大地就变成一片明白,夜空也被映照得亮起来。
就在这白昼一样的傍晚,千里一行人满载而归,他们带回了阳城马贼的大头目——独耳刘,还擒获了马贼的所有核心骨干。
千里步伐轻盈,抬起修长的腿穿过庭院,三两步就迈进客厅,走到她面前。
“卢小姐,咱们明日一早就出发去西曲城。”
他喘着粗气,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一路跑过来得。
两道英挺的眉上积了几颗雪粒。
卢筠清下意识伸出手,拂去他眉梢的雪粒,这不是轻盈的雪花,而是圆溜溜的小雪粒,将融未融,遇到指尖的温度,慢慢化掉。
他察觉到她的动作,微微弯腰,方便她更轻易地够到他。
卢筠清摘下那雪粒,惊觉两人之间忽然离得这样近,他眼角眉梢泛起的笑意,清清楚楚映在她眼里。
心脏没来由得漏跳一拍,卢筠清移开视线,向后退了一步。
轻咳一声,才又抬起头重新看向他。
“你们抓到马贼的大头目了?”
“嗯。”千里点头,“活捉了他,放心,这次有备而去,咱们的人没有伤亡。”
“这可太好了,那,我这就去收拾东西,明天什么时辰出发?”
“不急,等你睡醒了吃过饭,咱们再走。”
卢筠清脸一红,看来他已经注意到了自己有赖床的习惯。
他越是这样体贴,她越觉得不好意思。
“这……我明天一定会早起的,你放心。”
“嗯,我当然放心,你只需要带些贴身衣物,西曲城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路上一应饮食也都备齐,你今晚好好睡…… ”
“大哥,大哥…… ”大俊的大嗓门从院子里传来,随后想起沉重的脚步声,守在门口的桃叶不悦得看了他一眼,“大俊哥,你说话能不能小点声,一惊一乍得,别吓到我们小姐。”
“我哥天生大嗓门,改不掉的,我说过他多少次了都没用。”黄莺也来了。
见她出现,卢筠清面色一喜,过去拉起她的手。
“黄莺,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
“找我什么事?”
“你也知道,我明天要跟千里去西曲城,不能教孩子们识字了,他们刚开始打基础,突然中断总归不好,我听说你也是识字的,你来教他们好不好?”
说到教书,平时神采飞扬的黄莺立刻蔫了,“ 我,我能行吗?我从小跟着兄长,只会舞枪弄棒。”
卢筠清满怀希望地看着她,“我听说你跟郭公子学了不少字,想来教小孩子们是绰绰有余了。”
大俊凑过来,“对,对,我妹子学东西可快了,捡来郭兄弟一个月,她跟我说话就开始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了。”
众人都忍不住笑出声,黄莺抬肘往大俊胸口撞了一下,只有姗姗来迟的郭默静静站在门边,照例没什么表情。
卢筠清带黄莺转到屏风后,把自制的练字帖和读书笔记一一交接给她,千里看着屏风上映出的两人身影,静静地站了很久。
郭默慢吞吞地走过来,站到他身边。
“殷玄那件事,你不打算告诉她吗?别怪我没提醒你,情场如战场,必要的时候,心机手段都要用。”
“你本就落后他一步,此时正是扳回一局的好时机。”
千里仍盯着屏风上的身影,半晌,低声道,“许久没见她这般开心了,我不想让她难过。”
郭默无奈地摇了摇头,原以为自己遇上了一位杀伐决断的明主,适逢乱世,流民四窜,他看出他有问鼎天下的潜力,自己跟随他,也能成为辅佐开国之君的名臣。
届时便可列土封疆、光宗耀祖,一洗盛家强加到郭家身上的屈辱。
可是看眼下的情形,千里对卢家小姐的心思绝不一般,往日在战斗中的精明狠厉、心机筹谋,如今竟是一概不用,只为哄着她开心满意。
从天一坞到西曲城,骑马而行,需要两个白日,途中要在孤城住一晚。
他们一行十余人,千里骑马走在最前,卢筠清、桃叶、郭默坐马车紧随其后,陈仲明和大俊一左一右随行,中间是郑麻子和王万春,还有关在囚车里的独耳刘三人,最后由几个强壮高大的天一坞士兵断后。
第一日一切无事,第二日刚离开孤城,走了约有半个时辰,进入一条林荫小路,道路两边长满参天大树,枝繁叶茂,鸟鸣不绝。
卢筠清听那鸟鸣清脆可爱,便掀开车帘,想听得更清楚些,走在前面的千里忽然勒紧缰绳,抬手示意后面的人停下。
一直闭目养神的郭默睁开眼,“有人要来了。”
卢筠清心头一紧,看见千里的两手反手向背后探去,他背上背着一个细长型的包袱,卢筠清先前不明白这是什么,此刻忽然反应过来,这里面是武器。
就在这时,空气中忽然响起一声长啸,声音又高又急,与此同时,数个身影从树上跳下,将千里团团围住,他们各个手持大刀,刀身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
粗略一数,约莫有十个人。
“马贼来劫人了?”卢筠清强抑着喉头的不安。
“不,他们是冲着千里来的。”郭默语气笃定,“你看,十个人全来围攻千里,并无人去囚车救人。”
卢筠清往后看了看,确实如郭默所说,后面的林荫道上一片安静。
“他们是谁?”
郭默没有直接回答,只慢悠悠道,“羽朝人擅使剑,奚族人惯用刀。”
刺客人手一柄大刀,显然又是奚族人。
千里,千里,你和奚族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他们为何对你穷追不舍?
刺客的包围圈开始缩小,眼看就要提刀砍马腿,千里先发制人,拔出身后的武器,从高高的马背上一跃而下,滚落地上。
刺客立刻围成一个圈,向千里发动攻击,谁知千里以腰为支点在地上转了两圈,脚踢刀砍,刺客竟无一人能近身。
动作快到卢筠清都看不清哪里是腿,哪里是胳膊,只知道有寒光不断闪烁。
随后,千里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卢筠清这才看清,他拿得是双刀。
“阿弟,大俊,你们怎么不去帮忙?快,快去帮他呀!”卢筠清趴在窗棂上,向后喊。
“别喊了,卢小姐,千里早就说了,但凡奚族人来,他一人解决,谁也不许插手。”
原来如此,难怪大俊脖子伸得老长往这边看,就是不动一动。
“放心,这些人伤不到他。”
“若是咱们的人上前,千里要分心护着,反而容易受伤。”
郭默说着,眼神不留痕迹地从桃叶身上滑过,卢筠清明白了他的意思,千里把桃叶带回来那次,就是因为分神救桃叶才受伤。
卢筠清两手在胸前握紧,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打斗。
千里身形矫捷,刀法凌厉,劈开刺客的包围圈,可是刺客像潮水一样,很快又再度围住他。
四面八方都是明晃晃刀尖,千里没有一丝迟疑,纵身跃起,双腿各踢中一人,落下时双刀向身子两侧砍去,精准得插中两人胸膛。
随着刀身利落收回,两具尸体重重砸到地上。
郭默重新闭上眼,靠回车厢内壁,“歇会儿吧,很快就结束了。”
卢筠清却做不到他这般轻松,全程盯着千里和刺客缠斗,直到最后一个刺客倒下,她才长出了一口气,后背已出了一层薄汗。
千里收起双刀,用包袱包好,重新背到背上,然后越过那些尸体,跑到卢筠清的马车前。
他刚刚跟十个人战斗完,跑起来却还是那样轻盈。
“别怕,都处理掉了。”
他干净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宽阔的胸膛微微起伏,额上的汗珠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卢筠清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快擦擦汗吧。”
千里接过手帕,在脸上擦了擦,把手帕塞进怀里,“等我洗干净,再还给你。”
卢筠清道,“也好。”
千里对她笑了笑,跑去牵马。
到达西曲城的时候,天已擦黑。他们拐进城东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巷子的尽头是一扇窄小破旧的木门,门上的朱漆已剥落成粉色。
进去之后别有洞天,宅子很大,两进院落,花圃绿植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位精神矍铄的中年人在此候着,见了千里就叫老大。
卢筠清这才知道,此人也是天一坞的人,这宅子是天一坞在西曲城的落脚地。
简单梳洗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千里就押着独耳刘等人去了广平王府,跟他同去的,是大俊和陈仲明。
第61章 潜入王府
“嘿!”
“哈!”
“嗬!”
卢筠清裹着狐裘,立在廊下,看院中数十人赤膊操练。
春寒料峭。他们赤着上身也不觉冷,已练了一个时辰,动作也不见丝毫懈怠。
为首的一人,身形修长而精悍,蜜色肌肤上沁一层薄汗,在灯火下闪闪发光,美得犹如一匹暗夜中的黄金豹。
“阿姐,老大是不是很厉害?”
陈仲明不知什么过来了,在她身边站定,一脸崇拜地看着千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千里的称呼已从“恩公”变成了“老大”。
“这些都是广平王的手下?”
陈仲明点点头,凑近她低声说,“据说这些都是王府的暗卫,大概是广平王听说了老大的威名,特意请他来操练这些人。”
“对了,阿姐,据说这是广平王偷偷养得暗卫,迟国不许宗亲大臣养暗卫,这事连西曲城的太守都不知道。”
难怪广平王赐了千里这么大一座宅子,离王府又近,原来是为了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
不过,广平王身为亲王,尊荣已极,养这些暗卫来要做什么呢?
这个念头倏得划过脑海,但卢筠清并未深究,眼下,她只想尽快找到机会,到广平王府内一探究竟,找到兄长。
“看得我心痒痒,我也要跟着练。”陈仲明说着,脱下上衣丢在地上,赤着上身加入了操练的行列。
进入西曲城的第七日,一探广平王府的机会就来了。
广平王的一位妾室生了公子,广平王大喜过望,在府中大摆宴席,邀请城内外五品以上官吏参加,千里作为“自己人”,自然也在其列。
见千里等人忙着为赴宴做准备,卢筠清走到他面前。
“我能不能一起去?我对兄长的身形和声音最为熟悉,就算看不到他的人,也能判断出来是不是他。”
千里沉思数秒,见她眼中满是期待和央求,终是不忍拒绝。
卢筠清的眼睛亮起来,
“我要做些什么准备?以侍女的身份跟你进去行吗?”
桃叶忍不住插嘴,
“小姐去,我也要去。”
“不行,桃叶,你不会武功,在府里乖乖待着。”
“可是小姐你也不会武功。”
“千里会保护我的,对吧?”卢筠清说着,看向千里,千里也正看向她,两人视线相接,他笑着点了点头。
“可是小姐…… ”
“来,桃叶,你听我说,千里一共只能带三个人进去,大俊、郑麻子,再加上我,他要分心保护我一个就够累了,如果再加上你,意味着他要保护两个人,更容易出岔子,你说是不是?”
“可是谁来照顾小姐?”
卢筠清无奈抚额,“桃叶,我是去做任务的,不是去享受的,不用人照顾,眼下,只要能找到兄长,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好容易劝服了桃叶,千里拿了两套衣服递给卢筠清。
“这套黑色的,是仿造的王府内卫的衣服,套在里面,等会在宴席上瞅准时机溜出来,穿着它方便行走。”
“这套褐色的,是咱们自己的侍从衣服,王府人多眼杂,委屈你扮成侍从跟我进去,可好?”
“好,当然好!”
卢筠清接过衣服,就去自己房间换上。
卸下发簪,除去耳环,将脸孔涂黄,又特意在耳孔处涂抹厚粉,遮盖住耳孔,穿上褐色侍从衣服,腰间系一条粗布腰带,最后再戴上灰色幞头,活脱脱一个不起眼的小厮模样,丢到侍从堆里都看不出来那种。
“你看,这样行吗?我扮得像吗?”
卢筠清拽了拽衣袖,紧张地问千里。
千里走过来,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伸出手给她正了正幞头,柔声道,“放心,很好。”
“待会到了王府,只管紧跟在我身后,你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
“宴席上,只需要站在我身后。”
旁边的大俊笑着对郑麻子说,“你看,大哥穿戴整齐,真像个公子哥!”
广平王府富贵豪奢,一进府,空气中的气味都为之一变,浓郁艳丽的香味漂浮在鼻端,绣着飞鸟走兽的锦缎从宴席一路铺到府门口,走廊每个拐角处,都立着一尊半人高的红珊瑚,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饶是在羽朝京城浸润多年的卢筠清,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富贵无极。
宴席上,千里坐在广平王右边下手第二的位置,对面是王府的蔡参军和他的夫人。
熊掌、鹿筋、猩唇、孔雀羹、豹胎……
各种只听过没见过的珍稀食物,放在闪闪发光的瓷器餐具上,流水似得送上来,卢筠清心中默默算着,这要是在搁在现代社会,满席宾客吃完这顿可以直接进牢房了。
坐在上首的广平王看起来四十上下,长得还算周正,只是眼皮虚浮,眼底发青,面色也有些油腻,再看看他左拥右抱的两位美艳侍妾,不用说,是沉溺酒色所致。
广平王不止自己喜好美色,宴席上凡是没带女眷的,他都贴心得指派美人过去服侍。
这不,眼下就派了一个穿水红色半透明纱衣,浓妆艳抹的美人到千里身边坐下,给他夹菜、斟酒。
这位美人大约是伺候人惯了的,落座不过三分钟,已将千里的喜好摸得清楚,千里的手刚想去拿筷子,她就先一步夹起他想吃的菜,放到他碟里,千里这边刚把头转向酒壶,她便立刻斟了半盏酒,送到他手中。
“大人,请用茶。”
她半个身子几乎贴到千里身上,递酒的时候手指在他掌心轻划一下,眼睛里时刻像藏着一只钩子。
卢筠清一直站着,视线居高临下,把这些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她第一个感觉是惊讶,怎么可以没有边界感到这个地步,后来就是莫名的烦恼,觉得这美人哪儿哪儿都不顺眼,眼妆太浓,胭脂太红,身上的香气又太艳。
直熏得她脑仁疼。
更叫她心烦得是,这女人一直在这里,她都不好跟千里说悄悄话,眼看酒席已开始半个时辰,他们还没开始探查王府。